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06-12 04:44:33
作者: 祁連山
獵人這場與瞎熊的遭遇戰,足足使他兩個多月沒有起身。這其間,多虧了扎西阿扣一家細緻周到的照顧。扎西阿扣家跟獵人家是隔壁,他們一家放牧,一家狩獵,一家藏族,一家漢族,和睦相處了幾十年,關係十分密切。扎西阿扣送來了牛肉、羊肉、酥油和牛奶,接濟暫時失去生活來源的獵人一家。阿扣的妻子,那位善良熱情的藏族阿媽,每天來兩次,給他們煨炕、擠奶,照顧孩子和大人。扎西阿扣從深山裡采來蟲草、雪蓮、紅景天等名貴中藥材,精心熬製,給獵人療傷。
孩子「百天」之時,獵人叫大兒子獵殺了一隻岩羊,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宴席,一來答謝扎西阿扣的救命之恩和幾個月來的照顧,二來想請扎西阿扣給出生不久的二兒子起一個「扎西德勒(吉祥如意)」的名字。
獵人托著盛滿青稞酒的銀碗,將一條潔白的真絲哈達搭在尊貴的客人脖子上,再三感謝他的救命之恩;還將整塊帶盆骨的岩羊尾巴獻給藏族阿媽,請她品嘗。獵人命令大兒子跪下,給扎西阿扣一家輪番敬酒。
「阿扣,你給這娃起個名字吧,這娃長大就是你家的人了!」獵人誠懇地說。
「呀呀!」阿扣爽快地接過銀碗,用無名指蘸著酒打了三個「卻卡」,然後一飲而盡,「這孩子長大就是我家的了,這可是你說的,以後不許反悔,別長大了就捨不得!到時候我要給我的卓瑪招木華(女婿)哩!」說著,他用粗硬的手指頭捏了一下妻子懷裡的女兒卓瑪那粉嘟嘟的小臉蛋。小女孩似乎禁不住他這一捏,「哇」的一聲哭了。
阿扣和獵人爽朗地開懷大笑起來。
「起一個啥名字哩?」阿扣手捻佛珠沉吟良久。「這孩子一生下來就給你帶來了吉祥,要不然那天早上你就沒命了。我在這裡住了幾十年,還沒聽說過跟瞎熊摔過跤的人能活下來!」
獵人的臉一下子變得灰暗了。每當想起那天早上與瞎熊相遇的一幕幕,就讓他不寒而慄。瞎熊那白森森的利齒,毛茸茸的爪子中小鋼刀似的指甲,以及口中泛著的帶血絲的白沫,常常讓他夜半驚心,掙扎著爬起來,煨上一爐上等柏木枝的「桑」,虔誠地磕謝山神爺的保佑。同扎西阿扣一樣,他在這裡打了幾十年的獵,也從來沒有見過跟瞎熊遭遇過的人能從它的鋼牙利爪下活下來。
獵人不止一次親眼目睹過驚心動魄的人熊之戰。
有一年秋天,有兩個甘肅人帶著兩桿威力無窮的土銃槍,從山北邊進入到這莽莽的祁連山狩獵梅花鹿。沒想到大鹿沒打著,一個人反而喪了命。
那一天,他倆循著大鹿的蹤跡,來到獵人家屋後的這座大山。當他倆剛剛翻過山埡豁時,驀然發現前面不遠處,一隻瞎熊正拖著肥嘟嘟的身軀搖搖晃晃地順溝而上,距離他倆也就三四十步遠。「上樹!上樹!」獵人在森林中遇見瞎熊、豹子以及老虎之類的兇猛動物時,上樹躲避幾乎是他們天然的選擇。無奈這山埡豁里大都是一些筆直的松樹、光滑的白樺,急切間是無法攀爬的。無奈的他倆只能在山埡豁里驚恐萬狀地左奔右突。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他們突然發現,旁邊山坡上有一棵柏樹長得茂盛至極,可供攀附。他倆立馬如兩隻矯健的年輕獐子,跳躍著朝柏樹奔去。一人剛剛將同伴頂上樹椏,瞎熊已經發現了他倆,如飛般奔襲而來!樹下的那人已然來不及上樹了,只好就地臥倒,將土銃槍對準了瞎熊。
這是一個老成的獵人,拉扳機、扣火泡,一切沉著穩健,有條不紊。他的瞄準星穩穩地鎖住了瞎熊的眉心,就像雷達鎖住了敵人的飛機。他相信他的這一槍定然能使這兇猛的傢伙腦袋開花。
他決定放近了打,以提高命中率。但就在瞎熊離他十幾步遠的時候,眼前一股渾濁的激流遮蔽下來。他心想壞事了,急忙扣動了扳機。扳機扣在土銃槍的火嘴上,發出了一聲輕微而沉悶的響聲,然後便歸於死寂,沒有發出他所預想的那驚天動地的響聲,更沒出現那濃黃的煙霧。
原來,先上樹的那人看見瞎熊飛奔過來,禁不住驚嚇,尿一下子出來了。那尿不偏不倚澆在了土銃槍的鋼嘴上,將裡面的火藥給弄濕了。結果趴在樹下的那人還沒來得及起身,瞎熊就將他撲住,一撕一扯,那人血肉橫飛,開膛破肚,頃刻之間命喪黃泉。
瞎熊捏死了樹下的人,口中泛著白沫,站起來,在空氣中細細嗅著。終於它發現了目標,咆哮著爬上樹來。樹上的獵人像猴子似地向樹冠處竄去。瞎熊爬到樹中央的分叉處,龐大的身軀顫悠悠地晃,讓它不敢往上追,無奈中嚎叫了幾嗓子,又爬下樹來守株待兔,虎視眈眈地望著死人和活人,不肯離去。樹下的獵人屍體仰面躺在山埡豁里,每當凌亂的頭髮被風吹起,那瞎熊便驟然躍起,一改往日的臃腫與蠢笨,矯健地撲上去,捏住那頭使勁撕扯。
其時,咱們的獵人正躲在對面山坡的一棵大樹上,驚心動魄地看著這一切。原先,他發現了這隻還不算成年的瞎熊優哉游哉地順溝而上,他本不想驚動它,想讓它自由地離開。但就在這時,埡豁里出現了兩個人影。他來不及出聲示警,那殘忍而血腥的一幕便在他的目瞪口呆中上演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發現瞎熊守在樹下,仍然沒有離去的意思。他想,樹上的那人遲早會雙臂發麻,攀附不住掉下樹來的。於是他便聲嘶力啞地喊起來。那瞎熊聽到人類那凌厲悠長的吼叫聲,倏地像人一樣站立起來,嘴裡喘著粗氣,環視四周,然後落下前爪,左顧右盼慢騰騰地朝山埡豁里走去,轉過山埡豁便奔跑如飛,鑽進灌木叢不見了。
獵人來到樹下,接那人下樹。那人抱住獵人,「哇」地大哭了一聲便不省人事。他同伴的頭顱早就被瞎熊捏成了稀巴爛,像一隻砸碎在地下的酸奶罐罐兒。
……
「就叫扎西頓珠吧!這可是一個真正扎西德勒的名字啊!」
但一個漢族人家的孩子有著這麼個藏族名字,人們叫著總覺得不自然,於是便順著孩子們的排序,稱做「甄二哥」。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甄二便自然地升格為「甄二爺」了!而且這個稱呼在他十七八歲的時候,就已經在夥伴們之間親昵而戲謔地叫開了。
「買一桿槍吧!」扎西阿扣給孩子起了名後,獵人的大兒子又一次向父親建議,「以後碰見瞎熊、豹子、狼啥的,我們就不用怕了。再說還可以用它打香子、大鹿、岩羊哩!」
獵人搖搖頭:「瞎熊是山神爺的狗,隨便打不得的!那天是山神爺喚回了他的狗,才留下了我的命,」獵人一臉的敬畏,「再說,我用扣子、吊杆、夾腦抓大鹿、香子、岩羊,夠我一家吃喝用度的了,用那槍害那麼多命幹啥?」他親自領略過那土銃槍的厲害。那天他從樹上救下的那個甘肅獵人,在他家調養了一個多月身體才復原,之後他想打一些大鹿、香子之類的山貨來感謝獵人,於是便帶著獵人上山打獵。真是奇妙,那根鐵管在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響後,冒出了一股濃煙,遠在百步之外飛奔的大鹿就應聲而倒,骨碌碌地滾下山坡!獵人打一隻大鹿可沒那麼容易,他得花好大工夫去觀察大鹿的行蹤,然後在它必經的路上下脖扣、夾腦和吊杆,還得花很長時間去守候。儘管這樣,成功的機會也不多。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使獵人徹底改變了主意,決定不惜傾家蕩產購置一桿土銃,教訓教訓這個不服山神爺管教的「野狗」。
獵人的大兒子一生下來便得到了山神爺的保佑,名字就叫山神保。十四歲的山神保高大而結實,已是父親的一個好幫手,更是一個能單獨巡山狩獵的好獵手。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提扣、脖扣、吊杆、夾腦下得樣樣精絕,獵人已經能很放心地讓他單獨巡山了。就在瞎熊傷人不久後的一天,山神保跟他的父親一樣,也在一個山埡豁里跟一對瞎熊母子相遇——之所以在山埡豁里常常與瞎熊相遇,是因為雙方都看不見對方——矯健的山神保如飛似地朝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奔去,瞎熊母子在後面緊緊追來,就在山神保爬上樹的一剎那,瞎熊媽媽一嘴咬住了他一隻腳的腳後跟。山神保腳上穿的是一種用羊毛線織成的名叫「毛踢兒」的厚襪子。瞎熊的牙齒卡在襪子裡,鼓足了勁往下扯,山神保緊緊抱著樹往上掙扎,雙方相持著,誰也不敢有絲毫鬆懈。他腰裡別著斧子,可就是騰不出手取下來。血從襪子裡流出來,流進了瞎熊的嘴裡。瞎熊娃娃聞見了血腥味,興奮得像個饞嘴孩子,在母親的旁邊左躥右跳,哈喇子流得老長。
他們相持了大約一頓飯的時間,山神保的手臂漸漸麻木,他知道這樣長時間地僵持下去,自己一定會掉下去,落入熊口。情急之下,他想起了父親的訓導:野獸最怕的是人類的叫聲。於是他便扯開嗓子喊了起來。這一招真靈,那瞎熊驀地吃了一驚,下意識地鬆開了口。山神保像一條脫鉤的魚,只幾下就躥到了樹梢上。瞎熊舔舔嘴,悻悻然地領著孩子走了。山神保害怕那傢伙使個詭計去而復來,又等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才趕緊溜下樹,一瘸一拐地朝家逃去。當他看見山溝里自家土屋飄起的裊裊炊煙時,才長長出了一口氣,人卻立馬委頓在地上,有了一種死裡逃生的放鬆感。他坐在一個土塄坎上,打算稍事休息後再回家。可就在這時,耳邊突然響起了「撲棱」一聲響,山神保翻起身就跑,急切間重重地摔倒在山坡上,接著便骨碌碌滾下山去,掉下了幾十丈高的懸崖。
獵人的妻子發現山神保時,山神保渾身是血,只說了一句「瞎熊」便斷了氣。
猶如驚弓之鳥的山神保聽到的那「撲棱」聲,原來是一隻山雀兒從耳邊飛過的聲音。
悲傷不已的獵人發誓一定要收拾了那隻間接害死了兒子的瞎熊母子,為兒子報仇。安葬了兒子後,他成天在山埡豁里梭巡、偵查,但母子熊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再也不光顧了。但是,那只在山埡豁里與獵人大戰多個回合的瞎熊卻變得不安分起來。
自從與獵人發生了遭遇戰,好長一段時間裡,它沒來過乾隆溝。人們都以為這傢伙受到驚嚇,遠徙他鄉了。誰知它思鄉心切故土難離,今年夏天又優哉游哉地回到了這裡。這時的它已然成年,體重足有六七百斤,走在山脊上,跟一隻成年大氂牛不差上下。
正當獵人猶豫是不是收拾了它,以報當年一箭之仇時,有天早晨扎西阿扣憂心忡忡地對獵人說,「昨晚那狗日的瞎熊又鑽進了我家的羊圈,捏死了我的四隻羯羊……」
瞎熊自從回來後,為了躲避盛夏蚊蠅的叮咬,它白天大都睡在高高的山頂那塊平整的大岩石上養精蓄銳,一到夕陽西下日近黃昏時,才懶洋洋地走下山來,大搖大擺地踱進扎西阿扣家的羊圈,享受免費的晚餐。不僅如此,它還會一連捏死五六隻肥美的羯羊,就地刨坑埋了,仿佛這阿扣家的羊圈就是它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可以儲藏羊肉,隨時就地取食。每當這時,阿扣家那幾隻壯碩得讓狼們聞風喪膽的大藏獒便一掃往日的威風,汪汪叫著鑽進帳房,趕也趕不出去!扎西阿扣一家看在眼裡,氣在心裡,只好在帳房裡煨上一爐香,不停地念經,乞求佛爺趕緊把它趕走。
獵人拿定主意置一桿槍。
他拿了二十個香蛋子和一匹真絲哈達,騎著扎西阿扣家的那匹棗紅馬,穿過水灌峽,翻越三座達坂,到顯明寺去。據扎西阿扣講,顯明寺旁邊有一個鐵匠,打造的土銃槍堅實無比,從來不會炸膛。最要緊的是那鐵匠也是個神槍手,他打造並調試好的槍百發百中。
鐵匠答應了獵人的請求。他收下了獵人的禮物,叫他兩個月後來取槍。鐵匠告訴他,沒有兩個月是造不出好槍的。他得跟徒弟們將鐵燒紅,鍛成有稜有角的鐵條,纏繞在筆直的鐵桿上,然後不停地煅燒、淬火,直至打出一桿根部厚重、槍膛筆直的土銃槍。接下來的調槍也麻煩,他必須將靶子放在遠近不同的地方,不停地射擊、不停地校正,直至滿意為止。「平常得花一香子皮袋火藥哩!」鐵匠告訴獵人。他得為他的產品負責。人家給他帶來了這麼厚重的禮物,他不能給人家一根中看不中用的燒火棍。如果槍的命中率不高,一槍放不倒瞎熊、豹子,那它們的反撲,肯定會要了獵人的命。
兩個月後,獵人取回了土銃槍。鐵匠果然是能工巧匠,槍托是用白樺木根做的,至少用黃刺熬成的汁刷了十遍,金黃鋥亮,光潔舒適;槍管根部粗重,前部細勻,發散著藍幽幽的微光——槍管不能打磨得過於光潔,那會使獵人在陽光下難以瞄準。
取回槍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不斷侵襲扎西阿扣家的大瞎熊。
為了保證獵殺行動萬無一失,獵人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練習槍法。一個月後,獵人自我感覺非常良好,於是同扎西阿扣一塊兒悄悄摸上山,爬到了瞎熊睡覺的岩石對面的一塊山岩上——那是他跟扎西阿扣事先偵察了無數次後精心選定的最佳射擊位置——悄沒聲息地趴在那兒耐心地等待著。只要瞎熊睡好了站起來,將「鐙眼(也就是心臟部位)」暴露在槍口下,他一傢伙就能將它撂倒。
山頂涼風習習,但他倆的手掌卻汗水津津。據有經驗的獵手說,瞎熊一旦意識到人類將發起攻擊,身體就會變得像練過硬氣功一樣,剎那間鼓起來,土銃槍的鉛彈根本無法穿透它濃密的厚毛和厚實的皮膚。
功夫不負有心人。日頭偏西時,它終於站了起來,在那巨大的岩石上,看起來就像是巡視千軍萬馬的大將軍,有點不可一世。獵人不失時機地瞄準它的「鐙眼」扣動了扳機。隨著驚天動地的聲響,獵人感覺到土銃槍那巨大的鉛彈擊中了目標。扎西阿扣透過濃黃的煙霧,分明看見那傢伙抖動了一下。
獵人趕緊往槍管里灌藥、裝彈、扣火泡,手腳忙亂;扎西阿扣則緊緊攥著那把滿尺的藏刀,眼睛瞪得如同北京同仁堂里的丸藥蛋蛋。
那傢伙居然沒有倒下,而且還能緩緩地轉動身子,仿佛在尋找槍聲是哪裡發出的。難道沒有打准?扎西阿扣頭上的冷汗「刷」地就下來了。
等獵人手忙腳亂地裝好彈藥,準備第二次射擊時,那傢伙卻訇然倒下了,接著便骨碌碌地順著山坡一直朝下滾。他倆興奮得像兩隻發情的獐子,在灌木叢中躥跳著跟下山去,離那瞎熊四五十步遠的時候又放了四五槍,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摸到近前。
那傢伙兀自在那兒伸胳膊蹬腿撲騰著,像一個醉漢一樣,不甘心失敗,還想與對手來兩拳……
有了這枝土銃槍,日子滋潤多了,獵人再也不用起早貪黑地上山下扣子了。祁連山的野生動物多得數也數不清,成群的岩羊、大角盤羊、藏羚羊常常跑到獵人家旁邊的小溪里喝水,梅花鹿、白唇鹿、孢鹿不時地來到他家屋後的山坡上吃草,瞎熊、豹子、狼甚至猞猁也會偶爾光顧獵人家對面的山溝。至於香子,每當到了秋末冬初發情尋羔兒的季節,那「喵喵」的叫聲會吵得連一個好覺也睡不成。沒吃喝了沒用度了,抱著土銃槍不出百步便能滿載而歸。
日子就在平淡與安逸中一天天度過。獵人也開始花費更多的時間教天生愛槍成癖的二兒子甄二爺練槍法。他知道土銃槍鉛彈與火藥的珍貴,他要求甄二爺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槍法一定要練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看見獵物,隨手抱起槍,不瞄準就摟火,一聲巨響,就將飛奔的獐子、岩羊的頭顱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