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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五章

2024-06-12 04:47:55 作者: 祁連山

  這場意外的浩劫讓整個門源川沉浸在一片淒風苦雨中。那些死了的砂娃們的父母兄弟婆娘娃娃如潮水般湧向楚瑪溝,在溝口像藏族阿切們抹在草灘上的牛糞餅似地攤了一地。那慟天的哭聲讓祁連雪峰為之肅穆,讓浩門河為之靜默,就連那山上吃草的馬匹也耷拉著腦袋致哀。據細心的人觀察,這種情形在解放前那次大地震後出現過,再就是七六年毛主席阿爺去世的時候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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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裡省里的領導都來了。楚碼河溝內,高級小車擺得密密匝匝,領導們在那裡坐鎮現場,指揮大批的軍隊和醫務人員搶險救人。但三天後全線退出了。原因是酷暑七月天氣悶熱異常,埋在泥沙里的屍體出發了令人作嘔的惡臭。據說再繼續尋挖就會引起瘟疫流行。為了防止死者親屬們私自進去尋挖親人的屍體,武警封鎖了楚瑪溝,除了讓身穿白大褂的衛生防疫人員每天到溝內噴灑藥劑外,不允許其他任何人進入。但那些人眼見親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不甘心地等待在溝口,怎麼勸也不肯回去。他們期望在某天早晨,自己的親人倖免於難,突然從楚瑪溝旁的叢林中走出來。

  甄二爺騰出了自家的那五間瓦房,叫了一些老弱婦孺來家居住。國芬和母親每天在廚房裡忙活,為那些悲痛欲絕的人燒茶做飯。那些人在感謝甄二爺一家為他們提供的食宿外,每天早出晚歸,到楚瑪溝口等待親人的訊息。每至夜晚,那種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哽咽,讓國芬和母親夜夜垂淚陪伴到天亮。

  「回去吧!」這天吃早飯時,甄二爺一邊給他們盛飯一邊勸道:「人生不能復生,他們大多數被泥沙掩埋在幾十丈深的地底下了,誰也沒辦法弄他們出來的……死了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得好好活啊!」

  「阿爺你說得沒錯,可是我們得弄清楚我們的親人死在哪兒?好叫我們以後年頭節尾燒一沓紙也有個地方啊!」

  「楚瑪溝幾十里長,有幾萬人在這裡流動,誰知道你們的親人在哪個金窩子裡挖金子時遇難的?恐怕老天爺也搞不清楚,我看還是回去吧,眼看就要收黃田了……」

  「唉……」大家放下飯碗,又開始抹眼淚了。男人們還是比較理智,說:「甄家阿爺說得對,反正就這麼回事了,還是回吧!」就再三道謝甄爺家的寬待之恩,到楚碼溝口燒了兩沓黃裱紙、痛哭了一場後陸陸續續地回去了。但是,那些婆娘娃娃們每天哭哭啼啼非要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將縣上鄉上工作人員的勸說置於腦後,依舊聚集在楚瑪溝口不願離去。

  但三天後,大家開始全線撤退,第四天楚瑪溝口就變得空蕩蕩了。甄二爺百思不得其解,一問國棟才知道,原來有一個叫李看卓的老漢柱著拐杖來勸,那些人聽了李看卓老漢的話後,紛紛說:「我們聽李家阿爺的!」便一日之間全部回家去了。

  「這李看卓是啥人,大家這麼聽他的話?」

  「是十幾年前從斡爾朵草原來到門源川的一個老漢,說話比鄉長書記還管用!」國棟神秘地笑著反問:「大!你猜,這李看卓老漢是誰?」

  「誰?」甄二爺想,自己在那片草原奔波了一輩子,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個人呀?

  「你猜嘛!」國棟調皮地說:「誰那麼德高望重,讓左鄰右舍這麼敬重?」

  「我怎麼猜得著?要說德高望重,斡爾多草原沒有一個老漢不是!」甄二爺腦海中一個個過著那些身穿藏袍、蒙袍皮褂的老漢們,覺得那一個都可能是那一個都可能不是。

  「是悔過他大!」國棟見父親苦思冥想,忍不住說。

  「是嗎?」這回他真有點吃驚了,早就聽悔過說他父親幾十年如一日行善鄉里德馨一方,在鄉鄰中有很高的威信,他想不到居然有這麼大的號召力和影響力。看來國芬這丫頭眼光不錯,出身於這樣家庭,有著這樣一位父親的悔過一定不會錯到哪裡去。

  「大!我看正月里把國芬和悔過的婚事給辦了吧?」

  「你不是一直不同意嗎?今天咋就改變主意了呢?」

  「嘿嘿……」國棟搓著手不好意思地訕笑,「人都是變的嘛!……我看悔過這小伙子很不錯,跟他大一樣,仁義厚道……再說了,我若不同意,國芬這黃毛丫頭還不把我給吃了?」

  「哥!」正在炕上做針線活兒的國芬聽見父親和哥哥在商量自己的婚事,立馬羞得滿臉通紅,捏著辮梢兒跑了出去。

  甄二爺看著女兒的背影,一股父愛的溫情立馬瀰漫在他的胸腔里。從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到清純可愛的少女到已婷婷玉立的大姑娘,女兒似乎在一場夢中就長大了,已然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想到女兒留在自己身邊的時間不多了,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傷感和痛惜。他頹然地坐在土炕上,覺得異常疲憊和睏乏。

  聽見丈夫和兒子終於同意了女兒的婚事,尕花兒有些興奮地盤算起女兒婚事的進程來。在門源川的鄉俗里,兒女婚姻大事的操辦是有一套約定俗成的程序的。程序禮節繁雜,任何一個環節都是不能節免的,節免了就會顯得不莊重不嚴肅,就會讓左鄰右舍笑話。如果誰家的丫頭不經過這些程序隆重而體面地明媒正娶,而是跟著男人私奔了,那不說她及其家人,就是親戚朋友都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

  從第二天開始,國芬的婚事就按照門源川漢族人家的風俗按部就班地進行了。甄二爺本來要親自操持這一切的,可他被更重要的事給纏住了。

  大概是楚瑪溝開禁的第二天,一條驚人的消息迅速傳遍了門源川,讓門源川的每一個人,尤其是老人們驚悚:楚瑪海不見了,楚瑪海走了!

  在楚瑪河的源頭,皚皚的祁連山雪峰上,有一個長約五里、寬約一里的狹長的海子。海水湛藍清澈,在四周冰川涓涓細流的滋補下,清亮鮮活、纖塵不染。楚瑪海在西南山口巨大的碼尼石堆上飄動的三色經幡和海面上裊裊升騰的朵朵白雲的渲染和襯托下,顯得更加尊貴、聖潔和神秘。

  這個藏語叫納木錯的楚瑪海是門源川人,甚至是方圓幾百公里牧民和農民心中的聖湖。他們對它的敬畏絕不亞於基督徒敬畏耶路撒冷伊斯蘭教徒敬重麥加。每年的農曆七月十五日,方圓幾百里的藏族、蒙古族、漢族來到海邊,舉行盛大的祭海活動。那天,太陽有一電線竿高的時候,人們身穿節日的盛裝,手捧哈達、青稞炒麵、酥油等祭品,前來參祭。在海的西南山口,有一個巨大的瑪尼石堆,瑪尼堆旁砌有一個巨大的煨桑台,台上堆滿乾燥的柏木枝。時辰一到,往往由活佛高聲誦念經文和六字真言,爾後由眾人推舉出來的德高望重的長者甄二爺登上煨桑台點燃柏木樹枝。柏樹枝升騰起具有特異馨香的濃煙時,兩邊的小喇嘛們便吹起螺號,螺號聲嗚嗚咽咽順著四周雪峰直達冥冥之中的天庭。同時,鞭炮也燃放起來,噼里啪啦刺破了亘古的寧靜,這聲音使楚碼海北邊陡峭的雪峰上有雪如海潮奔涌而下,撲入楚碼海激起一陣洶湧的波濤。人們在發出輕微的驚呼後,便沿著順時針方向繞行煨桑台,口中誦念著佛號和經文,向煨桑台投獻哈達和裝有青稞、小麥、豌豆、玉米、蠶豆等五穀的五穀包,並澆祭青稞酒,向空中拋撒風馬。人們的眼睛緊緊盯著風馬的去向,因為如果風馬隨著烈火騰空而起,則表明神衹會保佑人畜兩旺、五穀豐登;如風馬落地而息或隨山風依地而行,則表明今年必將風雨多災。

  祭品投獻完畢後,由法師手捧著系有五色絲線的五穀包引領著一隊儀仗隊各持著法杖、香爐、淨水瓶、寶傘、幡幄,吹著藏嗩吶、法號向海岸進祭,後邊跟著頭戴鹿首、牛首面具的鹿神、牛神以及山神、地爺等神衹,他們跳著一些簡單、粗獷而又神秘的舞蹈。

  人們隨著儀仗隊擁向海邊,先是虔誠地注目法師邊念咒語邊將五穀包用力投向海中,看其遠近和下沉的速度。相傳,祭品向海中投得越遠下沉得越快,越能得到海神的庇佑,反之亦然。法師投罷,眾人一擁而上,紛紛向海中投祭五穀包,表達對海神的尊敬,並祈求海神保佑人畜吉祥,天下平安。這僅僅是一年一度的小規模祭海,乃至藏曆水羊年,鈉木措的祭海更是規模空前,其盛狀甚至與相隔百里之遙的青海湖祭海活動相媲美。大批僧人信徒不惜長途跋涉,前來朝拜轉湖。據說此時轉湖念經一次,勝過平時十萬次,真福無量、加持無量。

  祭海結束後,人們還要在海邊上跳羌姆舞。甄二爺是祭海的積極倡導者和虔誠的參與者。在羌姆舞中,他常常頭戴鹿首面具,將自己臆想成與聖山聖湖世間萬物之溝通的鹿神,將吉祥灑滿人間。因其舞姿時而輕巧靈動,時而粗獷奔放,常常引起人們的陣陣掌聲,也使甄二爺常常忘乎所以,有時候真覺得自己已然與萬物之靈達到了默契,並得到了寵幸與和解,獲得了超自然的威力,能夠抵禦和消除天災人禍。每當跳完羌姆舞,他的心靈就會格外安寧。

  但是,今日楚瑪海居然走了,居然沒有了!他乍聽到這個消息,險些癱軟在地上。接著,他下意識地騎上了棗紅馬飛速向楚瑪海馳去。下午時分,他汗流夾背氣喘吁吁,在國棟和悔過的陪伴下終於來到了楚瑪河上游的納木措邊。

  納木措不見了,納木措乾涸了!往日湖水覆蓋的狹長山谷此時完全裸露,嶙峋的岩石在谷底如一堆朽骨。周圍雪山融化的細流雪水涓涓如初,但流入谷底倏然不見,猶如聲音消失於叢林。

  甄二爺頹然跌坐在瑪尼堆旁,頭腦一片空白。對聖湖神靈的敬畏和懼怕使他不寒而慄。他周身冰涼,猶如突然掉進了往日的湖水刺骨的納木措。納木措納木措,是什麼得罪了你,讓你遷徙他鄉?他突然想起了那個暴風雨之夜的頭天晚上,他夢見的那個向他借九頭馱牛搬家的白髮白須慈眉善眼的老人。直到此時他才幡然參悟了那個神秘的夢境,原來那個老人就是雪山下納木措神靈的化身呀!

  他驚懼地匍匐在煨桑台下,久久不敢起身。他覺得祁連雪峰之神正在冥冥之中怒視著他,怒視著樺樹灣乃至整個浩門河和祁連山草原上的一切生靈。那個慈眉善眼的納木措之神僅僅因為人們騷擾了它——甄二爺開始堅信納木措的遷徒是楚瑪溝的挖金造成的——而遷徙的,在遷徒中不經意間帶走了幾百個人的性命,就像牛群遷徒時必然踩死螞蟻蚊蚋一樣。

  他驀然間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天底下的黑頭凡人們罪孽深重!回想自己一生獵殺的那些動物殺死的那些土匪砍伐的那些樹木,想起了千瘡百孔面目全非的楚瑪溝,一種負罪的沉重感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匍匐在地下,久久才敢抬起頭,抬頭仰望著聳入湛藍天空的崗什卡雪峰,一個贖罪的想法在他心中蔭生:他要轉山,並且是等身轉山。

  當他把這個決定告訴國棟和悔過時,二人大吃一驚面面相覷。這崗什尕雪峰方園有幾百里之遙,就是騎了快馬轉一圈也要十天半月,這磕著等身長頭豈不是要一年半載?何況父親年過花甲,以此衰微之軀怎能完成如此艱巨的任務?說不定轉到一半就已然歸天了!

  但他們深知,父親說這話其志已定。父親包括生活在這雪山下廣袤草原上的老人們是決不輕易說這樣的話的。既然說出來,哪怕豁出身家性命也必然要完成這個神聖使命!他們又不是沒有聽說過和親眼見過虔誠的信徒磕長頭圓寂在朝拜塔爾寺或轉青海湖轉阿尼瑪卿雪山的路上的人。

  「好吧……」國棟無可奈何地答應著。

  甄二爺舒心地笑了,他決定今天用崗什尕聖潔的雪水沐浴肉身,然後閉齋三日,從第四天開始他的神聖之旅。

  國棟和悔過商量後決定了:留下悔過照料,國棟則回家準備轉山時帳篷、皮襖以及足夠三人吃喝用度的東西。

  在那個夏天乃至整個秋天,祁連山的牧人和門源川的農人們看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一步一磕頭,用身體丈量著巍峨的崗什尕雪峰。身後兩個壯碩的小伙子背著行囊,默默地跟在後邊。

  甄二爺內心一片澄明,每念一句六字真言,每磕完一個長頭,前進一個與自己等身的距離,他的內心便減少一份罪孽,便多一份與雪山之神的溝通與理解,多了一份來自雪山之神的庇佑。儘管他每天只吃一小碗酥油糌粑,儘管手掌和膝蓋處用汽車內胎製成的護套磨破了又換上,但他精神矍爍,信心百倍。

  國棟和悔過跟在後邊,默默地看著。先是不理解,後來慢慢參悟到,這轉山之旅,與其說是對自然的敬畏與膜拜,還不如說是轉山者對自己心靈的洗滌,意志的勵練和罪孽的解脫。父親一改往日的憂戚,變得格外平和與平靜。如果一個人具有如此物我兩忘的思想境界,堅韌不拔的意志,天下還有什麼事做不成?

  這場艱難的轉山活動,歷時三個多月才結束。結束後甄二爺回到樺樹灣,滿心以為他已然救贖了人類對山湖河海之神的罪孽,從此以後可以得到神的庇佑,樺樹灣乃至門源川從此可以風調雨順、六畜興旺、五穀豐登。但是,這種美好的願望很快被人類的欲望擊得分崩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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