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四章
2024-06-12 04:47:53
作者: 祁連山
春節過後,甄二爺決定親自帶著這兩個娃娃去挖金子。國棟勸阻他不要去:「大大,那裡是年輕人的天下,你去了誰要你?再說,你拉著一把老骨頭去挖金子,我們當兒子的臉往那兒擱?別人會說閒話的啊……」
「知道不好受就不該賭!」甄爺沒好氣地說,「我不去挖金子,今年地里的肥料拿啥買?七月里你弟弟一旦考上大學,指望你掙錢供他啊?我看是指貓兒念經、指屁吹燈……」
國棟被噎得半響說不出話,惹得妹妹國芬在旁邊掩嘴竊竊私笑。但事實證明兒子說的話沒有錯。他們三人換著窩子一個個地詢問求職,那些金掌柜們都望著甄二爺一臉鄙夷:「你能幹啥啊?都這把年紀了還想挖金子啊?趕緊回家哄孫子去吧……」
這可大大傷了甄二爺的自尊,黃忠八十不服老呢,我才六十多歲且身健體壯一頓能吃五個饅頭難道就成了多餘的人了?別人不要我我就自己干!
他自個兒鋪了一個槽子,沒日沒夜地涮那些人家已經涮過一遍的沙子——「涮尾沙」。在這金場裡,好多人「涮尾沙」照樣涮出不少金子來。有人甚至發了大財,因為有些大塊的金子被石砂包裹——這在金場中的行話叫「銜草」,第一次涮的時候會同其他石砂一樣的順槽而下。之後經過風吹日曬、水洗石研,包裹在上面的石砂呀黃泥之類的東西龜裂了、脫落了,偏偏讓那些第二次涮的人發了大財。
但國棟和悔過卻不屑於幹這個。他倆必須找到一個金子出得多的所謂的「紅窩子」去當砂娃,來實現他們的夢想。但對紅窩子砂娃們趨之如鷲,掌柜子們牛皮得如同螃蟹,走路都是斜著的,連公社書記介紹來的砂娃都不屑一顧,怎麼會垂顧他們呢?無奈之下,他們只好跟著甄二爺去涮那些尾沙。
涮尾沙的收穫一般是極小的,那種涮尾沙涮出一大塊金子一夜暴富的傳言只是鼓盪和激勵人們日復一日地勞作的一個美妙神話。好多時候,他們涮了小山也似的一堆砂子,到傍晚清槽子時連一點黃星星兒都見不著。
國棟和悔過有些灰心。但甄二爺說:「挖金子跟打獵一樣,十日打圍九日空、一日能趕十日功……甭灰心,總有一天會挖到的!」
也只好如此了。他們別無選擇,只好日復一日地涮尾沙。同時積極尋找能夠進入紅金窩子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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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一天下午,陽光和煦微風拂面。甄二爺爺仨正將陰山出消融的沙子從冰面上鏟下來,很小心的往水槽子裡灌,期望今天有一個好的收穫。突然聽到前邊殺聲震天,人們潮水般的退去。好奇心促使著甄二爺不退反而擠進去探個究竟。原來是兩個窩子為爭奪領地像每天在這裡上演的故事一樣,又開始了大規模的械鬥。但這次械鬥不像往常,雙方都以命相搏。在用鐵杴、鋼釺打倒了一片之後,雙方都抽出槍,趴在沙坑裡對射,被射傷的人趴在砂堆上殺豬也似的嚎叫。
國棟和悔過一眼看見其中的一方就是去年強買了他們窩子的那個穿中山裝們一夥。此時他們明顯處於劣勢。那穿中山裝的漢子滿頭流血,在那個叫四十八的漢子幾個人的護衛下抱頭鼠竄,節節敗退。追擊的人們似乎想致他們於死地而後快,紛紛提著鐵杴、鋼釺和長槍短槍在後邊窮追不捨。
中山裝們無路可逃,只好向對面的山上爬去。這座叫「措哇爾則」的山高聳入雲陡峭險峻,中山裝們攀著崚磳的岩石夭嬌的古柏急急往上攀去,後邊追的人則背了槍,嘴裡銜著滿尺的藏刀往上追。
滿溝的砂娃們仰著脖子往上望,有些人的帽子掉在了地下。
跑的人沒命逃,追的人狠命追,不一會兒兩撥十多個人便攀到了頂峰。甄二爺知道中山裝們無路可逃了,因為山那邊是壁立千仞的懸崖。不唯如此,此時雙方都已困在山顛,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難,他們都已經無法下來了!
但追擊的那幫人似乎沒有覺察到危險,依然向那容不得二人如刀刃般的山顛衝去。一旦衝上去,大家都在刀尖上跳舞,別說打打殺殺,就是扭在一起一失足,就會滾下山崖粉身碎骨的。
甄二爺急了,順勢從旁邊一人手中搶過一把「七六二」步槍,端起來「砰砰」兩槍,子彈不偏不倚地打在第一個追擊人面前的石壁上,石屑亂濺火花直冒。那幫人立時塄了,不知道到開槍的是誰,紛紛停下來俯視溝底。
甄二爺抱著槍對著他們,高聲喊:「把刀子和槍都給我扔下來,不然老子一個個把你們給打下來!」
那些人遲疑著不肯扔。他們知道一旦扔了槍和刀,上去肉搏他們肯定占不了便宜。「扔不扔?」甄二爺在山下歷聲喝道:「再不扔我就開槍了,信不信我一槍一個準?」
那些人還在猶豫著。
「前面的那個人聽好了,我這一槍打你面前的那叢山丹丹花……」語音未落抬手就是一槍。那叢在陽光下紅得耀眼的山丹丹花立馬落英繽紛,花瓣搖搖擺擺一直飄落到溝低,如同舊上海摩天大樓上灑落的傳單。
「到底扔不扔?」甄二爺歷聲吼到。
追擊的人不情願地將槍和刀子扔了下來。
「你們也全部扔下來!」他抬槍指著中山裝們吼。
中山裝們原以為甄二爺是自己的朋友是對方的敵人,但聽到喝令他們也將刀和槍扔下時傻眼了。但此人槍法精妙,如果不聽話就沒有好果子吃。又想反正對方已然沒有了槍和刀子,縱然他們攻上來也奈何不了他們,大不了最終拼個魚死網破雙方一塊滾下山谷摔成肉餅,因此也紛紛將槍和刀子扔下山去。
看看赤手空拳像蝸牛般蜷伏在山崖上的那些人,甄二爺冷笑了一聲,拋了槍徑直回自己的窩鋪燒火做飯去了。
六月的祁連山夜晚寒風依然料峭。那些為了逃得快追得快而脫得只剩一件襯衣的漢子們在那石壁上先是凍得瑟瑟發抖,後半夜簡直就鬼哭狼嚎了。到第二天太陽出來時一個個趴在那兒奄奄一息,所有的爭奪和殺戮之心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死亡的恐懼和求生的欲望,心中唯一的盼盼望就是有人來救他們。
可是誰又能來救他們呢?看著直插雲霄的山峰,山腰裡如輕紗般繚繞的白雲,大家知道上去一個困住一個,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有人在山腰裡哭泣,大概是那些人的親友。
禿鷹們在開始在山巔上盤旋,似乎在等待著即將來臨的盛宴。
人們紛紛搖頭嘆息暗自垂淚,畢竟是十多條人命十多個年輕而又鮮活的生命啊!
就在人們的一片唏噓聲中,在眾目睽睽下,甄二爺向山巔攀去。他向上攀一步,往下退三步,循環往復,漸漸向上。有攀山經驗的人們知道,他上一步退三步,是在熟悉退路,他每前進一步,早就將退下來時手往那兒搭、左腳往哪兒踩、右腳往哪兒放踏勘好了。
「啊,了不起了不起!這是誰啊?」人們紛紛打探。
「是我大大,甄二爺!知道嗎?」國棟自豪的說,「祁連山裡有名的神槍手,一輩子在山裡打獵,攀岩是他的拿手好戲。甭說是這麼點小山,就是再高再陡的山,他也來去自由……」
「哦!」人們似乎知道甄二爺,不由地齊聲驚嘆。
甄二爺攀到山巔後,向那兩撥人叮嚀了一番,然後往山下退走。那些人順著他的指點,依樣畫葫蘆,小心翼翼逶迤向山底退下來。到山根後,齊刷刷地跪倒在甄二爺的腳下,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那穿中山裝的漢子如飛奔向自己的帳篷,拿了厚厚的一沓錢,硬塞給甄二爺,「阿爺,這點錢是我的一點心意,你一定要收下……這是我感謝你的救命之恩!」
「不!」甄二爺將錢塞向他的懷裡,「我救你可不是圖你的錢……」
「那你有啥要求儘管提,我們一定答應!」被救下來的十多人圍著甄二爺紛紛說。
「我說過,我救你們不圖報,我啥要求也沒有!」說罷,他撥開人群往外走。
「等等,大大!」國棟挺身擋住父親,對著那些人說,「你們一定要感謝救命之恩,就讓我們仨人到你們的窩子上當砂娃挖金子吧!
「中!中!」中山裝一連聲地答應,「現在就到我們的窩子上去……」說著便攬著他們的肩頭朝自己的帳篷走去。
國棟和悔過暗暗互相握著手,興奮得兩眼放光,心想我們終於有了發財的機會。
他們又一次來到了半年前工作過的地方。晚上國棟和悔過下到這方圓十米深達百十米的井底,發現這井底的水更大了,又增加了三台大功率的水泵在狠命地抽。他倆推測水大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到了夏季,覆蓋在祁連山上的雪開始融化,使得地下水格外豐富;二是從井底向四周打了七八條金洞,每個洞裡的水都小溪似的地流出來,聚集在井底,致使井底水洶湧澎湃。
「好大的水啊!」國棟暗暗驚呼,同時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假如機器出了毛病,這井底的水便會在剎那間升高,在金洞深處工作的砂娃根本無法逃脫。這還猶可,如金洞在掘進的過程中,打通了別人廢棄的深井,那真正是插翅也難逃,因為那些井貯藏的水簡直就是一個尕海啊!
但是為了金子,一切都顧不得了。二人環顧了一下井底,就跟著那個叫四十八的漢子朝一個金洞鑽去。洞很小,僅容一人躬身進退,洞壁上平均五六步掛著一隻燈泡。燈泡一路排將進去,忽明忽暗,隨著井口柴油機的油門大小在律動。洞壁無一例外地滲著水,燈光照在滲水的洞壁上,洞壁發著一種幽藍的暗光,給人以陰冷的感覺。
這條金洞彎彎曲曲,根據礦底水槽的走向一路朝里延伸而去。在這個洞的旁邊又開了許許多多的洞,洞洞相連縱橫交錯,構成了一座誰也搞不清東南西北的地下迷宮。
他倆又一次被恐懼攫住了心,要知道一旦停電,即使沒有水,人們也絕對走不出這座迷宮的!
這洞壁的砂子是那種鬆散的「響砂」,而不是那種堅硬得鋼筋混凝土似的「鏽砂」。後者雖然因堅硬在挖掘時費很大的勁甚至不用炮炸無法掘進,但金洞會因此而固若金湯。前者雖然可以用普通的十字鎬就能輕鬆地挖掘,可是很容易形成大規模的塌方。必須知道,這地底下的金洞中沒有任何防護措施,所謂的安全,只是砂娃們憑經驗和技術將金洞打成拱型,使其形成一種內在的支撐力,支撐著砂子不塌方。
真是危險重重啊!無怪乎砂娃們自嘲說他們是「陽間裡吃飯,陰間裡幹活」。國棟和悔過走在這水淋淋陰暗的金洞中,心驚膽戰,心想有機會撈一塊金子趕緊溜,長時間絕不能幹。
但是幾天下來後,大家才發現,撈一塊金子是多麼的不易啊!先前,掌柜子們不允許砂娃私自挖掘緊貼石底的那層「金沙」,而由他們親自下來涮洗。但是總也擋不住砂娃們做手腳。後來他們索性把住出口,在井口搭了一頂帳蓬,凡是下井的砂娃一律在那兒脫光了接受檢查。
第一次被脫光了衣服,一絲不掛地被掌柜子的親戚好友們蠻橫地扳過來搡過去檢查,國棟和悔過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當他們本能地反抗時,卻被那些人兩個耳光扇出了帳篷外,「日媽媽你以為你是啥?你是砂娃知道不?砂娃不是人,尕陋(犏牛的後代)不是牛,不讓檢查就卷了被褥滾蛋……」
他們的檢查是嚴格而仔細的。有一天一個小伙子在屁眼裡塞了一塊蠶豆大的金子,硬是給他們掰開肛門給剜了出來。為了殺雞儆猴,他們將那小伙子綁在木板上用軍用皮帶狠命地抽打,打得那小伙子狼嚎似地哭叫。
被安排在灶上做飯的甄二爺實在聽不下去,趕過去奪過那人的皮帶:「大家都是人,幹麼這麼狠心啊?這山裡的財貝,又不是你一家的,他拿了你們沒收了也就得了,為啥把人往死里打?」
「老不死的,你少管閒事!惹急了老子,連你一塊抽……」那人蠻橫地說了一句,理也不理,繼續抽打那小伙子。但皮帶被甄二爺抓在手裡,就像纏在鐵柱上,絲微不動。
但旁邊另一個人一聲不響,跳過來幾下就將甄二爺打翻在地上,嘴裡兀自罵:「日媽媽老阿爺棺材瓤瓤,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份,還敢管閒事!」
看到父親被打,國棟勃然大怒,順手抄起鋼釺大打出手。悔過也不示弱,操了兩塊石頭撲了過去。
「算了算了……」等國棟和悔過將那倆搜身的人放倒在地後,砂娃門一擁而上勸開了他們,「一鍋兒吃飯有五百年的人緣哩,幹嗎打打殺殺的?」
國棟和悔過猶如兩隻嘗到腥味的公狼,眼睛裡充滿血絲,想趁此機會把這幾個月的憤恨、屈辱和窩囊用鋼釺石塊全部渲泄出來,但被倆個壯碩的砂娃攬住腰推向窩棚,「好了好了,見好就收,你沒見那倆小子被你們打得頭破血流了嗎?再打下去就要吃虧,他倆有槍哩……」
一場爭鬥終於被平息,日子似乎又復歸於平淡。但國棟和悔過清楚,那場爭鬥毀了他們的發財夢。因為自那以後,那些人對他倆冷眼相看處處刁難,檢查時格外嚴格極盡羞辱之能事。在大冬天,在單薄寒冷的帳篷里將他倆脫個精光,慢條斯里地用棍子和夾煤的鐵夾子翻開屁眼查看。
砂娃們攜帶金子的機會幾乎為零。唯一的辦法,就是將不太大的金子吞進肚裡,然後跟屎一塊拉出來,從屎里仔細的翻檢或涮洗。據說好多人用這個辦法積少成多,發了大財。於是砂娃們群起效尤,一時間清早傍晚的飯後,在灌木從、石牆邊、沙坑裡,好多人都在用細棍仔細地撥拉剛剛屙出來的熱氣騰騰的糞便,或用木盆子端了臭屎在河溝里狠命地涮洗,蔚為壯觀。
但國棟和悔過不願這麼幹,一來認為這些動作有些下作、有些卑賤,二來這太危險了。書里不是有富人吞金自殺的說法嗎?那小如瓜籽的金子或許不至於要了命,但大如蠶豆甚至如雞蛋且規則不一的金子如果禁不住誘惑吞下肚去,豈不會白白送了性命?
財貝寶貴,但人命更寶貴。他倆可不願重蹈「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覆轍。
但金子的誘惑確實有那麼股難以抗拒的神奇魅力。這天悔過在掘進時,從石逢里掘出了一枚鴿子蛋大小、足有一兩的金子。他興奮地捏在手中,悄悄塞給了國棟:「國棟哥,金子!」
國棟的心頭也滾過了激動的浪潮。他迅捷地掃了一下其他砂娃,發現他們根本沒有發覺他倆撿到了金子。於是他快速將金子塞進雨靴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甩開膀子刨砂子。砂娃中有掌柜子親戚,也有被掌柜們買通的暗探,這些暗探們為了得到一點賞錢,會將井底下的一切情況事無巨細地報告給掌柜子的。掌柜子如果知道了,他倆就是有天大的本領也休想將這塊金子帶出來。
即便不是那樣,井口那些人恨不得抽出砂娃們的腸子用水沖洗的嚴格檢查,也帶不出這塊金子啊!一連幾天,他倆將金子藏到一個大石塊後邊,絞盡腦汁冥思苦想,想帶出這塊金子據為己有的絕妙良策。
這天傍晚下班前,悔過悄悄拍了拍國棟的肩膀,悄聲說:「哥,有辦法了!」
「什麼辦法?」
「你就別問了!」
臨下班時,悔過用暗號說井低下工人們肚子餓,要求上面捎一籠饅頭下來。砂娃們幹的是超負荷的苦工活,一天吃四五頓吃十個二十個饅頭不算稀罕。掌柜們為了讓砂娃們吃飽了有力氣幹活兒,不但允許而且還常主動送饅頭到井下供砂娃們吃。
饅頭送下來後,悔過抓了一個就坐上了砂筐,忽悠著如盪鞦韆似地向井口升去。到井口鑽進檢查的帳篷後,一邊大口大口地啃饅頭,一邊喊:「餓死了,餓死了!」
檢查的人一無例外地讓他脫光衣服接受檢查。
回到窩棚後,他從嘴腮里挖出了那顆金子,二人偷偷直樂。原來他先是將金子夾在饃饃中,高舉著雙手張著嘴讓他們檢查,等檢查完了他的嘴後,他一口將金子連同饃饃咬進口中。那些傢伙掰爛揉碎了饅頭,也沒有發現金子。他來回倒騰了一番,就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那塊金子據為己有了。
那塊金子買了兩萬元。這厚厚的鈔票刺激得他倆白天黑夜眼睛瞪成了花狗的卵子,在深深的井巷昏暗的燈光下尋覓著金子。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天國棟從石底的一個縫隙中用十字鎬又順利撬出了一塊足有二兩的金塊。
這次怎樣弄出去呢?他倆冥思苦想,簡直絞盡了腦汁。故技重演顯然不行,因為自從那次得手後,掌柜子從他倆的言談舉止中似乎發現了蹊蹺,臭罵了那幾個檢查的人一頓。那幾個人反覆思量那天檢查國棟和悔過的每一個細節,總覺得沒出什麼紕漏,就是攥在手裡的饅頭在做怪。因此自此以後的每天的檢查中,一旦發現有人攥著饅頭,便搶先奪過來,揉碎了查看。
兩天以後上大夜班的時候,剛下到井底,國棟就將藏好的金子拿出來,放在一隻大錘上,用另一隻大錘慢慢敲打。金子的延展性是很強的,幾十錘下來,那塊金子薄得如同一張牛皮紙了。
悔過蹲在旁邊不解地看者,只見國棟將金子砸好後,拿起一塊尖利的石頭在自己的額上狠狠時來了一下,額頭頓時血流如注。
「國棟哥你幹啥?」悔過驚呼。
「你甭急,趕緊給我包紮包紮……」國棟將那塊金子貼在傷口上說。
悔過趕緊從衣服上撕下布條,連同金子緊緊地纏了起來。纏好後大聲喊:「快,有人受傷了!」
砂娃們紛紛圍了過來,關切的問:「誰受傷了,傷得重不重?」
「不太重,我已經包紮過了。他好象暈了過去,得弄到井面上洗一洗好好包紮包紮……麻煩大家幫我抬上去……」
早有人通過手電光暗號告訴井口有人受傷了,需要到外邊救治。井口上人罵罵咧咧:「媽的怎麼剛上班就受傷了,這麼不小心!」但還是同意用裝砂子的鐵筐將受傷者運上去。
國棟和悔過蹴在鐵筐中升到了井面。那幾個負責檢查的人因為未到下班時,此時抱著火爐烤火,懶得出來,只是扯著脖子老遠喊:「是誰受傷了,傷得重不重?」
「很嚴重,人已經暈了……」悔過有點氣急敗壞地說回答。說完背起國棟一溜煙往一二百米處的一個簡易醫療點跑去。拐過幾個井架和沙灘後,國棟停下來,幾把撕開了纏在頭上的布條,取出了那片金子,二人高興得緊緊抱在一起。
「這個辦法好,以後還可以這樣做!」二人擊掌慶賀。
甄二爺知道國棟和悔過又成功地弄出了一塊金子後,再也不甘心成天為三五十個砂娃做飯只掙三十塊錢的死工資了,親自到掌柜眼前請求到井底當砂娃。
「你也要去?去井底下?」掌柜子躺在被褥上有些吃驚地望著他,「為啥呀?是不是井底下的砂娃們的掐金子掐得讓你眼紅了?」井底下的砂娃們掐金子是公開的秘密。「在那麼嚴密的檢查之下,難道依然有人帶金子出來?看來以後得更嚴格地檢查……」掌柜子心裡說。
「井底下的砂娃們工資高,我想多掙點……」甄二爺真誠地說,「你知道我大娃娃還沒娶媳婦,二娃娃過兩天就要考大學了,這樣樣都要錢啊!去年的莊稼又叫老天爺打了個精光,再不多掙點錢,下半年的一家人的口糧都要斷了啊!」
「說得對著哩!可你這麼大年紀了,井底下的活你幹得了嗎?那可是實打實的黑苦啊……」
「我試幾天吧,能幹就干,幹不了回來依舊做飯!」
「也中!」掌柜子笑著答應,一語雙關地說:「你是人老心沒老,樹老根沒老……」
甄二爺有些興奮。稍事準備後,就下到井下。心想只要身在金巷,終有一天金子會出現在自己的眼中手下的。只要看見了金子,然後偷偷的藏起來,告訴那倆孩子藏金子的地方,靠那小子的聰明勁,終久會順利地帶出井口的,那怕是他們檢查得多嚴厲。
他匍匐著進入到井巷深處,來到掘進的工作面上。一看到工作面,挖到大塊金子的期望連同興奮剎那間煙飛灰滅,恐懼如同大網迎頭罩下,使他一時間手腳冰涼頭腦一片空白!因為他在燈光下分明看見,工作面上竟然激射出根根水柱,那水柱如從高壓水槍中射出來一般,直朝人迎面澆來!因為有水柱的幫忙,用鎬頭刨砂子時比較輕鬆,那個叫四十八的砂娃正用鎬頭狠命地掘進。
甄二爺大驚失色,厲聲吼到:「快停下來,危險!」他想起了紅旗煤礦工作面上那激射的水柱。
「怎麼了,甄爺?」四十八停下手中的活兒不解地問。
「我問你,以前這水柱就是這樣射出來的嗎?」
「不是,」四十八輕鬆的地舒了一口氣,他以為要塌方了呢,「以前的水是沿工作面往下流的。不知為啥,這兩天卻開始噴射了……」
「知道嗎,娃娃們?這說明前邊水壓力很大,說明有積滿水的廢井,一旦打通,我們還不給灌了死老鼠?趕緊撤!」
砂娃們將信將疑,不知道是真是假,紛紛拿著眼睛望著四十八。
「那年我在紅旗煤礦挖煤,遇到透水事故,險些死了!這情形跟當年一模一樣,趕緊撤!」四十八就聽說過那個曾經驚動了全縣的特大安全事故,於是吼道:「撤啊!還愣著幹什麼?俗語說的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先撤出來再說!」並用明明滅滅的燈光信號通知所有金巷的砂娃們全部撤出來。
看到砂娃們全部停工湧出了井口,掌柜子氣急敗壞地趕了過來,厲聲問到:「你們為啥不幹活?齊齊跑到井口曬太陽?」
「是這樣的,掌柜子……」甄二爺擠到掌柜子跟前,將井底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那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所以我就叫大家撤了上來……」
「哼!」掌柜子鄙夷地說,「就你屁事多,這麼長時間了大家挖得好好的,啥事也沒出,就你今天一下井,就看出危險來了?好像天要塌了似的!再說誰給你這麼大的權利,把所有的砂娃撤上來?……這挖金子本來就是陽間裡吃飯、陰間裡幹活的事兒,你看這楚瑪溝哪天不死幾個人?」他轉過身喊:「大家還是下井上班去吧,我保證啥事也沒有!要是害怕趕緊回家抱娃娃哄孩子去,就甭在這兒挖金子了……」
「不,」甄二爺固執而又堅定地站在掌柜面前,「這可是幾十條人命啊!不能這麼蠻幹,你得負責!」他又轉過身對大家說:「大家都上有父母雙親,下有妻子兒女,都是家裡的頂樑柱,一旦完了,留下他們以後靠誰?金子貴重,但人的性命更貴重。千萬不能下井啊,一旦出了事,你們連後悔的機會也沒有啊……」他言辭急切神情誠懇,本想下井的砂娃們聽到這裡又站住了,遲疑地互相望著不知所措。
掌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砂娃們,遲疑地說:「那……那今天停工一天,等我派人到井下好好檢查檢查後再說……」
說完他叮嚀他的幾個可靠親戚到井底下去檢查。
難得清閒砂娃們聽說停工放假便一鬨而散,紛紛跑回窩棚換了乾淨的衣服,往楚瑪溝口奔去。自從楚麻溝里出了金子,做買做賣的便蜂擁而來,那並不寬寬敞的溝口不久就形成了一個十分繁華的市場。飯館、商店、錄像廳甚至妓店櫛次磷比,酒旗迎風招展商品琳琅滿目,錄音機震耳欲聾,蔣大為在破音響里聲嘶力啞地唱《牡丹之歌》……
砂娃們掏出大面額的鈔票,大方得有些一擲千金。尤其在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面前胡吃海喝瘋狂採購,好像錢不是自己的。是啊,這地方錢來得太容易了!錢來得容易的時侯誰還把錢當錢?也許今日花出去八百一千,說不定明天在金巷裡走路時一腳會踢出一塊金子,就賣個八千一萬!
甄二爺沒有跟隨那些砂娃去逛市場。那口井巷工作面上激射的水柱如一根根鋼針時時刻刻扎他的心。他不安的跑到他們礦井井口周圍的地方去查看,看是不是哪個礦井停工蓄滿了水。但一直到午後,上下幾百米近二十個金窩子都在開足馬力生產,根本沒有廢棄或停工後蓄滿水的井。他不知道那水從何而來。到傍晚後悻悻歸來,連晚飯也沒有吃,悶悶不樂地趴在被窩裡面早早睡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掌柜子就喊大家趕緊吃了早飯去上班。甄二爺又跑到掌柜子跟前苦苦哀求暫時不要復工,等觀察一兩天後再復工不遲。
掌柜子鼻子裡哼了一聲:「你站著說話腰不痛,這麼輕巧的話虧你說得出來?停工一天,這些機器光抽水要耗掉兩三噸柴油,這幾十號人吃飯要花費近千元,這費用你出?」
「但人命關天啊,掌柜子!」甄二爺焦慮萬分地說。
「你是神仙啊,保准我的井巷會出事?」掌柜子有些鄙夷地反問,「那你說是咋回事?井口旁邊的金窩子都在工作,根本不可能有積水,會出什麼事啊!……我問你:依你說咋辦?」
是啊!這咋辦?他雖然知道有危險,但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類問題。他一時語塞,囁嚅著說不出話了。
「反正你不能再叫砂娃們幹活了……」雖然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但他還是固執地說。
「這樣吧,」掌柜子冷笑著說,「你和你的兒子、女婿命值錢,比金子還值錢!你們從今天起就不要在我的金窩裡挖金子了!……一旦出了危險你們都是家裡的頂樑柱,往後家裡的人靠誰?」
「吳掌柜……」國棟和悔過跑上去,哀求掌柜不要讓他們走。但掌柜虎著臉理也不理,甩手要走。
「那我們的工資……」甄二爺想不叫挖就不叫挖,大不了清算了工資回家。
「工資?……你要的是什麼工資?」掌柜子故意反問,「你們爺們兒在我窩子裡掐了那麼多金子,我沒問你要金子還算好,你倒問老子要起工資來了……」他明顯要賴帳。那個年代,金掌柜、包工頭不給民工工資是家常便飯,誰也拿他們沒辦法。
「我們先前就說好一天三十元的,你怎麼說話不算數……我們豁了老命給你挖金子,到頭了你卻不給工資,你……你還有良心嗎……」國棟指著掌柜子,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良心?哼哼……」掌柜子冷笑著,「良心多少錢一斤?講良心就甭到這金場來……」但他看見怒目而視的甄二爺後,募然想起了他那百步穿楊的絕妙槍法,心想不能激怒這老傢伙。激怒了那兩個毛頭小伙子事小,激怒了這小老兒,自己的槍還沒掏出來,說不定他抬手一槍,自己這條小命就給報銷了。於是他口氣一轉,委婉地說:「工資等幾天再說,……這幾天金子還沒『抬』掉,沒有現金……」
大家都知道這是掌柜子的搪塞之詞,也是這些傢伙不給工資的慣用伎倆。一拖一欠,年長日久,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因為他們都清楚,討要工資所花費的時間和精力,足可以重新去掙那麼些錢的。何況,絕大多數掌柜子和包工頭牙根兒就不想給錢。
「大!你都胡說了些啥呀!你看現在……」國棟和悔過不由地埋怨甄二爺來。
「娃娃,他不要我們了,我們就回家吧!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不開除我們,我也不會叫你倆留在這兒的……」說完回到窩棚,打起行李就走。國棟和悔過也只得背起行李跟在後邊。
「甄二爺,這就走嗎?」四十八一夥砂娃出來相送,大有依依惜別之意。
「不走有啥辦法,人家開除我們了……」甄二爺灑脫地笑笑,但馬上臉色凝重地說:「四十八,你千萬要小心啊!井下那危險,我不是嚇唬你們的!我活了這麼一大把歲數,可不是信口胡說的……」
「我們會小心的!」四十八說著,但臉上的表情有些不以為然。
甄二爺也不再說什麼了,只好望著這些朝夕相處的砂娃弟兄們,長長嘆了一口氣回家了。
第二天中午,甄二爺躺在被子上吸著旱菸杆,心中老也揮不去井巷中那小孩子澆尿似的水柱。突然「咣鐺」一聲,房門被推開了,國棟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透水了,金巷透水了,三十多個人全部淹死了……」
甄二爺頭腦「嗡」地一下大了,他想起了四十八,想起了那些勤勞樸素的小伙子們。「日他先人!」他心中狠狠地罵,悲憤交加欲哭無淚,悲憤之餘,他覺得這一切的責任全在於那個利慾薰心心腸狠毒的掌柜子!
「絕不能放過他!」他心中對自己這樣說。然後騎了馬直朝鄉政府跑去。他要去鄉黨委書記那兒告他,為死去的那些小伙子討個公道。
鄉政府座落在門源河畔一個向陽的山凹處,離樺樹灣足有二十里之遙。儘管甄二爺騎的仍然是「青海魂」走馬,仍然打馬如飛,但到鄉政府時已到太陽落山的時候了。
鄉政府的四排紅瓦房靜靜地臥在夕陽下,如同孩子們遺忘的積木。甄二爺將馬拴在院內的一根電桿上,敲開了鄉政府辦公室的門。辦公室里一個年輕上伙子正躺在椅子上,將兩隻腿擱在辦公桌上,抱著電話機狠勁兒打,對甄二爺的到來視而不見。
「我找久美堅措書記!」甄二爺急促地對他說。
「等等……」那學生模樣的小伙子捂著話筒說,「我打完這個電話再說!」說完又旁若無人地又說又笑,看樣子他是在電話里談情說愛。
甄二爺在辦公室里來回躥動,用馬鞭不耐煩地抽著馬靴。大概那小伙子意識到了甄二爺的不耐煩,並為他惱怒的表情所動,他對著那黑炭也似的電話筒親了個嘴,說了聲「拜拜」扣下了。
「你有什麼事?」他沒好氣地問。
「我找久美堅措書記!」甄二爺說。
「久美書記跟著轉場的牲口到夏季草場上去了,你有什麼事可以報告給我,我是鄉政府秘書,好多事我可以做主……」
「楚瑪溝十八號金窩子井巷透水了,淹死了三十多個人!」
「什麼?」那小伙子騰地站了起來,眼睛瞪得溜圓。他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你說的是不是真的?胡說可是要負責任的!」
「你看我像是個說謊的人嗎?」甄二爺反問。
這回他不再懷疑,拿起電話打電話,打了幾個電話後,他才舒了一口氣,「你現在可以回去了,這事我們會儘快處理的……」
那一夜,樺樹灣的巷道里警燈閃爍,小汽車轟轟隆隆地開過去開過來折騰了一夜。第二天,楚瑪溝所有的金窩子都停止生產了。聽國梁後來說,那天夜裡縣委書記、縣長還有安檢局長等縣上的大官連夜帶著礦山救護隊趕到了楚瑪溝,前來實施救援。但看到那藍汪汪尕海般的井口後,書記縣長面面相覷。隨即他們召集安監局、公安局、國土資源局等相關領導參加的現場會。會後,隨即以縣委、縣政府的名義發了一個通告,勒令所有金窩子一律停產整頓,待礦產局、安監局等徹底檢查、驗收合格後再開工生產。他們回去時,將中山裝帶走了,據說要追究他的刑事責任。
這讓甄二爺的心稍許有了些慰籍。但過了不多長時間,所有的金窩子在花了些錢辦了些花花綠綠的幾種證件後,又開始轟轟烈烈的生產了。甄二爺行走在砂娃們摩踵接肩、井架林立的楚瑪溝,有一種更大的不祥的預感讓他惴惴不安。他覺得那些花花綠綠的證件跟道士的鬼畫符沒有什麼區別,它們並不能保證這些金窩子不出事故,尤其在進入「大署小署,灌死老鼠」的署天后。
這種惴惴不安,使他每天早晨和晚上,跪在堂屋裡,煨上一爐桑點了幾柱香,默默乞求山神土地爺保佑風調雨順,保佑那些金礦不再出事故。
進入署夏後的一天,他照例磕頭上香後早早上炕睡了。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一夜他做了一個奇特的夢:他夢見一個身著古裝白髮白須慈眉善眼的老漢對他說:老甄,你的大馱牛借我九頭,我明天搬家時要馱東西……」
「你是誰啊,我怎麼沒見過?」
「我是你鄰居。……你沒見過我,我可見過你,你打獵時常常背著槍從我家旁邊過!」
「呵呵……老哥見笑了,我啥時候從你家門前過啊?」甄二爺笑著說,「不過你要借我馱牛,這中,只是它們都放進深山,一時半會兒抓不回來呀?」
「這個你不用操心,我自會想辦法!哦……」老人說,「不過我不會白借你的牛,我給你酬勞的……」
白胡老人說完這句話時,甄二爺突然醒了,夢境歷歷在目。他覺得這夢有些奇異。因為在門源川人的意識中,夢境中的白須白髮的老人往往代表著山神土地一類的神仙。莫非這是哪路神仙在預示著什麼?
當下他不敢怠慢,趕緊爬起來,在灶神神位前煨了一爐香,磕了頭念誦了幾段佛經後,才心神不定地睡去。
第二天是一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可悶熱得有些異常。到傍晚,西北方的雲層黑氂牛毛氈似地鋪了過來,將天遮了個嚴嚴實實。不一會兒,雷鳴電閃風聲呼呼,風聲中夾雜著清脆的「喀嚓」聲。甄二爺知道這是大風吹倒了後山的大樹發出的聲音。不一會傾盆大雨嘩嘩地潑下了來,這場在甄二爺的記憶中似乎從沒有過的大雨直下到天亮才住。
雨一住,甄二爺便叫了國棟和悔過直朝楚瑪溝跑去。跑上那條山樑往下一看,他們簡直驚呆了!楚瑪溝所有的金窩子都變成了藍汪汪的尕海,往日林立的井架要麼東倒西歪,要麼倒插在淤泥中;楚瑪溝口那個往日繁華的市場蕩然無存,已然被洪水夷為平地;溝內河水泛紅,裹挾著牛大的石頭咆哮澎湃,發出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讓人毛骨悚然………
滿溝的亂石中,儘是破帳篷破衣服,而溝兩邊的岩石上大樹上,爬滿了凍得瑟瑟發抖哭弟兄喊朋友的砂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