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4-06-12 04:44:48 作者: 祁連山

  那兩個逃兵被「揭背花」後,土匪們感覺到了張子龍和劉富貴的喪心病狂,絕望和恐懼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逃跑成了土匪們唯一的希望。

  「甄二爺,我們也逃吧!」有一天晚上,九天保偷偷地對他說,「憑你對這裡的熟悉,憑你這一手打耳朵不傷眼睛的槍法,我們一定能逃出去的!」

  甄二爺搖了搖頭,他太清楚這莽莽祁連山了。他知道,那些逃出去的土匪根本不可能安全回到家。他們不是迷失在莽莽林海,葬身於瞎熊、豹子、豺狼之口,就是凍死在白雪皚皚的冷龍嶺,或者因缺氧葬身在高聳入雲的達坂山。我甄二爺憑著熟悉的路徑憑著日行千里的汗血寶馬興許能逃出去,可你們憑什麼逃出去?儘管這些土匪的馬群里也有著名的「青海驄」,但這些馬豈能與我的棗紅馬同日而語?說不定狂奔一夜後,到達極度缺氧的雪山埡豁時就會鼻口流血斃命在地上,他不止一次看見過這種事兒。

  何況,解放軍和民兵大隊每天守在峽口,眼巴巴地希望他們撞到槍口上來;更何況,張司令為了防止部下逃跑泄漏行蹤,採取了嚴密的防範措施,白天黑夜指派親信扼守在駐地周圍的關隘要塞,並下了死命令,對圖謀不軌或擅離大本營者一律就地擊斃。

  

  看到甄二爺堅定地搖了搖頭,九天保緊張地抓住他的胳膊,央求道:「不跑就不跑,可你千萬不要告訴張司令啊!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她們在家眼巴巴地盼望著我回去呢!」

  「你不用試我了,也不用跟我開這樣的玩笑,你活了這麼一大把歲數了,這大山里能不能逃得出去,你還不比我清楚?」甄二爺笑著用力握了握九天保的手,然後提了一桶水給張司令洗腳去了。

  九天保眨巴著眼睛望著甄二爺的背影,一臉的困惑一臉的失望。

  一直蹲在旁邊的啞巴李九兒走過來,拍了拍九天保的肩膀,用手比畫著讓九天保跟他「打腳蹬」去(所謂「打腳蹬」,是一種窮苦人出門時缺少行李,相互抱著對方的腳取暖睡覺的方式)。

  李九兒是民國二十五年來到九天保家的村子的。據說他是他們村李四十五的一個遠方外甥,又聾又啞。剛來他們村里時才十五六歲,身高還沒有一桿步槍高,瘦得像一隻初夏的猴兒。

  民國二十五年是一個特殊的年份。一群打著綁腿,穿著草綠色粗布衣服,帽子上嵌著鮮艷紅五星的隊伍從四川打到了這裡。據說他們大都是一些不足三八大蓋步槍高的孩子和一些弱不禁風的女人。他們到了這兒後,不知什麼原因走走停停,最後競被馬步芳「來如風,去如電」的精銳騎兵部隊打得七零八落。潰兵們散失在民間了無蹤跡,就像雨滴落進了浩瀚的大海。為了斬草除根徹底消滅這支隊伍,馬步芳的軍隊四處尋找八方搜捕。

  在這個特殊的年份,誰家來了人,尤其是十五六歲的孩子,自然會引起馬步芳軍隊的「青睞」:誰能保證這個孩子不是「紅軍娃」?捉住一個紅軍娃那可是奇功一件,加官進爵不說,至少有一兩個袁大頭的賞錢。這李四十五的外甥不僅剛好十五六歲,而且還是個啞巴!這啞巴肯定是裝的——不然一說話就會露出湘贛閩的「下邊」口音,豈非不打自招?於是李九兒來到李四十五家不幾天,衙役們就在甲長、保長的帶領下追上門來。

  李四十五老倆口兒抱著衙役們的腿,哭得撕肝裂肺:「大老爺,這娃娃實實在在是我外甥啊!你們不能抓他不能抓他啊……」

  「是不是你外甥,拿到縣府就知道了!」衙役們說。

  「他確實是我外甥,不信你們去問村子裡的人……」老倆口兒死死抱住衙役們,不讓他們走。

  衙役們掄起皂角棍三下五除二就將李四十五老倆口兒揍倒在地:「媽的,不給你厲害瞧瞧,你是不知道馬王爺長三隻眼的!」一繩子捆了啞巴娃就往縣裡走。

  老倆口翻起身,顫顫巍巍地跟在後邊哭哭啼啼:「我孽障的娃娃啊,你一生下來就是個不會說話的人……你前一輩子壞了啥天良了啊……」一路跟隨了去,看著尕外甥被關進了縣衙,於是便在縣衙門前長跪不起,呼喚著青天大老爺明鏡高懸放了他那天聾地啞的外甥。

  破敗而髒亂的縣城到處瀰漫著一股血腥味,人們神情冷漠行色匆匆,對跪在縣衙門前老倆口的哭天搶地似乎司空見慣,無動於衷地做買賣,忙著自家的活兒。日偏西時,一個穿著藍布長衫、戴著金絲邊眼鏡的教書先生站在了他們面前,「天下衙門朝南開,有理沒錢甭進來」,他搖了搖頭作出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回去吧,哭死也沒用……」

  聽了這話,老倆口幡然醒悟,跌跌撞撞趕回家去,將那賴以活命的二十隻瘦山羊和十畝薄田全部換成了金圓券,求爺爺告奶奶打點縣府的老爺。

  縣城駐軍的馬連長根本不信這個孩子會是老倆口的外甥。看那細皮嫩肉、弱不禁風的樣子,瞧瞧那嘴唇那眼睛那鼻子,秀氣得跟一個女孩兒似的,典型是一個江南水鄉的「下邊人」。北方的男孩子粗壯得像公牛,粗獷得如大山,哪有這副長相?他叫兩個士兵附耳過來,如此這般嘀咕了一番,然後揮揮手,「照我說的辦!」心中冷笑:「猴兒沒到拔蒜處,水沒到井處,我就不相信你娃娃不說實話!」

  那兩個士兵押著李九兒朝縣衙的大牢里走去。那裡有一群前幾天捕捉的紅軍俘虜。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紅軍娃似乎不知死期將至,仍在監獄裡唱歌跳舞,齊聲合唱「起來!起來!饑寒交迫的人們……」李九兒被拉到關押那些紅軍娃號子的鐵柵欄前。他無動於衷地望著這幫孩子,看著這些孩子綁在腳上厚厚的破布,咿咿呀呀地向那士兵比畫著,說他們的腳就像他們家打野灰的頭號樺木榔頭;看著他們腫得老粗的腳脖子,說像吹足了氣的豬肥腸;指著他們破爛的衣服,吐著口水,做出嘔吐的樣子,嫌太髒……

  那兩個士兵看著天真無邪的李九兒,相互對視一眼,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第二天,李九兒被押了出來,跟在那群紅軍娃後邊,浩浩蕩蕩地朝縣城外一片荒僻地方走去,走到一個足有一個打碾場大小的深坑旁站住了。

  馬連長一聲令下,士兵們掄起大刀朝紅軍娃砍去,砍一刀後不管是死是活,就一腳踹下坑去。那些孩子們扯著稚嫩的嗓子高呼「共產黨萬歲!共產主義萬歲!」到後來士兵們懶得去砍,只是掄起鐵杴一下砸下坑去了事。最後,被押來的人中只剩下了李九兒,他也被推到大坑沿上。他看見坑底一片血肉模糊。

  「推下去!」馬連長大聲命令。兩個士兵開始推搡李九兒,作勢要將他推下坑去。李九兒一臉恐懼,咿咿呀呀地叫著,聲淚俱下。

  「日奶奶尕娃莫非真是個啞巴?」馬連長自言自語。

  馬連長們活埋了那些紅軍娃後,又將李九兒押回了大牢。

  第二天,李九兒又被押了出來,押到縣衙前一座鐘樓下。馬連長早就站那兒了。他身旁,一個士兵牽著一隻壯碩的狼狗。狼狗吐著長長的舌頭,不安地躥動著。

  馬連長用馬鞭抽打著長筒馬靴踱了過來,用馬鞭敲敲李九兒的腦袋說:「日奶奶尕娃,如果你能聽見我說的話,趁早放出屁來!一會兒不管你是啞巴還是紅軍娃,我會叫洋狗扒了你的心吃——我這洋狗是專門吃人心的!」

  李九兒一臉的木然,不知所以地望著馬連長。馬連長不由得心中嘀咕:「這尕娃莫非真是個啞巴?」

  「尕娃,我數一二三,你再不出聲,陰曹地府里去了就甭怪我馬某人心狠手辣……一、二、三……放!」久經訓練的狼狗如飛一般奔來,逕自向李九兒裸露的上身撲去。就在撕咬的一瞬間,狼狗被生生地扯住了,但李九兒的前胸已然被抓得血肉模糊。

  直到這時,李九兒才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咿咿呀呀地喊出了聲。

  「連長,看來這尕娃實話是個啞巴!」這兩天一直押送李九兒的那兩個士兵湊上來,「不然,狼狗扒心的那一瞬間,再厲害的娃娃也會喊媽……」

  「管球他,你倆把他推下石崖算啦!」說完,他牽著狼狗回兵營去了。兵營里,他留下了兩個漂亮的紅軍小姑娘。「下邊」女孩那嬌小玲瓏的模樣惹人憐愛,味道肯定不一樣。

  那兩個士兵罵罵咧咧地押著李九兒朝縣城東南走去。那兒有一個叫崖頭的地方,浩門河經過千百年的沖刷,在北岸切出了一道綿延數十里、高達數十丈的石崖。石崖下是寬闊的河床,河兩岸黑刺、檉柳等灌木長得極其茂盛,野雞、黃鴨、天鵝等數十種珍禽異獸在其間繁衍生息。

  「一槍崩球掉不就啥都了結啦?幹嘛非叫我倆跑這麼遠推這娃跳崖?」一個對另一個說。

  「這叫當官的動動嘴,當兵的跑斷腿!沒辦法。好在再走幾十步就到了崖頭,往下一推,我倆不就沒事兒了?」

  「你說,這一搡下去,准能摔死?」

  「廢話!十幾丈高的石崖,下面儘是大石頭,你說能不摔死?」

  「唉,孽障的啞巴娃!你前一輩子壞了啥天良了,竟落得這麼個下場,死得不明不白?」

  他倆一左一右押著李九兒,不時觀察著他的臉,一副無限憐惜的樣子。李九兒表情木訥,腳步全然沒有因為害怕而遲緩的跡象。不一會兒目的地到了,三人站在高高的崖頭上,看見浩門河像一匹隨意拋在山腳下揉髒的布帶。往下看河谷,令人暈眩。

  「啞巴娃,害死你的人不是我倆,你到了陰曹地府千萬甭怨我倆……下一輩子轉世投胎千萬甭來這亂世年間……」

  說著慢騰騰數著「一、二、三」,然後相互擠擠眼,猛地將李九兒朝下推去!就在他身體懸空的瞬間,又被活生生地扯了回來。

  李九兒仿佛這時才意識到他倆的意圖,又咿咿呀呀地哭開了。

  「媽媽的,這娃娃實話是個啞巴,這馬連長也實在多心!」

  「也難怪,你看這娃細皮嫩肉的,活像是個『下邊人』紅軍娃。」

  李九兒又被押了回來。聽了士兵的匯報,馬連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叫兩個士兵將監牢里的獄卒叫了來:「聽著!今晚你那驢耳朵給老子放亮豁點兒,那尕娃如果不是啞巴,受了那麼重的傷,晚夕里睡迷糊時肯定會呻喚。你一聽見呻喚,馬上來報告,本連長重重有賞。」那獄卒那晚蟄伏在李九兒的監牢門前,支棱著耳朵一宿沒睡,可是連絲毫呻喚聲也沒有聽到,自然重重的賞錢也沒有領到,氣得他第二天尋了個機會抽了李九兒三馬棍,為他那一夜的瞌睡尋了點補償。

  十幾年後的一次門源縣舉辦的國慶慶典上,那兩個士兵和那個獄卒夾坐在群眾中間,捋著鬍子聽縣委縣政府的領導講話時,發現坐在主席台上一位三十多歲的軍人十分面熟。直到他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操著一口帶著濃重閩南口音的青海話,代表民國二十六年戰鬥在河西走廊和祁連山麓的西路軍戰士講話時,他們三人的眼睛立馬瞪成了六顆花狗的卵子!當然,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

  不知是馬連長經過種種考驗之後,確信李九兒是一個老實的農家啞巴娃,還是李四十五老夫妻的金圓券和幾十位鄉親聯名具保起了作用,不幾天後李九兒被放了回來。放回來的李九兒白天放羊耕地,夜晚遙望著閃爍在祁連山雪峰邊的北斗星久久不能入睡。

  讓甄二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從那晚啞巴李九兒與九天保打過「腳蹬」後,九天保似乎打消了逃跑的年頭。不唯如此,那些小土匪們也不再千方百計地逃跑了,似乎要死心塌地跟著張子龍,與解放軍進行殊死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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