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2024-06-12 04:46:36
作者: 祁連山
原來,進入夏季,所有的牲畜都轉場到斡爾朵草原和角什科草原後,雙方便開始有了摩擦。
由於去年牲畜數量達到了頂峰,草原嚴重超載,草場退化到了令人觸目驚心的地步。時值氣候溫熱的夏季了,那些被牲口啃食光了的草場牧草依然稀稀拉拉的,像大旱之年鹽鹼地里的莊稼。尤其是那些下過帳房、圈過牛羊的地方,一個個都成了寸草不生的黑土灘。那些黑土灘像人頭上的癩子,十分刺眼地密布在草原上, 讓那些視草原為生命的牧民們痛心疾首。
但大自然的自我修復能力也叫人嘆為觀止。今年開春時節那一場幾十年不遇的白毛大雪,使草原上的牲畜遭到了滅頂之災。雖然政府曾經派來了飛機空投飼草料,但那是杯水車薪,根本無濟於事。有些人家得到了空投的物資,羊群保住了,有些住得比較偏遠山窪里的人家,飛機根本就沒發現他們。那場大雪過後,政府的救災隊好不容易尋找到他們時,他們的牛羊全部餓死了。儘管草原依然嚴重超載過牧,夏季溫熱的氣候,充沛的雨水,使牧草開始瘋長。似乎一場透雨過後,第二天人們驚奇地發現,整個祁連山草原遍地嫩綠。又不經意地過了幾天,草原上已然百花盛開,牧草也已經長得能淹沒兩歲大的「雜麻藏」 羊了,又呈現出了「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的勝景。
祁連山不愧是甲天下的金牧場。每年的七、八月間,與草原相接的祁連山依舊銀裝素裹,而草原上卻碧波萬頃,一群群馬牛羊點綴其中,微風吹來,使人產生回歸自然,返樸歸真,如入夢境的感覺。
自古祁連山就已富庶聞名遐邇。匈奴歌曰: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衍。」 豐美的草原滋養得這裡的牛羊異常肥壯,也使這裡變得格外富庶。據說,民國末年,有一個人從河西走廊一路乞討來到了這裡,看到這裡的水草豐美、牛羊遍山,便留了下來。留下來後他夏天採藥、狩獵,冬天給寺院做「塔娃」,日子過得比任何地方都舒適。人們對這個來自山外的乞丐不叫名字,只以本地對乞丐的蔑稱「要饃饃」 稱呼他。因為偌大的祁連山麓,「要饃饃」 出身的就他一個。這「要饃饃」 後來入贅到一個牧戶家做了「木華」, 後來擁有了屬於自己的一頭母牛。也許這人活該發達,那頭母牛當年就產下了一頭母牛犢。有道是「母牛下母牛,三年五頭牛」,幾十年過後,這裡漫山遍野都是這「要饃饃」 的牛。人們提起他時已經不叫「要饃饃」,而叫「饃饃家」 了。據說,後來連「饃饃家」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家有多少頭牛,這些牛長年累月地散放在這山麓、曠野中,與那些野牛雜交、群居,已經變成了真正的野牛了。外地的客商到這裡來買牛,找到「饃饃家」 後,付了銀子,卻怎麼也趕不走那些野性十足的大氂牛。有時候趕走了,卻無法制服它們,它們又逃了回來,重新成為了 「饃饃家」 的財富。
但這種勝景從大躍進那年開始遭到了空前的破壞。農區放「衛星」,一畝地產一萬斤糧食的時候,牧區也在放「衛星」,一年之內牲口數量要增加百分之二百甚至三百、四百。在樺樹灣里李廷瑞的父親李忠孝柱著拐杖罵街的時候,斡爾朵草原上的老人們也在搖頭嘆息: 「這一百隻羊,到年底要變成三百隻!這可能嗎?這羊不下羔牛不產犢,我們跑到牛肚子羊肚子裡去挖啊?」
牢騷歸牢騷,在全國人民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特殊時代,牲畜數量翻倍增長乃是政治任務。於是乎,統計報表上牲畜數量在成倍增長,牧人們飯碗裡卻連一點肉星都見不到。同那個時代全國人民一樣,祁連山草原上的牧民們也以挖野草、摘野果為生,也在撿拾牲畜的屍骨、研磨「亂麻」 做代食品果腹。
不論人們怎樣評價大躍進運動,可有一項功績有目共睹,那就是祁連山草原上的牲畜數量確實實現了大幅度的增長。這不難從那些密密麻麻地下在草原的帳房上看出來。但牲畜的數量增加了,質量卻下降了,過去隨便在羊群里逮一隻羯羊,酮體就有七八十斤。如果挑做好的殺了,最重的居然能達到一百二十多斤。現在你在羊群里千挑萬選,能挑出殺五十斤肉的羊,算你能耐!
有經驗的老人們說,這不光是牲口多了草場退化了牲口膘情不好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打狼隊將狼消滅光了,牲口沒有了狼的騷擾,吃草都無精打采,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自然體格下降了膘也不長了。
人們還陶醉在牛滿圈、羊滿山的發展成果中沒有緩過神兒來,劫難便發生了。來年春季,牲畜開始大面積的死亡,死得觸目驚心死得叫人心驚膽戰。也從那一刻起,人們似乎更加清楚地認識到草原的重要性了。保護好屬於自己草場,已經成為人們的共識。這種行為從當初生產隊牧民們的自發行動,成為各地區本位主義思想主導下有組織的政府行為了,各個鄉鎮、各個蘇木、各個大隊、嘎查都組建所謂的「幫牧隊」,由民兵們荷槍實彈地跟隨牧人放牧。
由於雙方千百年來有約定俗成相對明確的草原分界,一般都不允許對方的牲畜到自己的草場來放牧的。這裡的人們雖然時有爭端,但總體上仍世代睦鄰友好。這方的牲畜跑到那方的草場了,那方的牧人們趕過來就是了。即便是牲口混群了,雙方也會按照印記隔離開來,從不為你家的羊吃了我家的草,我家的牛鑽了你家的地而發生矛盾。有道是「有腳的牲口無腳的地」,誰能保證自己的牲畜永遠不會跑到別人家的草場上去呢?但今年的情況明顯不同於往年,形勢似乎有些緊張。
一天早晨,措毛像往常一樣,太陽還沒出山,就將羊放上山坡,讓藏獒僧格跟隨放牧,而她幫助阿媽擠奶。她們家有四十多頭奶牛,阿媽一個人是完不成擠奶任務的。何況,擠奶僅僅是一個環節,奶擠下來後,還要打酥油,還要做酸奶,還要將壞了的奶子做成「曲拉」 (干奶酪)。牧區的婦女們是十分辛苦的,工作量較之男人大一倍都不止。
羊放上山後,那些羊在頭羊的帶領下,追逐著向陽的好草,邊吃邊走,不知不覺就進入到角什科草原上去了。這也是很平常的事,本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可今天那邊的人如臨大敵,只見兩三個牧人騎著馬吆喝著趕來。他們對羊沒有了平時的憐惜和痛愛,手執木棒狠命地追趕,似乎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只趕過這邊很遠後才回去。
「以後看好了,儘量不要叫我們的牲口到他們的草場上去!」 晚上,阿扣聽措毛的訴說後憂心忡忡地說。昨天,公社李書記召開會議,通報了近期角什科草原人故意尋釁滋事的幾次事件,研判了最近鬥爭形勢,認為這草場糾紛屬於人民內部矛盾,一再要求各大隊、各生產隊以大局為重,以團結穩定為第一要務,務必克制忍讓,不要與他們發生矛盾糾紛。
但角什科人似乎將他們的大度、克制和忍讓視為了膽怯、懦弱。這天早晨,措毛像往常一樣,將羊群放上山坡不久,就發現羊群突然改變了方向,直朝另一個山頭涌去。措毛放下奶桶,驚異地望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以往,羊群會順坡而上,繞過角什科人草場旁邊的山頭,迴轉回來,一天的日子也就過去了,羊們一般也就能夠吃得大腹便便了。今日怎麼突然改變了方向了?莫不是狼在前面突然伏擊了羊群?
但她很快否決了自己的判斷。如果有狼在伏擊,藏獒僧格絕不會無動於衷,昂多也不會安然入睡。昂多被巴頓重傷後,在阿扣的精心調治下,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但行動仍然不太便利,康復如初尚待時日,但它的責任心、敏銳性依然如初。如果有狼襲擊羊群,即便是離得比較遠,它一定會有所察覺的。而此時,它則躺在山坡上,沐浴著早晨溫暖的陽光,睡得安逸而舒適。
措毛翻身上馬,風馳電掣地朝羊群跑去。翻過那個山頭,看見一個壯碩的漢子正騎著馬追趕她們家的羊群,僧格擋在前面,正與他對峙著。
「喂,你是誰啊?趕我家的羊做啥?」
「這些原來是你家的羊啊?」 那人一邊提著鐵鐙,提防僧格發動攻擊,一邊說,「你家的羊越過界了,吃了我們草原上的草了!」
「你說什麼?」 天真的措毛姑娘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是他的羊群此時正撲在她家的草場上低頭猛吃,他卻顛倒黑白說她家的羊吃了他家的草。
「我說你們的羊過界了,吃了我們草原上的草!」 那人一字一頓地說,「你耳朵聾了還是咋的?還需要我重新說一遍嗎?」
「你咋能這樣啊?」 措毛眼裡含著委屈的淚水, 「這明明是我們的草場,你紅口白牙睜著眼睛說瞎話,說成是你們的,也不害羞!」
聽到這裡那人「撲哧」 地笑了。這尕阿切看起來容貌姣好身材窈窕舉止成熟,一聽這口氣卻是個還沒長大的尕羊羔兒。「我不跟你說,回去告訴你家大人,這片草原是我們的,你們以後不准再來放牧……」
「啥時候這草場變成你們的了啊?」 措毛氣憤地質問。從她記事起,這片草場就是她們家的夏季草場,年復一年,每當春暖花開的季節,她們家就從遙遠的冬季牧場轉到這兒來放牧。這片草原的每一根草、每一朵花記錄了她童年的歡樂、青年的浪漫,寄託了她人生的憧憬、希望與幸福……從什麼時候起,它又屬於角什科人了呢?
「嘿嘿,」 那人冷笑著, 「你沒生下來的時候,這片草原就是我們的!只不過你們白白吃了我們幾十年……現如今我們要收回去了!」 說畢打馬飛馳而去,留下措毛僵在那兒,像一截栓狗的木樁。
「唉!」 晚上,阿扣聽了措毛的哭訴後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讓讓吧!從明天開始,我們再也不要到那兒去放羊了,也看好那些馱牛、奶牛,千萬不要讓它們跑到人家的草場上去……」
「我們不能這麼忍讓,我們越忍讓,人家就認為我們越軟弱,就越會蹬鼻子上臉地欺負我們……」 李廷瑞摩拳擦掌地說, 「趕明兒,我跟幫牧隊的民兵們一起,要狠狠地教訓教訓他們……」
「你胡說什麼啊?」 阿媽不高興地說, 「你阿爸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多,聽你阿爸的准沒錯!」
措毛狠狠地踩了李廷瑞一腳,痛得李廷瑞齜牙咧嘴地躲到一邊去了。「你們就聽我的話!」 阿扣不放心地一再叮嚀, 「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縣上、公社會馬上派工作隊來的, 相信事兒總會得到妥善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