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2024-06-12 04:46:06 作者: 祁連山

  約摸七八天後,甄二爺在扎西阿扣的調治下病情大為緩解,心靜氣爽大有痊癒之感。他再也坐不住了,這天下午,他在帳篷外收拾那杆土銃槍,準備從明天開始去打獵。

  「阿吾阿吾!」 尼瑪騎著一匹棗紅馬從山樑那兒飛馳而來。馬和人大汗淋漓,仿佛是剛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在冬日有些清冷的空氣中散發著縷縷霧氣。好刀、快馬、美酒,一向是遊牧民族所推崇和嚮往的,也是他們尤其是男人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東西,是他們瀟灑人生的基石。藏族有句俗言: 「騎馬圖快、喝酒圖醉」。那些馬也熟知主人的秉性且訓練有素,一旦認鐙上馬,不待主人揚鞭便奮蹄疾馳。許多好馬(他們的座騎大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好走馬) 一溜煙跑出七八里路氣不喘汗不流,若主人不加勒阻,仍會甩開大步或小步勻速飛奔。

  甄二爺聽到喊聲抬起頭,津津有味地看著尼瑪小騎手的英姿,欣賞著棗紅馬那穩健如飛,四蹄貼肚皮,肚皮幾乎貼地,對側步整齊劃一的大走步伐,心中暗暗喝彩:「好走馬!」

  讚嘆間,尼瑪已然來到了他跟前, 「吁」 一聲勒住了馬,翻身滾下馬鞍朝他跑來,腳步沒有了往日的矯健, 卻變得踉踉蹌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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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二爺吃驚地站了起來。

  「阿吾……阿吾!」 尼瑪臉色蠟黃淚流滿面,抓住甄二爺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咋啦,咋啦?有啥事你慢慢說!」 他安撫著他。

  「我阿吾……尕藏阿吾給瞎熊抓了……」 尼瑪聲淚俱下,急切得說不出話來。

  「啥,叫瞎熊抓了?嚴重嗎?」 他太清楚祁連山麓里那些壯碩如牛的哈熊了,人若與它正面相遇有所接觸,十有九死,幾乎沒有生還的希望。

  「……欽德阿吾馱回帳房去了,叫我來報信!」

  「嘿!」 甄二爺氣得在草地上狠狠地砸了一拳,「咋跟瞎熊遇上了呢?」

  「你病了,阿爸叫尕藏阿吾和欽德去山裡給你弄藥,想不到…… 嗚嗚嗚……」 尼瑪索性坐在草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什麼?」 甄二爺吃驚地站了起來,手中的土銃槍無聲地滑落在草地上。原想尕藏之死是草原或叢林中人與兇猛動物之間發生矛盾的必然結果,千百年來,這類故事發生過許多,以後將會繼續發生,儘管殘忍但在情理之中,但想不到今日尕藏之死居然與自己有這麼大的干係,他將如何面對扎西阿扣?

  「阿爸知道嗎?」

  「還沒告訴!我怕阿爸阿媽知道了受不了,就先……先來告訴你……」尼瑪抹著淚說。

  是啊,善良的阿扣和阿媽怎麼能承受住這突如其來如遭雷擊的打擊呢?但不告訴他們二老也是不行的。這個艱巨的任務該由誰去完成呢?甄二爺看看尼瑪又看看一直在旁邊不知所措的李廷瑞。

  「我去吧,反正瞞也是瞞不住的!」 李廷瑞挺身而出,轉身朝阿扣家的帳篷走去。這小子最近跟措毛挺合得來,他時不時跑到阿扣家的帳篷跟措毛姑娘套近乎。

  李廷瑞在前邊走,甄二爺和尼瑪在後邊跟隨。三人步履艱難,似乎負著千百斤重擔前行。

  聽見狗拉扯鐵鏈的嘩嘩聲,阿扣和阿媽早就料定是有熟客到了。他倆禮貌地鑽出帳篷迎接。

  「這兩天病好些了嗎?」 阿扣首先關切地問甄二爺。看到他們仨人一臉悲悽,眼中噙滿了淚花,立即停下手中搖晃的「瑪尼」 輪, 吃驚地問:「發生了啥事?」

  「尕藏………尕藏叫瞎熊抓了!」 李廷瑞終於在阿扣的一再追問下囁嚅著說了出來。

  「叫瞎熊抓了?」 阿扣老倆口一生中與瞎熊打過無數次交道。好多時間,他們的帳篷邊,圈窩裡有瞎熊闖入。他們從不招惹它,只是煨上一爐濃濃的柏香,不停地誦經,祈求神把那些肥壯得渾身的毛閃著緞子一樣光澤的瞎熊叫走。每當這時,那些瞎熊會慢騰騰地回望著香菸上山去。有時會在羊圈牛圈裡捏死個把羯羊氂牛飽餐一頓後悠然離去,絕不會像狼那樣貪婪而殘忍地將所有牛羊都殺死。他們從來沒有跟瞎熊正面交鋒過,當然是不敢交鋒而有意識地躲避。但他們卻無數次見過與瞎熊正面相遇過的人,那結果似乎只有一個,以人的死亡而結束,很少有例外。偶有逃脫的,不是折胳膊瘸腿,就是整個人成了一個眼呆口歪,涎著哈拉子,吃飯不知道飯香,聞屁不知道屎臭的呆子傻子。

  「人怎麼樣了?」 阿扣抓住尼瑪搖晃著問道。

  「人已經沒了,是欽德阿吾用馬馱回帳房的……」

  阿扣從尼瑪手中奪過馬韁繩,認鐙上馬,直朝尕藏家的帳篷跑去。阿扣不相信他兒子會死於熊口,因為此時正是隆冬時節,瞎熊們已然在石洞中冬眠了。難道生於斯長於斯的尕藏居然鑽進瞎熊洞去送死不成?

  熟知瞎熊習性的甄二爺心中也存著與阿扣一樣的疑惑,從旁邊的草場上抓了一匹馬來不及備鞍就騎著追趕了過去。

  趕到尕藏家的住處時,看見尕藏的死屍用一張牛皮苫著,放在帳房的陰涼處。卓瑪趴在上面哭得死去活來,而欽德則蹲在一旁雙手叉進凌亂如麻的長髮中痛苦不堪。

  他倆跳下馬,翻開苫著尕藏死屍的牛皮查看。尕藏血肉模糊,大塊大塊的淤血凝結在頭上身上衣服上,被祁連山的寒風凍成了一砣剛從血缸中撈出來的血冰疙瘩。

  「到底是咋回事?」 阿扣流著淚悲戚地問欽德。

  欽德聽到詢問,抬起頭來,一臉的痛苦不堪,涕淚漣漣哽咽不能成語, 「我……我倆……」

  「好好說,別哭!」 阿扣在旁邊坐下來,拿出鼻煙壺,倒出一撮鼻煙,放在顫抖的拇指的指甲上,深深地吸進鼻中,半晌後哽咽著說:「慢慢說……」

  欽德抹乾了眼淚斷斷續續地敘述。說他倆在祁連山的叢林峽谷中轉悠尋覓了七八天後終於發現了一隻麝的蹤跡。前天早上,他倆早早埋伏在麝出沒的路徑旁等待。天放亮時麝出現了,迎著朝陽,他開了一槍。從子彈沉悶的回聲,他倆分明感覺到麝被擊中了。於是他倆跳起來直追過去,可那麝在他倆臨近時一蹦子跳起來,帶著傷在叢林中停停蹦蹦,直把他倆引進一個幽深的山谷。二人追獵心切,全然不知道危險臨近,當那麝跳過一個大石崖下時,石崖下石洞中冬眠的瞎熊突然跳出來,撲在尕藏的身上,只幾下就將他撕扯得血肉模糊。

  「我端著槍,不知道該怎麼辦好!開槍怕傷了尕藏,不開槍又怕尕藏叫瞎熊捏死!直到瞎熊轉身向我撲來時,我才慌亂開槍將瞎熊打死。」

  「那———死熊在哪兒?」 甄二爺接過話頭問。

  「死熊還在那個山谷里,我帶你們去把它弄回來!」 欽德背了槍,牽了馬說。

  阿扣和甄二爺互相望了望,翻身上馬,跟在欽德的後面朝那幽暗的峽谷奔去。

  這是一個十分險峻的峽谷,兩岸山峰聳立如削,石壁的縫隙間,巨大的松樹和柏樹盤根錯節,裸露的根部緊緊抓住岩石傲然挺立,仿佛金翅大雕強勁的爪子抓住了羔羊或兔子。樹冠濃密而陰鬱,將好不容易投進峽谷的一點陽光憑空迎走,使谷底變得陰暗冰冷。谷底灌木叢生,枯葉鋪地,散發著濃重陰鬱的令人心悸的腥氣。甄二爺他倆知道這峽谷肯定是熊豹虎狼出沒的地方。三人的坐騎噴著響鼻,在原地立馬樁尥蹶子不肯前行。

  「在哪兒?」 甄二爺問欽德。

  「就在不遠處……」 欽德下馬,將馬順手拴在一個樹樁上,背了槍前行,似乎根本不在乎這裡的危險。

  「膽子夠大的!」 甄二爺暗暗佩服。要是一般的人,進入這樣的山谷聞著這兇猛動物所散發的特有腥氣,不是雙腿打顫裹足不前,就是枕弋待旦全力警戒了,可他居然斜背著槍一點也不在乎,大步流星地在前邊爬行。

  甄二爺提著土銃槍緊跟在後邊,阿扣氣喘吁吁遠隨其後。行了大約半個時辰,終於來到一個壁立千仞的石峰下。石峰下果然有一個深不可測的天然石洞,洞口一隻碩大的瞎熊被打死。血流淌了一地,在地下凍凝成血塊,如隨意傾倒在地上的紅漆。

  「就是這隻瞎熊要了尕藏的命!」 欽德不解恨地踢了一腳說。「當時尕藏離我十步遠,當他走到這兒時,」 他在洞前走動著比畫著, 「瞎熊突然從石洞中竄了出來,只幾下就將尕藏抓死了!不得已,我才開槍。我一梭子彈全打盡了,它才慢慢倒下去!當時把我也得半死!」 他抹了抹額頭,仿佛當時的冷汗猶存。

  「也難為你了, 欽德!」 阿扣手中快速地轉動著佛珠, 念著佛經黯然說。

  甄二爺提著土銃槍,詳細地查看洞前的地形,又對熊的周身檢查了一遍,驚訝地說:「呀,你真是好槍法,一梭子彈全打到瞎熊的『鐙眼』 里去了!」

  「哪有你好!」 一直端著上了膛「五四」 衝鋒鎗的欽德謙虛地笑著說。

  「你怎麼知道我槍打得好?」 甄二爺轉身向欽德。

  欽德一楞,收起槍說:「誰不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神槍手啊?甭說我們這一行當的,就是在整個斡爾朵草原和祁連山麓,不知道你的人恐怕沒有幾個……」

  「就這樣了,回吧,天也不早了!」 阿扣看了看熊悽然地說。

  「這熊咋辦?要運回去嗎?」 欽德問。

  「運回去我看也沒多大價值!我看這樣吧,」 甄二爺自作主張,且口氣不容質疑, 「山裡的野物,見面分一半。這對熊掌我要了,熊皮就剝下來送給阿扣當褥子———阿扣老了,腰腿不好用得著這個。熊膽最值錢,就給你了……」

  「這———不太合適吧?」 欽德猶豫著說。

  「這有啥不合適的,我看就這樣!」 說著抽出滿尺的藏刀,三下五除二就剝下皮,掏出了熊膽,並將熊爪從關節處割下來揣進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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