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2024-06-12 04:46:38 作者: 祁連山

  可事兒沒來得及雙方縣上和公社工作隊來調解,角什科人卻變得肆無忌憚變本加厲了。他們在荷槍實彈民兵的護衛下,居然將牛羊直接趕到阿扣他們讓出的草原上。不僅如此,還用馱牛馱來了牆板,準備在阿扣家夏季草場上夯築土牆,建設永久性住房!看樣子,他們要永久占據這些草原了。

  牧民們奔走相告,不僅是阿扣家的草原,整個斡爾朵草原上,這邊的牧人們節節敗退,那邊的牧人們步步緊逼逐步蠶食,十幾天下來,已經有好多生產隊的草場被角什科人占為己有了。

  那些草場被侵占了牧民們一邊飛報公社,一邊表面上按照幹部們的要求克制、忍讓,但暗地裡氣不過,便偷偷地宰殺角什科人的牲畜。

  一個濃霧蔽日的午後,李廷瑞夥同兩個羊倌,埋伏在角什科人羊群經過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兩隻大肥羯羊按倒一條水沖刷出來的溝壑中。羊群經過後,背到羊倌的帳房中宰了,邀請那些來自門源川的放牧人和幫牧隊的民兵們吃了個滿嘴流油。那些清苦了一冬一春的農人們吃了肥美的羊肉後,突然間覺得宰殺角什科人的牛羊是件一舉多得的美妙事兒,一則可以吃到免費的牛羊肉,二則可以一泄好多天來胸中的憋屈,三則他們可以享受到牧人們英雄般的禮遇。於是,那些健壯的牛倌、羊倌們紛紛效尤,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去偷角什科人的牛羊。

  角什科人當然不會吃這個啞巴虧。他們也用同樣的辦法偷著宰殺斡爾朵人的牛羊。當雙方都心照不宣的時候,偷偷摸摸的宰殺變成明目張胆的搶劫了。

  一個薄霧朦朧的早晨,角什科草原一個叫俄日更的漢子騎著一匹白蹄兒騸馬,優哉游哉地從那邊踱了過來,這邊的羊倌、牛倌們立馬將眼睛瞪成了花狗的卵子,死死盯著他,唯恐一不留神,這小子將他們的羯羊或者牛犢偷走。但他似乎在尋找走失的綿羊,一個群一個群地仔細查看。草原上每個生產隊的牛羊都有不同的記號,比如將牲畜的耳朵鉸成燕尾型、三角型、方口型等,有些在羊角上用烙鐵燙,用鋸子鋸,或用用不同顏色的油漆打上不同的記號。正是有了這些明顯的印記,即便是幾家的羊混群了,也能在短時間內隔離開來。羊群里來了走失的羊,一看記號,就知道這是那個生產隊的羊了,第二天通知那個生產隊的羊倌來趕,准沒錯。

  「我們的羊群里沒有他們的羊啊?」 這些羊倌們想。「沒有你們的羊,你尋個球啊?」 羊倌們的警惕性放鬆了,開始裹著皮襖躺在山坡上享受溫暖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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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漫不經心地轉悠著,轉到措毛放牧的羊群時,眼睛突然放光。在整個斡爾朵草原的上百個羊群中,這尕阿切放的這群羊最肥、最壯。不要看別的,只要看看在山坡上跳著三尺高的蹦子玩耍的羯羊羔兒,你就知道這群羊的有多肥了!羊羔們能跳這麼高的蹦子玩耍,說明它們的母親奶水充沛,奶水多就意味著體格壯、膘情好。在這個剛剛度過了青黃不接春荒的季節,母羊們尚且如此,那些羯羊們膘情如何就自不待言了。

  措毛可不像那些來自門源川的羊倌們那樣大意。他們這些農區的羊經過一冬一春青稞秸稈的餵養,經過了幾重達坂山的長途遷徙,一個個瘦得跟老公雞似的,角什科人是絕對看不上眼的。她騎在馬上,緊緊跟著俄日更,真正是在防賊了。

  「尕阿切,你的羊群里怎麼大多數羊肥壯,少數的又這麼瘦弱啊?」 俄日更笑著問。

  若不是今年為這麼點草場鬧得這麼緊張,雙方的關係是一直很好的。措毛認識這個叫俄日更的大叔,俄日更也自然認得這個扎西曼巴的女兒措毛尕阿切了。平日裡,當他們雙方都轉場到這個夏季草場後,俄日更大叔他們還跟自己的父親殺牛宰羊,喝酒唱歌,好好慶賀一下他們的重逢,暢敘幾十年來結下的深厚友誼呢!更多的時候,角什科人扶老攜幼聚到她家的黑氂牛帳房中來,求父親為他們治病,也邀請父親到他們的帳房裡瞧病。

  看到俄日更大叔沒有惡意,從不會撒謊的措毛老實地回答: 「這些瘦羊是門源川樺樹灣人的。他們農區的羊哪能跟我們的羊比啊!」

  「今年他們的放牧員是誰啊?怎麼自己不來放,卻混在你們的羊群里叫你放啊?」 俄日更依然笑著問。

  「是甄二爺!」

  「那個甄二爺啊?是不是年前住在你家冬窩子旁邊打獵的那個神槍手甄二爺啊?」俄日更似乎有點吃驚地問。

  「就是他,他跟我阿爸是好朋友哩!」 措毛有些自豪地說。心想他還跟我家「木華」 李廷瑞是一個村子裡的,但因為害羞沒說。

  「那他幹啥去了,為啥自己不來放羊?」

  「聽阿爸說,他去尋找土匪和他的父親去了!」

  「嗯……」 俄日更若有所思地說, 「那些土匪該尋出來一個個抓了斃了,他們確實是草原上的狼!」 心想你哥就是被土匪害死的,但恐引起這尕阿切的傷心,沒說。

  「你在尋找什麼嗎?」 措毛好奇地問。

  「我啊?沒……沒尋啥……我的一隻羊走失了,我看是不是跑到你的羊群里來了……」 俄日更突然一臉窘迫,撥轉馬頭惶惶地走了。

  「跑到我的羊群里,我會給你看好的,你放心!」 措毛衝著他的背影大聲說。

  俄日更走上一個山坡,經過門源川人的一個羊群時,突然從馬上一個海底撈月,就像在那達慕大會上撿拾哈達一樣,將一隻最肥、最大的羯羊摟在懷裡了,然後雙腳一磕馬肚,朝來路飛馳而去。

  「角什科人搶走我們的羊了!」 那些羊倌、牛倌們大呼小叫,等他們抓來遠處吃草的坐騎,會聚了五六個人準備追趕時,俄日更早已翻過幾個山頭不見了。

  他們完全被俄日更的搶奪行為驚呆了,一時間不知所措,聚在那兒議論紛紛。以往僅僅是偷,現在公然搶了,很顯然,他們是有備而來的,這是一個公然的挑釁行為。自己如果貿然追趕,並與他們發生爭鬥,必然會使事態進一步升級,說不定會成為兩家發生械鬥的導火索。要是縣上、公社追究下來,這責任誰都負不起。但就這樣看著人家在眼皮底下將自己的牛羊搶走,而自己則忍氣吞聲連大屁也不放一個,實在不是他們門源川男人的性格。

  「媽媽的,我們也是男子漢啊,媽媽生下我們時腿絆里揣一把,也是帶把兒的!老子咽不下這口氣,今日非把羊搶回來不可!」 有個漢子翻身上了馬,回頭招呼其他人, 「是個男人的跟我走!不敢去的,明天就給老子回家給老婆抱孩子去!」

  其他男人們一聽這話,男子漢的氣概被完全激發出來了,紛紛上馬,跟著那個男人去追趕俄日更去了。措毛則打馬朝另一個方向疾馳而去,給住在山根避風處的幫牧隊民兵們報信去了。

  那些羊倌們趕過了幾座山頭後發現,角什科人的定居點上,他們的那隻肥羯羊已經被宰殺了,俄日更正提著一把滿尺的藏刀在分解肋骨。旁邊的一口大鍋底下架著熊熊烈火,鍋上面熱氣騰騰,顯然已經煮著他們羯羊的肉了。看見他們追來並站在山頭上時,俄日更誇張地將半扇羊肋骨高高舉起,遠遠地丟進大鍋中,砸得水花四濺。

  「怎麼辦?」 有人遲疑地問。

  「什麼怎麼辦?下去將這些狗日的打個稀巴爛,搶回我們的羊肉啊!」剛才招呼他們的那個漢子喊。

  「先甭急,你們看!」 正當他們準備打馬奔襲時,有個心細的羊倌喊。

  大家仔細一看,發現情形有些不妙。定居點旁邊的山溝中,隱隱約約似乎有很多人在偷窺。「他們在那兒肯定有埋伏,我們不能下去!」

  大家正在猶豫不決時,幫牧隊的民兵們在隊長的帶領下風馳電掣地趕來。「公社李書記一再命令,大家千萬要克制、要忍讓!你們快點跟我回去,不然出了事兒你們誰能負得起這個責任?」

  「難道就這樣算了?這也太窩囊了吧?」 有人氣憤地問。

  「跟我回去吧!」 隊長說,「我馬上到公社給李書記匯報去。這事兒公社會跟角什科人交涉的,我們要相信黨、相信政府,相信會給我們公平處理的!」

  看著那些人不願回去,他又說: 「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角什科人也是受共產黨領導的,請大家相信我說的話,這事兒一定會得到妥善處理的!」

  看隊長這樣說,大家只好悻悻地回去了。看見斡爾朵草原的牧人和民兵們老虎樣跳起來,又像貓一樣臥了小去,俄日更他們大呼小叫,激怒他們下來攻擊。後來看到這些人沒有膽量,狼狽地不戰而退,俄日更們躺在山坡上簡直有點得意忘形。

  這可大大傷害了那些牧人和民兵們的自尊心。吃過晚飯後,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商議怎麼好好懲治一下那些狗日的角什科人,好出出心中這口惡氣。

  但去偷襲俄日更他們的放牧點肯定不合時宜。他們今晚肯定有所防備,說不定他們正將所有的民兵們集中到那兒,埋伏在溝壑中,等待他們自投羅網。自小熟聽父親李忠孝講《三國演義》、《水滸傳》故事的李廷瑞想起了那些夜襲敵營,卻遭全軍覆滅的古代故事。

  看著牧人們無所適從的樣子,李廷瑞當仁不讓地扮演起了指揮官的角色。他決定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採用聲東擊西的戰術,給那幫角什科人一點顏色看看。

  「你……你,」 他挑選了兩個身體瘦弱、行動不夠敏捷的兩個羊倌,「你倆騎了馬,到我們今天到達的地方,放上一堆火,就在那兒一邊烤火,一個人照著手電筒來回奔跑,不到半夜不准回來!」

  「好!」 那兩人答應一聲,得令而去。

  然後他挑了七八個騎術好的馬倌,騎了馬群里最好的馬,摘了馬鈴,趁著漆黑的夜色,順著一條山溝,直朝角什科草原的深處馳去。期間,他們經過角什科人的帳房時都遠遠避著走,直到一個偏僻的所在,看見一個黑牛毛帳房孤零零地坐落在一條山溝中時,才停了下來。「就是這個了!」 李廷瑞說。

  他們的到來,遊走在帳房旁邊的兩匹藏獒早已察覺了。它倆的吼叫聲顯得急促而緊張。藏獒異常的叫聲,驚醒了早已熟睡的主人,只見「噗」地一下,帳房裡亮起了微弱的酥油燈燈光。

  「咋辦?」 有人在黑暗中問。

  「不急!先看看這家人有沒有槍!」 李廷瑞說。

  只見帳房的門帘掀開了,有個人走了出來。那人似乎站在帳房旁邊,查看藏獒撕咬的方向。看了好大一會兒,便重新鑽進帳房,接著燈也滅了,一切復歸平常。看來這家的主人不是民兵之類的人物,他們家是沒有槍的,不然聽到藏獒異常的吼叫聲,一定會認為是狼群、熊之類的來襲擊羊群、牛群,一定會像平常那樣開槍嚇唬那些猛獸的。

  「開始吧?」 有人在黑暗中徵詢李廷瑞的意見。

  「先別急,」 李廷瑞低聲說,「我們得商量個好辦法,將那兩隻藏獒給收拾了。你們聽聽那吼叫聲,這兩個傢伙可不是一般的藏獒。」

  「嗨,」 有人不屑一顧地說,「我們放了半輩子牲口,狼啊熊的都沒少見,還怕這麼兩隻狗啊?等會兒老子上去,一刀一個,先結果了這兩個畜生再說!」

  「不行,」 李廷瑞同所有的牧人一樣,對藏獒有著特殊的感情, 「這是我們人之間的恩怨,與這些狗沒有關係……儘量不要傷害這兩隻狗!」

  「那怎麼辦啊?你們聽聽這叫聲,如果你不把它給滅了,說不定它就將你撕碎了! …… 這可是你死我活的事兒, 它倆才不領情你疼惜它們呢……」

  「這樣吧,」 李廷瑞略作思索後對兩個馬倌說, 「你倆的馬好,你倆就負責將這兩隻狗引開……儘量地激怒他它,引得越遠越好,引出去後,就不要管我們,直接回去!」

  「好的!」 那倆人也得令而去。

  那倆人翻身上馬,直朝遊走在帳房旁邊的兩隻藏獒衝去。藏獒看見有陌生人闖進自己的領地,勃然大怒,吼叫著撲了過來。而他倆則撥轉馬頭,直朝來路奔去。兩隻藏獒追出一里地後,覺得危險解除了,便不再追擊,聽下來不緊不慢地叫了幾聲準備回去。可那倆人卻返了回來,用手電筒來回照它倆,用「拋兒」 裝了石頭攻擊它倆。這回它倆被徹底地激怒了,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職責,怒吼著又撲了過去。

  剩下的李廷瑞他們五個人趴在草叢中,聽見藏獒的叫聲漸漸遠去,便翻身上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進黑牛毛帳房旁邊的羊圈,每人挑了一隻最肥、最大的羯羊,然後像一陣風似的衝上山坡,融進漆黑的夜色中不見了。等那家主人回過神兒來, 穿了衣服追出來時, 圈窩裡已然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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