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6-12 04:44:39
作者: 祁連山
土匪們在藥鋪家的暴行,惹得縣剿匪大隊姚隊長勃然大怒,他率領部隊翻過幾重達坂山,在高山叢林間追剿土匪。但祁連山巍巍群山綿延千里,莽莽叢林隱天蔽日,渺小的他們就像一群沒頭蒼蠅,那裡尋得著土匪?
但他的剿匪大隊也嚇得土匪們四處躲藏,從不敢在一個地區停留。這天是中秋節,午後,餓了一天一夜的土匪們小心翼翼地從黑松林中竄出來,驀然發現在一片開闊的草場上,一群羊正在靜靜地吃草。被祁連山豐美草場滋養了一夏半秋的綿羊們肥得都差不多流油了。土匪們顧不得危險,呼啦啦地圍住了羊群,不顧那位二十多歲的羊群主人的哀求,也不顧啞巴羊倌的比畫乞求,用刺刀挑破綿羊的脖子,放在熊熊燃燒的篝火上烤起來,一時間,草場上血流成河一片狼藉。
吃飽了喝足了,劉參謀劉富貴趨前向張司令報告:「張司令,那年輕小伙子是我們門源川有名的大財主陳有忠的弟弟陳有義。你看我們是不是……」
「那個呢?」張司令用嘴努努李九兒問道。
「那個名叫李九兒,是個啞巴,陳有忠家的長工。」
「哦,天無絕人之路,日奶奶,我們有救了!」張司令臉上露出興奮的獰笑,一個惡毒計劃在他心中瞬間形成。你剿匪大隊不是在山裡追剿我們嗎?我偏偏出奇兵,插到後方,到你防守薄弱的老家來個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再說,今晚是中秋節,就是那些民兵自衛隊,也肯定過節去了。
他挑選了一百多名健壯的土匪,押著陳有義和李九兒向門源川進發。其時,如血的殘陽正將餘暉潑灑在祁連山麓百草枯萎的山山川川。瑟瑟的秋風陣陣襲來,吹得山脊上的芨芨草顫抖著發出貓頭鷹一樣的叫聲,吹得百蟲斂跡。只有蝙蝠、野狼一類的夜行動物蟄伏在陰暗的角落裡蠢蠢欲動,等待著黑夜降臨。翻過乏驢達坂(因其陡峭、漫長,連極具耐力的毛驢翻越時都累得倒在地上不起身,故名之),美麗富饒的門源川便呈現在了土匪們面前。此時正值秋收,田地里青稞和油菜捆子排得密密匝匝,人行其間,仿佛進入了一個陣容肅整的古代軍營。翻過的土地仿佛浸透了油,散發著一種溫暖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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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們穿行在收割後的田地里,儘量繞開村莊悄無聲息地前進。那靜臥在山窪里的古老村莊,褐黃色的方形莊廓東倒西歪地排列在向陽避風的山坡下,參差不齊像抽了三十年老旱菸的老人牙齒。莊廓的上方,淡藍色的炊煙裊裊婷婷,空氣里瀰漫著青稞穗頭燒熟後散發出的沁人心脾的馨香,蕩漾著讓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的青油的濃香。一年來飢一頓飽一頓的土匪們眼前立馬浮現出綠汪汪的青稞「麥碎兒」。每年的這個季節前,女人們會將尚未熟透的青稞穗頭折下來,煮熟收拾乾淨,放在小石磨上磨成粉條狀,熗上野蔥花、芫荽,潑上青油,香噴噴地端給盤腿坐在炕上的公公、丈夫以及孩子,讓一家人狼吞虎咽地享受豐收的喜悅;還會將埋在地下的洋芋刨出來,做一頓俗稱「八路」的面飯,一家大小吃得滿口生津;將……想到這裡,土匪們使勁咽了咽口水。
他們不由得頻頻回望無限親切的村莊。已至黃昏,暮歸的羊群如潔白的雲彩,輕柔地向山窪里飄去。牛犢兒叫,羊羔兒跳,狗娃兒吠,誰家的婆娘站在山坡上,發出悠長的喊叫:「山娃哎……山娃,回家吃飯了哎……」
今晚是中秋節,人人都是家全人全過著節日,而自己卻是有家不能回、有節不能過,土匪心情一片悲憤一片灰暗,一個個耷拉著腦袋,像挨了揍的流浪狗。
甄二爺雙手攏在袖筒里,騎著棗紅馬抱著土銃槍,如一隻霜凍的橘子一樣沒精打采。看著父親說過、多少獵人牧羊人挖藥人吹噓過的門源盆地小橋流水人家的景致,一時間無限悲愴,一種淪落天涯的感覺緊緊地攫住了他的心。
「甄二爺,張司令傳話叫你!」土匪們一個接一個傳過話來。甄二爺從感傷中回過神,輕輕地叩了叩棗紅馬的肚皮。棗紅馬心領神會,一陣小跑到了張司令的旁邊。
「你溜那麼遠干球?」他兇惡地說,「眼睛給我放亮豁點,盯著這尕娃和啞巴,別讓他們趁黑夜溜了!」
「中!」甄二爺低聲回答。但他心中明白,張司令的本意是叫他緊緊跟著他,關鍵時候保護他逃跑。這段時間,解放軍和民兵大隊像長著順風耳生著千里眼,無論他們逃到那裡,只要停留一兩天,他們準會如影隨形般黏上來,搞得他們馬不敢離鞍,人不敢展鋪。特別是近期,他們絕對保密的幾次行動,偏偏都與解放軍或民兵大隊正面相遇!張司令認定解放軍的隊伍里肯定有一位精通謀略、能掐會算如諸葛亮、劉伯溫一類的人物。因為每次的外出行動、時間、目標都是他一人決定,行動開始後他才向大家宣布,絕不可能泄密。只是在行軍路線上,他不得不諮詢「活地圖」甄二爺。但這娃娃終日不離本司令左右,而且,好幾次也都是他憑藉熟悉的地形,引導他們化險為夷。
皎潔的月光照得這支龐大的土匪隊伍如一團烏雲,向那坐落在盆地中央的村莊罩去。夜半時分,土匪們悄沒聲息地圍住了財主陳有忠家。
陳有義被土匪們推到了門前。兩個土匪用槍頂著他的腰眼,低聲命令:「喊門!喊門!」
陳有義犟著脖子不肯喊門。他知道,土匪們從上百里的大山深處將他抓來,唯一的目的就是用他賺開門,然後一槍不發一彈不費不驚動民兵自衛隊就將他家洗劫一空。如果明火執仗進攻,他家用祁連山油松做成的厚實大門和高大院牆不會讓土匪們輕易得手。他清楚,一旦叫開門,他家便會遭到滅門之災,他的靈魂就將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土匪們將刺刀刺進了他的肌膚,「快喊!」一陣火辣辣的灼痛感立即使他難以自禁,求生的本能使他不得不戰戰兢兢地叫了一聲:「大哥……來開……開門!」
當土匪們靜悄悄地圍住莊廓時,陳家大院裡拴著的兩隻大藏獒已然感覺到了危險,猛烈地狂吠著,拖著粗重的鐵鏈「倉啷啷」的響。警覺的陳有忠推醒了老婆,急忙向北房的木梯跑去,順著木梯往上爬,壁虎游牆般地臥倒在平展的土屋屋頂上。
撲咬的藏獒聽到主人陳有義那熟悉的叫聲,聞到主人熟悉的體味,便鬆弛下來,汪汪地歡快叫著,抖著脖子上的鐵卡子。陳有忠的老婆看到狗這個樣子,便不假思索地打開了黃銅鎖子,撥開了閂門的鐵銷。
「別……」陳有忠發現了黑壓壓的土匪想發聲示警,但已經來不及了。厚實的松木門被「嘩」地推開,陳有忠的老婆還未弄清是咋回事兒,就被迎面一刀劈死在大門口。
土匪們爭先恐後地朝門裡涌去。
張司令指了指陳有義,回首對甄二爺說:「斃了這小子!」
「中,張司令!」甄二爺應了一聲,拉著陳有義向莊廓邊的一片空地走去。走到空地上,他推了一把陳有義:「快跑,趕緊去報告民兵自衛隊!」
就在這時,「砰砰砰」的一陣槍聲響起,土匪們立馬就有幾人被撂倒了。衝到裡面的土匪顧不得搶掠,倉惶地向外邊逃去——一旦被解放軍剿匪大隊包圍在這高牆大院裡,會被毫不費力地包掉餃子的。
「砰砰砰」,中間夾雜著土銃槍那沉悶的響聲。
「臥倒,臥倒!」張司令不愧是行伍出身,遇事能沉著應對。土匪們「嘩」地臥倒在陳有忠家門前開闊的巷道里。
這是一條寬約兩丈東西走向的巷道,北面是陳家大院的南牆,南面是陳家馬廄的北牆。解放軍如果堵住東西兩邊的巷道口,那土匪們只有全軍覆沒的份兒了。
「一連二連堵住東巷道口,其餘的弟兄們跟我來!」張司令剛剛下完命令,「砰」的一槍就打在了他旁邊,差點叫他見了閻王。他就地一滾滾到牆根,趴在地上分析判斷著形勢。根據槍聲的稀疏情況來看,他斷定沒有大隊人馬圍上來。
一個土匪緊跟著他滾到了牆根,「張司令,槍是從大門旁邊那個土房裡打出來的……」
果然,大門旁那間土房牛肋巴窗口裡火光閃閃,將他們一百多人壓在毫無遮攔的巷道里抬不起頭來。
張子龍非常惱火。
「儘快端掉它!」他憤怒地盯著土屋。土屋四周是黃土夯就的厚實土牆,儼然是一座小碉堡。中間僅留了一眼小窗口,簡直就是一口天然的槍眼。張司令觀察了一會兒,準確地判斷出那屋裡只有一個人,而且在使用一次只能打一顆子彈的七六二步槍,土屋後大約也只有一支土銃槍在阻攔——秋收大忙的季節里民兵自衛隊忙於收割莊稼,還沒有組織起來,只是聽到槍聲後各自為政躲著打冷槍而已。想到這裡,他精神大振,一邊滾動著一邊命令土匪將那土屋的屋頂掀掉。
幾個不怕死的土匪躲過窗口迂迴到了土屋的後邊,迅速地爬上小屋,去扳那幾根只有孩子胳膊粗的椽子——秋天的綿綿細雨將土屋的屋面泡得鬆軟,兩個小伙子一用力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掀掉屋面。然後扔一顆手榴彈,就可以將這座「小碉堡」夷為平地。但隨著幾聲「嗵嗵嗵」的土銃槍聲,那幾個土匪立馬栽下屋來。
「媽的,好槍法!」張司令不由得讚嘆。
土屋裡,陳有忠家的長工、民兵李家保抱著步槍單腿跪地從牛肋巴窗戶里瞄著巷道里蠕動的土匪,「砰、砰、砰」地點射。他十歲的兒子尕順兒站在炕沿根里,給他一顆一顆地遞子彈,妻子不停地用一隻豁了口的陶罐舀水,給通紅的槍管澆水。他槍法奇准,一槍一個,打得土匪們鬼哭狼嚎,根本不敢抬頭。子彈打完時,民兵李家保唱起了空城計,大聲喊道:「娃娃,把那一箱子彈搬過來!」孩子不知是計,以為父親的耳朵跟他一樣,也被槍聲震得「嗡嗡」直響,大聲回答道:「阿大,子彈沒有了!」這聲音從突然沉寂下來的牛肋巴窗戶里竄出來,在夜風中傳得很遠很遠,直直灌進了所有土匪的耳中。
土匪們立即興奮了。一個土匪將一枚手榴彈塞進牛肋巴窗戶,「轟」的一聲,土屋被夷為平地,李家保一家頓時成了肉漿。
張司令跳起來,正要命令土匪們重新進入豁然洞開的陳有忠家搶掠財物,甄二爺悄然滑到身邊:「張司令!我看見大隊人馬從西南兩邊包抄來了!來不及了,趕緊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張司令支棱起耳朵聽了一下,果然聽見了三聲連槍。他知道,這是民兵自衛隊緊急集合的信號槍。這三聲連槍會依次傳遞,像烽火台上的狼煙一樣,快速集合著解放軍和全縣的民兵自衛隊。
「媽媽的!」張司令狠狠地罵了一句,「撤!」丟下了幾十具屍體和三名被鉛彈擊碎了胯骨的重傷員,倉皇逃離。
甄二爺緊貼在張司令,與他並駕齊驅,嘴角浮起了一絲得意的冷笑——今晚他完成了復仇計劃的處女作!今後,他要讓所有強姦了他的卓瑪和阿媽、殺害了扎西阿扣的土匪在他的土銃槍下受盡折磨,痛苦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