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在門源川人的傳說中，天下萬物皆有生命皆有靈氣，天長日久必然會成精。比如他們從來不將死貓死狗埋在地下，據說那會變成貓鬼神、狗頭精專門害人，就是刷鍋的芨芨刷子埋在地下日子久了也會成精，有血有肉的狼成了精那就更不足為奇了。

  這成了精的狼讓牧人們重新陷入了一片恐懼之中。人們紛紛傳言，說那狼精長著鷹一樣的兩隻翅膀，在空中飛來飛去，且來無蹤去無影，能在十步之外將牛羊的脖頸動脈切開，血像一根紅線似的被它吸個乾淨。

  但有經驗的老牧人查看了羊脖頸的傷口說：「瞧！這咬在大動脈上的傷口，分明是狼的虎牙咬的———只是從傷口看，這是一群下口狠毒、經驗豐富的狼！」

  既然是狼而且是普通的狼，再狡猾的狼也是鬥不過獵人的。牧人們從恐懼中逐漸解脫出來，重新研究討論打狼滅狼預防狼災的辦法。但研究來討論去，最終覺得還是傳統的老辦法管用。他們將一隻病死的羊扔在狼們必經的山埡豁里，死肉里摻上毒藥。他們想用這無影無形的東西給狼群以大面積的殺傷。

  小狼王帶領狼群遇見那隻死羊後，已然明白那是一個陷阱。但它太喜歡挑戰，說實話，對於它們常吃不飽的肚皮，那確實是一個不勞而獲的巨大誘惑。它小心翼翼地靠近去，搬了塊石頭在前邊滾———那樣就可引發夾腦一類捕獸器的機關。它滾一下往後跳一下，滾一下往後跳一下，等它把以死羊為圓心，以十多米遠為半徑，將足有一個打碾場大小的地方滾過來時，天已然麻麻亮了。它滾完後破天荒地發現人類根本沒在這裡鋪設機關，眼前的肉已然唾手可得。旁邊的狼們跳躍著饞涎欲滴，只等小狼王一聲令下便大快朵頤。可小狼王還是謹慎地一聞再聞死羊，然後低聲吼叫一聲，領著群狼毅然決然地離開了。

  不是小狼王聞著了溶化在新鮮羊肉里的毒藥的氣味————那是人類研究出來幾乎是專門對付狼的無色無味且毒性極強，名叫「三步倒」 的毒藥，別說小狼王，就是嗅覺比它們略勝一籌的狗都聞不出來，而是它聞著了另一種氣味，人類的氣味！近兩年，整個祁連山草原上死羊死馬的朽骨都被人們撿拾乾淨，去做「代食品」 了，人類既然發現了死羊———姑且不說是人類故意投放的誘餌，就是自然死亡的，他們肯定會忙不迭地收拾了去充飢的，哪有原地不動地放在這兒的道理？

  「這肯定是一個陷阱！」 小狼王意識到這一點後，便咽咽口水，狠命地離開了死羊。

  第二天，小狼王靜靜地潛伏在一叢鞭麻後邊，觀察著那隻死羊。它發現牧人們騎著馬經過死羊時，還時不時下馬仔細地查看，而不像平時那樣欣喜地帶走。

  它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

  第三天中午時，死羊開始腐爛，那腐臭的氣息開始在空氣中瀰漫。這氣味將一群喜食腐肉的金翅大雕吸引了過來。它們展開有成人一庹長的翅膀凌空撲來，開始圍餐。

  

  這可嚇壞那些不遠處一邊放牧一邊監視的羊倌馬倌，他們騎著馬忙不迭地吆喝著風馳電掣般趕來。可說時遲、那時快，等他們趕來時，那些金翅大雕已然在草地上踉踉蹌蹌，力不從心地撲騰著翅膀，茫然地望著它們在前一炷香的時間還凌風翱翔的蔚藍天空。不到一個時辰，它們一個個將柳葉似的舌頭吐出在鐵鉤似的喙後倒地而死。

  羊倌馬倌們趴在地上撫著漸漸冰涼的金翅大雕臉色慘白，雙手發顫雙腿發軟。這幫從門源川農業區來的漢民土民們知道這下闖下了彌天大禍！

  這次能不能活著逃出斡爾朵草原恐怕很難說了。

  這些金翅大雕是藏區的聖物，是藏族人百年之後天葬的聖物，是容不得半點褻瀆的，更別說是獵殺了！今日它們冷不防毒死了這麼一群金翅大雕，斡爾朵草原上的藏族同胞們、階級兄弟們不剝了他們的皮才怪哩！

  牧人們忙不迭地收羊入圈，打倒了帳篷，趕著牛羊倉皇轉場。此時已然是深秋季節，也已經到了轉場的季節。斡爾朵草原的牧民們不知就裡，以為這些來自農區的階級兄弟們要回去打碾他們的青稞和油菜哩，紛紛拿出醇香的青稞美酒和潔白的真絲哈達來送別遠行的客人。

  那些農區的牧人們用一臉的愧色掩蓋了往年那相濡以沫了一個夏天一個秋天后分別的依依戀情，這讓藏族蒙古族牧民們大惑不解，他們為何神色倉皇如喪考妣，喝了六盅酒後掉頭就走，急急忙忙連夜趕著牛羊翻過達坂山向南轉去呢？現在雖然到了轉場的季節但也沒必要如此倉皇如此緊張啊？

  小狼王看到牧人們急急撤退，便知道他們情急之下難免疏忽，就率領部下一路尾隨。實際上，每年牧人們轉場時，它們都會尾隨或設伏。尾隨說不定會逮住一個、兩個掉隊或不合群的羊或牛。而設伏大多數是霧大多雨的天氣，狼們會在牧人轉場的必經之路提前潛伏下來，等羊群經過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神不知鬼不覺地撈走一兩隻走在前邊的強壯的頭羊美餐一頓。

  但今年轉場的牧人們則惶惶如喪家之犬，牛羊幾乎是小跑著往門源川趕。小狼王它們一路尾隨翻過了兩座達坂，仍然沒有捕獲到離群的牛羊，這讓小狼王它們大大疑惑的同時非常沮喪。眼看著在斡爾朵草原吃了一夏一秋，肥得滾圓的牛羊就要從崗什尕雪峰邊掠過，進入人煙綢密的門源川，小狼王它們吧嗒著口水，在雪峰上躁動不安以聲聲低嚎表達失望和憤怒。

  然而奇蹟發生了！

  小狼王看見從斡爾朵草原方向的達坂埡豁里，如烏雲般滾過了一團大隊人馬，風馳電掣般地直朝牧人們追來。牧人們趕著牛羊急速趕路，但相對於這隊人馬，無異於龜兔賽跑。不一會兒，那隊人馬已然趕上了牧人們。牧人們慌忙地集結到隊尾，與追趕而來的人馬對峙在一起。小狼王居高臨下地觀察著這人類的離奇表現，發現兩隊人馬對峙不久後便混戰在一起。雙方用帳篷杆子、馬鐙展開了激烈的打鬥，直打得馬嘶人叫，暗無天日，最後竟然動用了槍枝。那令小狼王魂飛魄散的槍聲在崗什尕雪峰下清冷的空氣中格外清脆。

  夕陽西下，人類的戰爭結束了，雙方兩敗俱傷。斡爾朵草原上的藏族、蒙古族、裕固族騎兵似乎取得了勝利，整飭好隊伍原路返回了。而門源川的牧人們則在那片向陽的草坡上折胳膊瘸腿躺了一地，似乎連收拾殘局的能力都沒有了。

  牛羊們在混戰中四散奔逃，三五成群地散布在雪峰下的草甸上，驚恐不安地咩咩叫喚。沒有了它們熟悉的圈窩，沒有了牧人們管束和藏獒們的呵護，牛羊們沒有了歸屬感、沒有了安全感。牛們很自然地聚集在一起，聚在背風的山坳處，結成了它們固有的防禦陣地，而羊們本能地順風而逃。太陽落山時，雪峰下高山草甸和河谷地帶的熱空氣朝雪峰上吹來，儘管不甚凌厲，但還是將羊群直朝雪峰誘逼而來。

  小狼王大喜過望。

  它指揮部屬順溝而下，迂迴到羊群的後邊，故技重演，將羊群追趕裹挾著直朝崗什尕雪峰的山陰處奔去。到那裡後，積雪表面的硬殼被羊尖利的蹄子踏破後，羊們如它所料一個個陷在那兒動彈不了。健壯的羯羊們不甘就縛，在雪地里拼命掙扎，只幾下就將腳下的雪殼踢踏得粉碎，雪殼底下的雪如粉如沙，鬆散異常，跳動掙扎的羊很快沉進積雪中不見了。

  小狼王它們大開殺戒。那些可憐的羊兒，健壯肥美的全部掉進雪洞冷藏下來，備它們飢餓時取食。那些羸弱的母羊、幼小的羔羊則被它們當做了盤中美餐，當做了以宣洩殺戮狼性的對象，或狼族培訓幹部練兵強將的工具。

  崗什尕千百年來纖塵不染、潔白晶瑩的雪原上，鮮血殷紅，斑駁如花。清冷的空氣中新鮮的血腥味在瀰漫在漫漶，引得金翅大雕、豺狼狼、狐狸、雪豹等肉食動物蜂擁而至，在寂靜的草原上撕咬、打鬥，發出饕餮之聲，愉快而貪婪地享受小狼王它們帶來的免費晚餐。

  看到這些反客為主的不速之客，那些白森森的牙齒和壯碩的體格，已然吃飽了小狼王它們悻悻地離開了。

  時間過得飛快，在它們奔波遊蕩、圍獵中秋天很快過去了，嚴酷的冬季伴隨著一場罕見的白毛大雪降臨了。

  這場細如牛毛密如牛毛凜冽如針的白毛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大雪後，活動在斡爾朵草原覓食的門源川的農人們似乎一夜之間被大雪掩埋了，消失得無蹤無影。小狼王不知道，農人們一夜之間消失，一是他們抵抗不了這祁連山麓、這斡爾朵草原的冬日刺骨的嚴寒，二是一道轉場的季節，即使斡爾朵草原比門源川好過百倍，那公社的限期轉場的命令也是他們不敢違犯的。三是秋天過後，素有米糧川之稱的門源川又一次獲得了豐收。儘管絕大多數糧食繳了公糧，但秕谷亂糠、殘糧余谷以及代食品尚能充飢，所以他們不約而同地返回門源川，同闊別了一春一夏半秋的老婆孩子熱炕頭度他們悠閒而安逸的冬天去了。

  沒有了農人的草原寂靜多了。偌大的草原上遊牧民族的牛羊如湛藍天空中漂浮的輕雲，顯得稀少而單薄。但羚羊岩羊黃羊大角盤羊以及大鹿等野生動物卻出奇地多了起來。這場大雪將平時生活在祁連山叢林中的食草動物們逼到了山下的草原。食草動物一多，小狼王它們便不愁食物了。沒有人類冒煙的槍口，沒有人類的布設的機關，狼們與其他動物憑著原始的速度與智慧較量，小狼王它們的食物反而較夏天更為充裕。

  但人類放牧的那些祁連藏系綿羊對小狼王它們仍然是一個不小的誘惑。

  那肉質的肥嫩、味道的鮮美其他動物是不能與之相提並論的。過一段時間不美餐一隻祁連山藏系綿羊，就像人類過了幾個月開水乾糧的日子不吃一頓肉一樣難受。小狼王它們在斡爾朵草原上追獵野物的時候，常常會不經意間與人類放牧的羊群擦肩而過，這不斷地撩撥著它們的覬覦之心，讓它們在饞涎欲滴之際蠢蠢欲動。

  它們始終在尋找機會。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個機會終於讓小狼王覓得了。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太陽一出來，凜冽的寒風便銷聲匿跡，天地顯得靜謐而溫暖。小狼王站在山樑上———它常常站在山樑，一來可以放眼四野視察獵物和預防敵人，二來高人一籌可以充分顯示狼王的尊貴與威嚴———放眼被積雪覆蓋和未被覆蓋的草原，望著湛藍得令人心悸的天空，心中謀劃著名一天的光陰。

  它在高高的山崗上，發現了今日的不平常。它看見牧民們家家戶戶的黑氂牛毛帳房上換上了新的經幡，帳篷的四周也綴上了黃的白的經幡，如蒙古大營或王爺宮殿檐下的流蘇，在風中搖曳。帳房上淡藍色的炊煙較以往更為濃烈更加持久，帳篷後邊的香爐里「桑」 又大又濃，濃煙滾滾，在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柏木枝特有的馨香。這香味沁人心脾，令人憑空產生肅穆與神聖之感。

  它還看見家家戶戶的帳房旁殺了幾隻羊，人們正緊張地剝皮剁肉。人們把牛羊趕出圈窩後，不像平常那樣緊隨其後，警惕百倍地來回巡邏，而只是讓一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或者羸弱的老阿爺老阿奶看管。羊群沒有了往日強有力的約束，在頭羊的帶領下，儘自朝向陽的山坡上跑去。那裡的積雪幾乎融化殆盡，露出了厚而密的牧草，是它們理想的覓食之地。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小狼王明白這段時間它們去追獵野生動物，好長時間沒有騷擾人類，人類自然地放鬆了警惕。

  這可是一個難得的圍獵機會！

  它帶領部下在牧草叢中潛行著、觀察著，尋找著戰機。太陽偏西時，它看見一個身穿鮮艷藏袍的少婦放牧的一群羊吃飽喝足後在向陽的草坡上臥了下來，悠閒地反芻。而那少婦則騎著一匹棗紅馬趕回帳篷了，似乎去張羅宰羊殺牛的事兒去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它們悄沒聲息地潛行到羊群旁邊，然後風捲殘雲般地將羊群趕到了陰坡的積雪中，讓步履維艱的羊群頃刻間成為了它們的盤中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