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2024-06-12 04:46:04 作者: 祁連山

  這天晚上,甄二爺和扎西阿扣趴在雪屋中,靜靜地聆聽著群狼的嚎叫聲。從它們東一聲西一聲呼應、測試性的嚎叫聲中,就可判斷出這是一群經驗豐富、聰明狡詐的狼。如果不格外謹慎,給它們重創是很難的。

  甄二爺清楚地知道,狼的嗅覺稍遜於狗,但也異常靈敏,特別對於能夠致它們於死地的毒藥、槍彈之類的氣味特別敏感,敏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常常,人們手無寸鐵的時候,它們大膽地遊走在你的周圍,一副肆無忌憚的樣子,有時候甚至於伺機攻擊你。一旦你擁有一支槍,哪怕是在皮襖中藏有一支短槍,它們會在幾十里外對你避而遠之。就是那些狼們常常出沒的地方,一時間也會安靜空寂,不要說看見蹤跡,就連一根狼毛也找不著。

  這一切,全部得益於它們那非同尋常的嗅覺。但人類與狼千百年的爭鬥中,發現有一樣東西可以使狼的嗅覺完全失靈,這神奇的東西家家戶戶都有,那就是調味品胡椒。

  昨天下午,他派李廷瑞回去取帳篷等物件時,特地叮囑他務必多帶一些胡椒麵來。夜幕降臨後,他將那些胡椒麵撒在了羊屍周圍的雪地上。

  小狠王們在互通信息、互報平安後,開始向白天獵殺的羊群旁迂迴移動。它們悄沒聲息地在雪地上滑行,當滑行到離死羊群有十多步遠的時候,小狼王它們發現那些被它們撕咬死的羊原封不動地拋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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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狼王立即警覺起來,命令部下不得擅動。它卻聳動著鼻子,搜尋著危險的氣息。空氣中反常地沒有人類那特有的氣息,就是先前那霧帶狀迤邐而來的濃重的火藥味到這兒後也戛然而止,但雪地上分明雜亂無章地發布著人類的腳印!

  小狼王暗叫不好,發聲示警,並急速撤退。就在這時,危險降臨了,雪地里突然間冒出了長長的火舌,它的部下立馬在哀鳴聲中,像一條條「科什加」 皮袋似的拋在了雪地上。

  看見狼群撤退,扎西阿扣率先從雪地中躍出,端著衝鋒鎗猛射。

  雪花翻飛,狼蹤縹緲,一梭子彈打完後,阿扣抱著槍痛哭起來。他在痛哭自己的疏忽,讓牧業社失去了這麼多的羊,遭受了這麼大的損失。

  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尕藏終於請來了工作隊侯隊長。「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穿著中山裝的侯隊長下馬看了一圈橫陳在雪地上的羊屍後,臉色鐵青,看著痛哭流涕的扎西阿扣說, 「革命更不相信眼淚,這破壞生產的罪你可是逃不了的。」 這侯隊長就是縣上派來、被小狼王它們獵殺了他的坐騎、嚇得屁滾尿流的那個工作隊隊長。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對狼恨之入骨也怕得要命,看見這些被獵殺在雪地中的狼屍,不由毛骨悚然,不敢正眼看一眼。他將遭受狼災的懊惱對狼的憤怒一股腦兒轉移到了扎西阿扣的身上。

  「侯隊長……」 甄二爺走上前, 「你看這些死羊怎麼處理?」 按照習俗,藏族、蒙古族以及回族等少數民族是不食未經宰殺的牲畜的。他想弄回去供樺樹灣人食用。在這饑饉之年,樺樹灣人連死驢死馬的骨頭都磨成炒麵吃了,這些肥美的死羊對於他們來說,是天下最美最好的食物啊!

  「你是誰?」 侯隊長睥睨著他問, 「在這個地方幹啥?誰允許你在這草原上亂躥的?」 他口氣凌厲盛氣逼人,讓甄二爺他們很不舒服。

  「他倆是門源川人,是他們生產隊派他倆到這兒打獵的!」 扎西阿卡趕緊過來解釋。

  「打獵的?」 他拿眼光上下逡巡著他,一副極不信任的神態, 「生產隊派出來打獵怎麼拿這麼支破土槍?我得查查你是不是土匪餘孽!」 說這話時,他下意識地打開了駁殼槍的盒子,手指放在了扳機上。

  「他們不是土匪……這麼好的娃咋是土匪呢?侯隊長……」 阿扣用生硬的漢語在旁邊解釋。

  「不能放鬆革命警惕!」 侯隊長握著手槍走過來,似乎怕突然間遭到襲擊。甄二爺看侯隊長握槍的樣子不免暗笑, 「我若真是土匪,你小子十個命也丟在我的土銃槍下了,哪還有機會在老子面前吹鬍子瞪眼?」 臉上卻裝著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望著他黑洞洞的槍口,一一回答他那些近似無理而又無聊的話題。———他可不想在這兒有什麼麻煩。

  盤問了約一炷香的工夫,侯隊長似乎從盤問中得到了結論:這兩個小子確實是到這裡來打獵的農民,而不是什麼流竄的土匪餘孽。驗明身份後,他便不再理他們,只是揮手指使扎西阿卡他們將死羊死狼全部馱在馱牛的背上,運回定居點去。他說要用這些死羊去完成縣上下達的調撥食肉的任務。而那幾匹狼,這個季節的毛皮又柔軟又厚實又溫暖,他剝了要做幾件「虎抱頭」 的狼皮褥子,待明年調動工作時用。

  看著侯隊長押著馱牛隊漸漸遠去,甄二爺他們發現太陽已經近中天了,肚子早就咕咕叫,幾乎前心貼著後背了。

  「走吧,到尕藏的帳房裡拌一碗糌粑再說!」 阿扣牽著馬說。

  越過兩道山樑後,甄二爺覺得眼前的地形格外熟悉,猛然間醒悟,這正是前幾天他和李廷瑞邂逅少婦卓瑪的地方。看到窪里裊裊飄蕩著淡藍色炊煙和那頂黑牛毛帳房,他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動起來,並且有些痛楚!

  「前邊就是我大兒子尕藏家的放牧點!」 阿卡指著帳房說。

  說話間,帳篷旁邊的兩隻大藏獒奔突著吼叫,將粗大的鐵鏈左右前後拉扯得嘩啦啦直響。聽見狗叫,帳房門帘一掀,卓瑪———那個嬌艷無比、從乾隆溝復活的卓瑪,身著長長的白板皮襖袍走了出來。俗話說, 「若要俏,一身孝」,卓瑪在那潔白皮襖的映襯下,愈發顯得楚楚動人惹人憐愛。

  她手搭涼篷看了看來人,然後「嗆嗆」 幾聲喝住了狗的狂吠。

  「阿爸!」 她幾步迎上前來,很有禮貌地從阿扣他們手中接過馬韁繩,利落地拴在了旁邊的拴馬樁上。「都是我不小心,才讓羊群給狼扯了!」她用藏語說,一臉愧疚,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孩子,這不怪你,天災人禍,是誰也阻擋不了的!」 阿扣用藏語說,語氣中充滿了慈祥與疼愛,並回過身來向他倆介紹: 「這,我大兒子尕藏的媳婦就是……」

  大家進入帳篷中坐下後,卓瑪捅了捅「搭布卡」,加上牛糞燒茶。而那個叫欽德的漢族漢子則一聲不響地將所有馬匹的鞍子卸下,絆上三腳絆後放上山坡,然後又開始收拾牛接連中的羊糞之類的東西。甄二爺仔細打量著他,覺得他的言行舉止跟長期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有些不同,似乎透出一種刁橫和霸氣。在這裡,他似乎在以半個主人自居。

  更讓甄二爺敏銳地感覺到的是,他投向卓瑪的目光是那樣的貪婪和痴迷。那眼光如老狼有倒刺的舌頭,在卓瑪嬌嫩的臉上舔來舔去,似乎要舔下來吞進肚裡。這讓甄二爺猛然間有些心驚膽戰,仿佛猛然間發現一隻天真純潔、懵懂無知的羊羔身邊,蹲著一隻垂涎欲滴的餓狼!

  他又一次不由地仔細地打量這個叫欽德的漢子。

  這是一個不修邊幅的傢伙。頭髮長得掩過了脖子,且髒亂如一塊破抹布頂在頭上,鬍子蓬鬆如病刺蝟的毛,橫七豎八地罩在臉上,讓他的表情深深地隱藏在毛髮里。唯有那雙眼睛,陰鷙而機警,讓他難以忘記。

  他緊緊地盯著那雙與眾不同的眼睛,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想從中發現點什麼。但那雙眼睛與他對視的剎那間,顯露出了一絲莫名的驚恐,迅速地移向別處,如一隻受到驚嚇的黃鼠狼。

  這眼光似曾相識,在哪兒見過?他一邊用無名指很地道、很嫻熟地在尕龍碗裡拌著糌粑,一邊搜腸刮肚苦思冥想。

  在他三十多歲的生命歷程中,見過無數的人也見過無數的眼光,慈愛的慈祥的真誠的純真無邪的多情的惡毒的陰險的驚慌失措的,但這雙陰鷙而機警的眼神使他莫名地聯想到狼的眼神那些土匪的眼神。

  「土匪!」 他心中倏然一驚,抬眼又朝欽德望去。他正低頭拌糌粑。他拌糌粑的技術嫻熟純正,顯然在藏區生活了很長時間後才練就的。他那無名指插在碗中隨碗轉動,其餘幾個手指很自然地翹在外邊。這舉止動作,跟一下普通農民、牧民沒有什麼區別。

  在離開卓瑪家,與阿扣他們握手道別時。甄二爺有意識地握住欽德的手,將右手扳過來查看食指,食指上有一層厚厚的繭,顯然是長期打槍留下的。

  「我也是打獵出身……」 欽德看出甄二爺的用意,先發制人地笑著說,「你的手跟我一樣,這兒也有繭……那一天咱倆比一比槍法,說不定我的槍打得比你好哩……」

  甄二爺見欽德識破了用意,便不好意思地訕笑了一下「好、好!有機會一定比試一下……」

  走上一個山頭時,甄二爺撥轉馬頭張望,看見卓瑪一直站在帳篷前目送他們離開。這讓他驀然間又想起十多年乾隆溝的卓瑪姑娘,她也是常常這樣多情地望著他趕著牛羊越過山樑的。兩個卓瑪在他心中站成了一道永不敗落的風景,讓他的心又有了莫名的痛楚。

  他突然覺得心口劇痛起來。他勒住馬捂住心口,臉色蒼白冷汗淋漓,如果不是強堅持著,就要栽下馬來。自從那天見到卓瑪突患此症,今日又是第二次發作。

  「你咋啦?」 李廷瑞首先發現了他的不對,打馬到他跟前不安地問道。

  「好端端地咋啦?」 扎西阿扣和措毛也圍了上來。

  「先扶下馬來!」 阿扣用不容質疑的口氣說。李廷瑞和措毛小心地將他扶下馬來,放倒在草叢中。

  阿扣俯下身來,詳細查看了他的耳、眼、鼻口,又手搭在他的脈搏上揣摩良久,臉色變得凝重起來。過後,他從藏袍里掏出四個皮袋,從其中一個皮袋裡倒出了一粒灰黑的顆粒,餵進了甄二爺的嘴中,說「沒事了,扶上馬回帳房吧!」

  扎西阿扣是斡爾朵草原上著名的藏醫。他熟讀藏醫著作《甘露中心八分秘訣典》等寶典,深諳藏醫藥理。祁連山麓和斡爾朵草原上的藏藥不勝枚舉,僅名貴藥材就有動物類的麝香、鹿茸、阿味、熊膽等;植物類如雪蓮、蟲草等,一般的如青海大黃、羌活、柴胡、白朮、黨參、秦艽等。按照藏醫藥理,動物、植物、礦石等皆可入藥。這些東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阿扣常常攀山越嶺匍匐草原,春采苗莖禽蛋,夏採花枝乳汁,秋采尖根果肉,冬採礦石鹿角,採集來,通過燜熏煎煮等多種手段處理好,研磨或煮熬成丸、散、湯、丹等多種成藥, 放在隨身攜帶的小皮袋中懸壺濟世。

  甄二爺吃了扎西阿扣的丸藥蛋蛋後,頓覺神清氣爽,胸口的鬱悶如水庫決堤一瀉而空。但是那隱隱的疼痛依然在內心深處潛伏著。「阿扣,你的好藥!刮真切!」 甄二爺羨慕地豎起了大拇指。

  阿扣聽到他由衷的讚揚和感謝後,只是微微地笑了笑。這樣的讚揚和感謝阿扣幾乎從每個居住在祁連山麓和斡爾朵草原的漢族、藏族、蒙古族、裕固族、回族人口中得到過。每當聽到這樣的話時,他感到的是無限的快樂與欣慰,因為他已然給病人解除了痛苦。唯獨今天,他在欣慰甄二爺病情得到緩解的同時仍然憂心忡忡。這個漢族小伙子,這個與他家結交不到一月,卻急人所急幫人所忙,善良正直,品行端正,卻不知受了什麼心靈的重創,心火上升鬱結成病,如不儘快治療,將會落下病根遺患終生。以後每當內心受到重創時,便會急火攻心胸悶氣短,嚴重起來會突然昏厥甚至窒息而亡!

  扎西阿扣知道,在人短暫而漫長的一生中,心靈受到的創傷與身體受到創傷相比,其嚴重程度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身體的創傷在肌膚上,敷以藥物便可癒合,而心靈的創傷在靈魂上,恐怕魂歸西天的那會兒才能癒合,更何況人心靈是那麼的脆弱,那麼地容易受到傷害啊!飽經滄桑的扎西阿扣是多麼地熟知這一切。

  但根治這種病,須得一枚麝香與其他藥物配製。

  麝因為肚臍里的這點寶貝疙瘩成為人們獵取的對象,於是麝也變得格外機警,在叢林中與人們鬥智鬥勇,使人們獵取它變得格外艱難。但再艱難也得弄回這味藥治這孩子的病啊!長期的行醫生涯使他把救死扶傷作為神聖的職責,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回到帳房後,他叫措毛給甄二爺送來了一些散劑和藥湯,叫他按時服用,並叮囑他好好調養,暫時不要出門行獵。

  打獵是甄二爺的老本行,可扎西阿卡怕他在打獵時突然發病,便暗暗囑咐兒子尕藏帶著欽德儘快去弄一隻麝香蛋子和其他幾樣藏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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