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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七章

2024-06-12 04:47:59 作者: 祁連山

  幾個險些被氣暈的老頭,跌跌撞撞地回到樺樹灣,老半天才緩過氣兒來。緩過氣兒來的老頭子們立馬想到應商定下一步的對策。於是他們去找村支部書記和村主任商量。現任村支部書記是李廷德。他此時領了左鄰右舍親戚朋友三十多人到遙遠的格爾木承攬了填埋石油管道的工程,打工掙錢去了,據說到年底才能回來。村里大小事宜都由村主任全權處理。村主任是當年謝隊長的孫子黑狗保,他因讀過書腦子活絡掙錢有門道且熱心村裡的大小事,所以被村民們一致高票選舉為村主任。但他聽了幾位老爺子的述說後卻大搖其頭,笑著說:「也不是我做小輩子說你們,昨天你們大鬧金場,我根本就反對!你們的這些老腦筋也該換換了!什麼聖山啊聖湖啊不能得罪等等這些都是封建迷信,我們共產黨人都是唯物論者,是不相信迷信的!……毀壞了森林草場倒是不假,但那才有多大的面積?它能養多少牲口?而那片森林草場底下埋著的黃金值多少錢你們算過嗎?算一算會嚇倒你們的!何況政府已經徵收了填埋費恢復植被費,這些錢據說要專款專用,等將來楚瑪溝的金子全部挖完後,再組織力量,將沙坑填埋,上面種上樹種上草,不出幾年,楚瑪溝還不是原來的楚瑪溝?但我們樺樹灣肯定不是原來的樺樹灣了!有道是:有錢當日變,沒錢干撩亂。幾年後,樺樹灣里便有了城裡人一樣的柏油路,家家戶戶都蓋起了大瓦房,樺樹灣的小伙子就象皇上選妃子似地挑選外村的姑娘了,再也不愁打光棍了……」

  

  「金子都被那些老闆掌柜子們挖走了,我們才掙到多少?一個麻雀兒頭都不如……」有人質疑。

  「他們吃肉,總該有我們的湯喝吧?」謝主任仍然笑眯眯地說,「就是打工,我們也有了個打工的地方呀!不然,每到農閒時候,那麼多的小伙子白天背靠土牆曬太陽,晚上喝酒打牌,不務正業,你說煩不煩……」

  「謝主任說的也對!」有人附合道。

  「對個屁!」甄二爺勃然大怒,「你們只看眼前,不顧長遠。農人牧人沒有了土地草場,就沒有了活命的根本!照這樣挖下去砍下去,到時候草場土地全部被風吹走被水沖走,你們就是吃屎恐怕也找不著一所廁所……」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在他們的記憶中,甄二爺一直溫良謙恭讓,就是不斯文也學作斯文,從來不這樣惡語傷人,看來今日老爺子真正動怒了。

  「你們不信神不信佛,口口聲聲說我們是老腦筋老迷信!那我問你們,你們信什麼?你們還敬畏啥?」他氣得鬍鬚亂顫,在地上「咚咚」地搗著皂角拐棍,「可惜我老了,不然我會看著,看著你們今後遭到神佛怎樣的報應!」

  「甄阿爺,我……」謝主任無言以對。想想現在的村民們除了錢,確實沒有了什麼信仰。他手足無措,站起來想解釋。

  「我個屁!你當官不為民作主,還口口聲聲護著那些人……好狗都護三個莊子哩,想不到我們樺樹灣出了你這麼個敗家子……」罵畢了,回頭對同來的那幾個人說:「跟他也沒有什麼好商量的!要是你們不怕遭報應,想為子孫後代辦點好事,明天就跟我到鄉上、縣上找大領導去!你們不去,我一個人去!我死不了,就得為樺樹灣積點陰德……」

  說完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轉過身一雙犀利的目光緊緊地盯著那幾個老頭:「到底去不去?給我老漢一個明話!不要老虎般地跳起來,狗娃般地臥下去……」

  幾個老頭被甄二爺一激,脖子一梗:「去,誰說不去!」

  但是第二天早晨甄二爺在約定的村西頭大樹下左等右等,直等到太陽有一電線桿子高的時候,也不見那幾個老頭的影子。甄二爺知道他們不來的原因了。毫無疑問,昨天夜裡,他們一無例外地收到一份特殊的禮物,一份不知由什麼人插在房屋柱子上的刀子、刀子下面吊著一條布袋的禮物。布袋裡裝著兩顆子彈和同兩顆子彈一般大的兩顆金子。他當時將那子彈放在手裡掂了掂,重新裝進布袋,連同金子一塊扔在莊廓南牆角,冷笑了一聲,仍舊打點自己棗紅馬的鞍韉去了。他估計那幾個老頭,在見到子彈的時候,褲襠里尿都出來了,還敢跟他去縣城告狀?

  甄二爺撥轉馬頭,直朝縣城奔去。縣城離樺樹灣足有四十里之遙。但他坐下的棗紅馬是典型的青海驄良馬,大走快捷如風如電,小走平穩如靜水行舟。甄二爺看準了這匹棗紅馬的好走,更因為它與他打土匪時乘騎的那匹馬有很深的血統淵源,包產到戶的時候,他硬是從別人手裡倒換了過來。

  倒換過來後,他對它疼愛有加。其呵護程度較於兒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常言道狗通人性但不知馬亦通人性,甄二爺與棗紅馬心有靈犀一點通,其默契程度簡直達到了人馬合一的地步。這馬雖然生不逢時,不能像它的前輩那樣馱著甄二爺馳騁沙場建功立業,但它在耕地拉車之餘,一年內也有那麼一兩次,在傳統的賽馬會上一馬當先一展身手,也頗讓騎手甄二爺榮光一番的,也讓自己身價不菲——有人曾出五萬元想賣走它,但甄二爺沒同意。

  今天,棗紅馬馱著他風馳電掣,晌午過後便到了縣城。縣城這幾年變化很大,簡直就是一年一個樣。以前沙塵飛揚的黃砂路不見了,代之的是寬闊筆直的柏油馬路,馬路兩邊則是新蓋的櫛次鱗比的高樓大廈。人也似乎一年多於一年,熙熙攘攘摩踵接肩,做買賣的開飯館的跑運輸的一個個都忙得不亦樂乎。這年頭,錢這狗東西將人攆得一個個如受驚的兔子。縣城一切都好,一切都讓人羨慕和嚮往,只是那些留著長發穿著大紅衣服的小伙子讓他挺不舒服。有一次他看見一個大姑娘站在牆根撒尿,著實吃了一驚,怎麼世道變成這樣了?女人都站著撒尿了?等那「姑娘」轉過身來,他才發現那是一個留著八字鬍、有著很大喉結的小伙子!尤其那些穿著裙子露著大腿的大姑娘更讓他難受,不知那薄如蟬翼的裙子下面是否穿了褲頭?看一眼著實讓人羞愧難當心驚肉跳。

  縣政府也今非昔比,往日那破舊的平房早已蕩然無存,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巍峨氣派的五層大樓。門口是一排閃著銀光的柵欄,那柵欄似乎通人性,車到跟前按個喇叭,它便閃著紅燈自動伸縮開關自如。

  甄二爺牽著馬站在縣政府大門口思謀著該不該牽馬進去時,從門旁邊半圓形玻璃房裡邊走出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人,大老遠瞪著眼睛咋唬他:「喂,老阿爺,趕緊走,想叫你的馬屙一泡糞叫城管的罰你五十塊錢啊?」

  甄二爺一聽說罰款立馬嚇得打了一個激靈。這城裡人壞就壞在有一雙鄙夷不屑老看不起你的眼光,再就是想著法兒整你口袋裡錢的壞心眼兒。去年他在大街上吐了一口痰被硬生生地罰了五元。還有一次他尿憋得實在不行,瞅著一個背巷的牆角,看看左右無人,剛要掏著家什撒尿,冷不丁肩膀上被拍了一掌,耳邊立馬響起了一個威嚴的聲音:「罰款,五十!」

  他一個激靈,尿立馬憋回肚子去了。一轉頭看見果然是倆個可以罰款的大蓋帽。「憑啥罰款啊?」他知道自己尿還沒撒出來,所以理直氣壯。

  「隨地小便啊!」

  「我沒隨地小便……」

  「那你在這兒解開褲帶幹什麼?」

  「嘿嘿……」他靈機一動,「我在看我的家什,自家的家什看不得嗎?」

  那倆人先是一愣面面相覷,繼爾捂著肚子笑得直不起身,蹲在牆根里直喊:「哎喲哎喲,笑死我了……」

  ……

  甄二爺牽了馬趕緊離開了馬路,在一個偏僻的巷道里找著了一根拴馬的電線桿,將馬拴在那兒,然後拍拍身上的土,緊了緊腰帶返回了縣政府大門口。

  「你找誰?」還是先前的那個門衛,他上下打量著他眼光讓他很不舒服。

  「我找牛縣長!」甄二爺在電視上見過牛縣長,牛高馬大的,保准一眼就能認出來。

  「你找他有什麼事?」那門衛仍然不相信地逼問。

  「我找他有啥事你管得著啊?」甄二爺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口氣橫了起來。想當年剿匪的時候,他來找姚縣長姚書記,門口的警衛還給他立正敬禮呢!想不到世道變得這麼快,如今去找個縣長,一個小小的門衛也要像審賊似地似乎要查個祖宗八代。

  那門衛態度立即來了了一百八十度的轉彎,「那好吧,在我這兒登記一下!」

  「登啥記,我去看看他,聊會天就走!」甄二爺口氣仍然很強硬,愛理不理地說。

  「對不起,老大爺,這是我們這兒的制度,你不要為難我好嗎?」門衛幾乎陪著笑臉。門衛知道牛縣長愛交朋友,尤其常常在鄉下跑,有許多看起來很不起眼的牧民農民朋友。別看眼前這位老大爺不怎麼的,說不定還是他的生死之交呢!

  甄二爺看見門衛禮貌有加,便說了自己某某鄉某某地某某人,然後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大樓。

  牛縣長辦公室在三樓朝陽的地方,對面是他秘書辦公室。他在樓道里轉悠的時候,牛縣長秘書——一位十分精幹的小伙子熱情地問他:「老大爺,你找誰?」

  「我找牛縣長!」

  「您找牛縣長有事嗎?」

  「哦,有點事……」

  「那好吧,牛縣長現在有客人,你先等會吧!」說完趴在辦公桌上頭也不抬地寫著什麼東西。甄二爺看見旁邊有一條沙發,就一屁股坐了下來。「真是閻王好見,碎鬼難見啊!」甄二爺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想著那門衛感慨不已。

  牛縣長很忙,他的辦公室門開開合合人們進進出出,直到接近中午時,秘書才說:「老大爺,現在您可以進去了!」

  牛縣長的辦公室很大,使他站在門口就覺得坐在寬大辦公桌後邊翻閱文件的牛縣長十分遙遠。「你有啥事呀?老大爺?」牛縣長從辦公桌上抬起頭和藹地問。

  「是這樣的,牛縣長!」甄二爺將昨天晚上反覆斟酌、今天一路上反覆吟誦的話一股腦兒倒了出來,說得有理有據條理清楚,說得牛縣長用手輕輕敲著辦公桌時而點頭稱許時而雙眉緊鎖輕輕搖頭。末了,牛縣長說:「老大爺,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理解。但黃金是我縣資源最富集的資源,開採黃金也最有開發潛力的產業——我說這些話不知道你聽懂聽不懂?哦,聽懂就好,我看你也是個見過世面,懂事理的人——也是支撐我縣改革發展的支柱產業,全縣20%的財政收入來自於黃金產業。……對對,不要說開發黃金,就是開採其它如石棉、鉛鋅等礦藏都會破壞生態環境的,這是一個無法調和的矛盾,國際國內概莫能外……但我們正在積極的想辦法化解這個矛盾,努力實現雙贏,比如收取環境補償費等等,等黃金開採完了,我們再來回填沙坑,植樹造林,恢復植被……」

  有些話甄二爺似懂非懂,但有一點他是徹底的聽明白了,這金礦停止開採是不可能的,楚瑪溝森林草場的毀滅性破壞,更主要的對大山、雪山神靈的侵犯和褻瀆也是不可避免的!他急了:「牛縣長,這是作孽,要遭到神靈的報應的!那次大洪水,幾百條人命便是……」

  「好了好了,老大爺……」牛縣長仍然微笑著,用手制止了他,他似乎不想提及那場險些讓他丟了烏紗帽的特大安全事故,「我們已經有效制止了濫挖亂采的現象,通過招商引資,實現了黃金的規模化開採;通過加強管理,實現了制度化管理……現在再也不可能發生那種事情了,這點你一定放心,……好了,老大爺,我很忙,你先回去吧!你提的這些意見,我們會認真研究的……」說罷起身送客。

  「照你這麼說,那金子是非挖不可了?」甄二爺也站起來,盯著牛縣長問。

  「對,非挖不可!」牛縣長也斬釘截鐵地說,「這是縣委、縣政府『八五』產業興縣的重大戰略,不是你說不挖就不挖,也不是我說不挖就不挖的……」

  「那好吧,你等著,我看你們怎麼挖!」甄二爺一急之下倔勁上來了。

  「你在威脅我嗎?」牛縣長收起了笑容,一臉嚴肅地說。

  甄二爺一言不發,轉身氣咻咻地走出了縣政府大院。

  甄二爺回到樺樹灣時已經很遲了。這天夜晚陰雲密布,夜黑如墨。甄二爺臨近村莊時,他座下的棗紅馬突然不安地躁動起來,任他怎樣催動也不願前行。馬是極有靈性的動物,甄二爺和馬只要相處一年半載,雖然不會語言溝通,但那一甩尾一擺頭一尥蹶子,都能心靈有犀一點通,明白彼此的意向和想法。

  今晚棗紅馬咴咴而鳴不肯前行,肯定前邊潛伏著什麼危險。但會有什麼危險呢?黑夜是狼的天下,但現在狼幾乎滅絕了,他十多年甚至幾十年都沒有聽見到那倍感親切的狼嚎了。正當他疑惑不解時,突然從路兩邊的壕溝里跳出了十幾幢黑影,形成包圍之勢向他包抄過來。

  甄二爺暗叫不好,下意識地去摘掛在馬鞭旁的土銃槍,可是只抓了一把空氣,那裡空空如也!他恨自己今天沒帶槍。情急之下,他將右腳騰出來,將鐵蹬纂在手裡。馬背上生存的人遇到危險時這鐵蹬是絕佳的武器,不但份量夠沉足以給敵人以致命的打擊,而且因連接著結實的皮帶,掄起來就是一把威力無比不會脫手的飛錘。

  他剛將鐵蹬攥在手裡,那幫黑影已然包抄了過來。他沉聲問道:「你們是啥人?你們想幹啥?」

  「想幹啥?你想我們想幹啥?狗日子我看你是活膩了,想斷人財路!」人群中有一個不是本地口音的人狠狠地說。

  「我知道你們是啥人了……」甄二爺冷笑著說。

  「知道就好,叫你也死個明白!」那人也冷笑了一聲,隨後喊:「弟兄們,上!把這狗日的給我往死里打……」說完便掄起手中的鋼釺,沒頭沒腦地打了過來。

  甄二爺掄著鐵蹬左劈右砸,砸得火星四濺,砸得那些人鬼哭狼嚎。棗紅馬也噴著鼻響,前刨後踢放倒了好幾個。但畢竟雙拳難敵四手,何況他們手中都執著丈把長的鋼釺。不一會兒,甄二爺就被打下馬來,躺在地下起不了身。

  人群圍了過來。有人問:「咋辦,大哥?」

  「咋辦,弄死他,然後背到金巷裡塞了!」還是先前那個聲音,「大家快動手,再不動手就要驚動村里人了……」

  大家紛紛舉起了鋼釺。甄二爺在微弱的夜光下覺得周圍豎起了一片冰冷的森林,心想完了!他閉上眼睛,等著那片森林倒下來將自己埋葬。

  但就在這時,他聽到一個熟悉的驚雷般的聲音響起來,緊接著一道黑色的閃電凌空而來。那片冰冷的森林頃刻間所向披靡如狂風中的枯草。

  「哦日剛森!是哦日剛森!」甄二爺激動地喊叫起來。這條叫哦日剛森的藏獒是一匹只有三歲多一點的年輕的藏獒。駿馬、鋼槍、藏獒是甄二爺一生中酷愛的三個夥伴。自從家裡那匹藏獒死了以後,甄二爺又翻越了幾座大山,遍訪斡爾朵和環青海湖草原,在當年倉央活佛生活的地區,那片豐美的金銀灘草原上一個牧人家求來了這匹名叫哦日剛森的純種藏獒。這是一條俗名叫火焰焰也叫「鐵包金」的極品藏獒。它機警敏銳,沉穩莊重,平時是被粗重的鐵鏈拴在自家院子裡的,今日不知怎麼逃脫出來,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救了自己的性命。

  此時哦日剛森殺心大起,全然不聽甄二爺呼喚,一嘴一個,將那些人叼起來摔出丈外,咬得那些人血肉橫飛鬼哭狼嚎魂飛魄散。

  哦日剛森將那些人咬了個死傷參半後,才舔著嘴唇,悄沒聲息地滑行到甄二爺旁邊,將垂垂危矣的他叼著拉起了身。棗紅馬心領神會,碎步跑起來臥倒在他身旁,讓他艱難地爬上鞍子回了家。

  這場畜意謀殺不但沒有嚇倒甄二爺,反而更激起了他的憤怒,更堅定了跟他們對著幹下去的決心和信心。第二天早晨,他綁著繃帶,從村東頭到村西頭,將自己這兩天來的經歷從頭至尾地向鄉親們述說了一遍,「看來他們已經鐵了心了,非要將楚瑪溝的草場和森林全毀了才肯罷休!大家說我們能坐著看著不管嗎?」

  「不能,我們絕不能不管……」鄉親們紛紛說。

  「可胳膊終究扭不過大腿啊?」也有人擔心。

  「哼,聽見蛤蟆叫還不種莊稼了!」甄二爺瞪了那人一眼,揮臂一呼,「願意去的跟我去,膽小的就回家包個頭巾給婆娘哄娃娃去!」

  男人給婆娘哄娃娃,那在樺樹灣男人看來是最沒出息的。被甄二爺激起的北方男人的強悍立馬如立夏後山溝里的溪水鼓漲起來洶湧起來了。那些漢子紛紛跟在甄二爺後邊朝楚瑪溝走去。足有四五百人的隊伍浩浩蕩蕩,一字兒排開坐著躺著占據了整個金礦的工作面。挖掘機長長的手臂在人身上張牙舞爪地揮舞了幾下後便無奈地耷拉在地下;推土機運載機突突了一陣後也安靜了下來。工人們紛紛從駕駛倉裡面伸出頭,難得休閒地看著這場免費的大戲。停不停工與他們無關,反正他們拿的是日工資,再說一天十七八個小時的活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此時正可舒服地休息一下。

  老闆的小舅子,那個西裝筆挺的小伙子領著一幫打手左突右奔,想找甄二爺算帳,可他找到甄二爺後立馬像戳爛的尿泡,「刷」地癟了。他看見甄二爺坐在那兒手捻佛珠口誦佛經,神情安祥平和,儼然一幅泰山崩於前而眼不眨的安然神情,那杆土銃槍正安靜地躺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而在他的旁邊,則是六七個包括他的兒子國棟和准女婿悔過在內的虎背熊腰的小伙子,手握著柔韌粗長的紅柳棍,虎視眈眈。從那青筋暴突的臂膀不難看出他們的體內正在醞釀著某種東西,正如雲層裡邊正在醞釀驚雷,而那驚雷正在尋找爆發的突破口。

  好漢不吃眼前虧,老闆的小舅子領著人灰溜溜地走了。老闆衛發財聽了小舅子的匯報,坐在沙發上一根又一根地抽菸,臉陰沉得就像沉積千年的玄武岩。旁邊的人手足無措,一個個連大氣也不敢出,房間裡一片死寂。

  衛掌柜在扔了一地煙屁股後,提了一隻皮包開著車走了。

  第二天,鄉上的書記鄉長領了一大幫人來勸甄二爺。他們費了一天的口舌,最後口乾舌燥,聲音嘶啞,但一點作用也沒有。甄二爺他們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金礦停采。書記鄉長說這不可能,並且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從本鄉的發展到樺樹灣未來的建設,道理講得如秋天的葡萄一嘟嚕一嘟嚕,但甄二爺他們似乎是不近情理不曉事理的木頭人,只是閉著眼睛在那兒手捻佛珠口誦佛經。太陽落山時,鄉長書記們氣咻咻地無功而返。從第三天開始,縣上的大官都來了,他們和顏悅色苦口婆心,但甄二爺仍無動於衷,都被他們用誦經聲和穩如磐石的坐姿拒絕了。如斯者連續五天後,鄉上的縣上的官都不來了,這天早晨,衛發財召集工人們開會,每人發了一個紅包外加一根紅柳棍,然後領著工人們浩浩蕩蕩地打殺了過來。

  甄二爺看著氣勢洶洶的衛發財以及他領著的一伙人,手中的佛珠飛快地轉動,誦經聲也變得急遂起來。國棟悔過以及那些壯漢們都手攥著碩大的石塊嚴陣以待,眼看一場血戰在所難免!甄二爺知道那些人儘管全副武裝,但真正打起來未必占得上風。要知道樺樹灣的這些小伙子自幼放牛放羊,常常隨地揀拾石塊趕羊打狼,石頭打得又准又狠。而眼下,他們的腳底下淘金淘出來的石塊堆積如山俯首即是,那可是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絕佳武器。

  更有甚者,許多人從腰間解下了牛毛織成的「炮兒」(拋石器),表演似地裝上石頭,掄園了打出去,隨著一聲小口徑步槍似的清脆響聲,遠在百步之外樹上的一隻烏鴉便墜地而亡,連撲騰的能力都沒有。隨著落下的,還有誇張似的飄飄揚揚的樹葉。

  金礦的好多砂娃都是門源川的農家牧家子弟,他們當然知道這足以打死狼攆走熊的炮兒石的威力。看見對方齊刷刷地解下了炮兒,一個個臉色大變,站在五十步開外裹足不前。

  老闆的小舅子領著那幫打手,提著棗角棍舉著槍在後邊驅趕著砂娃們:「誰他媽的今天不出力,明天挾了被窩就給老子滾蛋!誰的表現好,明天就叫他當『金把式』……」

  所謂金把式者,就是在金洞裡刨沙子的砂娃。他們相對於運送砂石、井外灌槽子、開弔車以及做飯打雜的砂娃們,能夠近距離地接觸到金子,因此揀到大塊金子發大財的機率大大高於別人。金把式是每一個砂娃夢寐以求的工種。

  在威逼利誘下,砂娃們涌了上來。樺樹灣的小伙子也不甘示弱,攥著石頭迎面上來,眼看幾百人就要混戰在一起。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遠處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

  甄二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手捻佛珠的動作變得舒緩了,誦經聲也一片平和。

  國棟那幫小伙子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紛紛扔下石頭坐在砂堆上,翹首看起了熱鬧,看公安和武警怎樣收拾這些無法無天的人。

  公安和武警似乎是有備而來。大批的公安武警下車後,為首的一個人立即宣布楚瑪溝進入緊急狀態。衛發財的那間掌柜室立即被徵用,並且掛出了「八·二一」處理突發事件辦公室的牌子。緊接著,為首那人站在高高的砂堆上命令:「稍息,立正,向右看齊,稍息!……按照第一套方案進行,動作要快!開始……」

  訓練有序的武警們動作迅捷無比,不出一會就將金礦的工人和樺樹灣的村民分別隔開並被隔成了十幾撥。國棟和悔過本來一直跟在甄二爺身邊,但也被武警戰士們強行隔開了。

  隔開後,有人一個個叫著名字,說是到處突辦公室去談判。甄二爺理所當然地叫到了處突辦公室。他一走進辦公室,坐在寬大辦公桌前後邊一個官員看著他,用手指彈著煙問:「你就叫甄二爺?」

  「是……」

  「年齡、性別、家庭住址……」口氣生硬而冰冷。

  「七十一歲,其他的你們都知道!」看見對方不禮貌,也冷冷地回答。

  「你聚眾鬧事,擾亂公眾秩序!你被刑事拘留了……」他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張紙揚了揚說。

  「憑什麼拘留我?」甄二爺並沒有表現他們想像中的驚恐忙亂,只是睥睨著他們冷冷地問。

  「哪來這麼多廢話?帶走!」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旁邊立馬上來幾個全副武裝的公安,「咔嚓」一聲給他戴上了手銬。「我要去告你!」他掙扎著不甘就範,但被強壯年輕的公安三下五除二塞進了警車!

  「你去告吧,我樂意奉陪……」身後傳來了那人的聲音。

  坐在車裡隔著貼著太陽膜的窗玻璃,甄二爺看見凡是在這次事件中出過主意帶過頭的就像挑揀似地一個個被叫來,銬上了手銬,分別塞進不同的警車裡。有幾個不甘就縛試圖掙扎的年輕人還被一頓暴打後塞進了吉普車的後備箱裡。

  這一次,公安抓了他們十幾人後便唿嘯著一直奔縣城。一進縣城,就將他們分別投進了公安局的看守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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