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06-12 04:44:35 作者: 祁連山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轉眼間到了公元1948年。這是個異乎尋常的年份,因為老獵人的夢中,老是有隻白狼出現。另外,天降異象,縣誌記載:「民國三十六年,天降冰雹大如雞卵,糧油絕收。後陰雨連綿,山洪暴發,耕地淹沒,民流離失所,卒不忍睹……」祁連山麓世外桃源般的寧靜生活被打破了。先是一群山外人,衣服襤褸面黃肌瘦地湧進來,他們抓旱獺,套香子,挖蕨麻,撿野菜,從早到晚蠕動在祁連山麓的大小山溝里尋覓著果腹之食。後來縣府衙役們也跟了進來,他們徵收大馬款、兵役款等十幾種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將獵人家的麝香、鹿茸等一股腦兒搜颳了去。更可怕的是,縣府的官人們還說,從遙遠的「下邊」(南方的統稱)來了一夥紅頭髮、藍眼睛像魔鬼一樣的軍隊,他們馬上就要打到蘭州了。他們來了要共產共妻,還會扒了小孩子的心肝下酒吃!為此,坐鎮西寧的馬步芳馬長官有令,家有壯丁者,三抽二,二抽一,如果前方戰事吃緊,就是獨苗也要抽,抽到蘭州東面去抵擋共產黨解放軍。

  秋後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獵人一家圍坐在土屋的火盆邊,等待著開飯。火盆上的大銅羅鍋里,煮著一隻肥美的岩羊,馥郁的香氣正同泡沫一起冒出鍋外,充盈在土屋中,瀰漫在人的肺腑中,惹得一家人饞涎欲滴。

  「看把你饞的。」自從大兒子死後,老獵人將一腔的父愛傾注在小兒子身上。看見小兒子雙眼貪婪地盯住銅鍋,不時地撥弄已然燃得很旺的火盆,便從鍋里挑揀了一塊帶軟骨的肋條遞給他,「嘗嘗,熟透了沒……」

  「哎!」甄二爺歡快地應了一聲,在破褐褂上蹭了蹭手,接過肋條便狼吞虎咽地撕吃起來。由於肉尚未熟透,他來不及咀嚼,便將撕下來的肉生生地吞咽下去,直噎得兩眼翻白。

  「呵呵呵……」看見兒子猴急的樣子,老獵人會心地笑了,一邊鞣製著一條岩羊皮袋,一邊往火盆里添了一塊乾柴。火光映紅了他古銅色的臉膛,映出了他難得的幸福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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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他獵到了一隻肥美的岩羊,所以心情格外好。自從山外人大量湧入山,不但他們的生活被擾亂了,生存空間也被占據了,而且,還帶來了一個個讓他驚恐不安的消息:冰雹、洪水、瘟疫……天降異端,世道多舛,人世間的黑頭凡人們必將遭受新一輪的苦難,而戰亂兵災,更讓人感到浩劫輪迴而來。在這些令人驚恐不安的消息中,最令人驚心的莫過於抓「壯丁」了。

  一個月前的一天,他追獵一隻獐子到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山溝。那溝巉岩嶙峋,林木茂密。他一槍放倒了那隻早已受傷的獐子,長長舒了一口氣,順勢躺倒在一棵大松樹下乘涼,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對面叢林中的西番柳叢微微顫動。「不好!」他心中一驚,下意識想到那是棕熊或灰狼之類的兇猛動物。剛打了一槍的土銃槍此時空空如也,如果真是兇殘的熊或狼,說不定小命就不明不白地丟在這兒了。但他不愧是祁連山麓里打了一輩子獵的獵人,懼怕之際,麻利地填藥裝彈,瞬間就將槍口準確地瞄準了那個地方。

  「甭……甭開槍……」老獵人先是聽到了人聲,接著看見一個穿著破褂的老人從柳叢後站了起來,臉因極度恐懼而扭曲,像一隻變了形的核桃。他雙手高高舉著,顫抖著慢慢走了出來。

  「嘿嘿嘿……」老獵人長長出了一口氣,將槍扔在地下,「你鑽在麻柳窩裡鬧球啊?要不是你聲兒出得早,說不定我一槍將你狗日的送到閻王爺那兒去了呢!」他揉著咚咚直跳的心,問,「你是幹啥的?」

  「我……我爺兒倆是逃荒的……」說著,老人從身後拉出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

  「哦!」獵人明白了,這又是一雙從山外來討活口的苦命人。「山裡的野獸,見面分一半。你倆過來,幫我剝皮子,我分一半獐子肉給你爺兒倆!」他一邊招呼,一邊抽出刀子,扯過獐子腿熟練地剝起來。

  剝著剝著,他的雙手因過度的吃驚而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看見那小伙子長著一張奇醜無比的臉,臉的上半部分皮膚干皺、皸裂,完全喪失了生機與活力,僵硬的肌肉將下半部分拉扯得變了形,嘴和鼻子歪向一邊,像半副曬乾了的羊肚子。更讓他吃驚的是那隻枯萎、癟陷的右眼,像化了膿的疥瘡,令人望而生厭!

  「老哥,」那老人顯然看出了獵人的驚異,嘆了一口氣說,「你別見怪,這娃娃的眼睛是我弄瞎的……」

  「啥?!」他吃驚得跳起來,「你咋這麼狠心?這娃娃難道不是你親生的?」

  「咋不是親生的?要不是親生的,我咋會下這狠手弄瞎他?」

  「這就奇怪了,這是為啥啊?」這回獵人真的迷糊了,手中的刀「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哎!」老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雙粗糙的手捂住了臉,淚水像枯樹底下流出的雨水般,隨著他哽咽的訴說,斷斷續續地流了出來……

  原來,他們是門源川浩門河畔一家普普通通的農戶人家,他們租種了地主老財家的二十畝土地,兼看著一座水磨,還在浩門河川豐美的草場上飼放了二十多隻祁連綿羊。儘管一年的收成一半要交給老財,還要交各種苛捐雜稅,但浩門河川溫熱的氣候和豐沛的降水,往往能帶給他們一個好收成。更讓他們欣喜的是,在水磨河上游的一個崖灣處,居住著一家獾豬。獾豬超強的繁殖能力,源源不斷地免費給他們一家提供了改善生活的肉食,使他們家的生活比方圓十里八里的哪一家佃戶都過得安逸。

  民國三十七年秋天一個漆黑的夜晚,甲長、保長領著一夥縣城的衙役和軍人圍住了水磨。那是抓壯丁的隊伍,知道了他的兒子正當青年,是必抓的壯丁。幸虧那天兒子老早提了一把鐵絲扣子去套獾豬,老天保佑他逃過了一劫。但老爺子知道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若不想辦法,兒子遲早會被抓走成炮灰的——在這門源川里,多少壯得像牛犢、機靈得像洋狗的小伙子被抓了壯丁後便杳無音信了啊!兒子一旦當了壯丁,家裡就沒了壯勞力,二十畝土地沒人耕種,二十隻綿羊沒人飼放,更沒人能套來肥美的獾豬,全家的生活會一下子陷入窘境,兒子一旦死了,他老楊家在門源川就後繼無人斷子絕孫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在自己手上斷了楊家千百年來的香火,自己死後進不了祖墳安葬不說,又如何向陰間列祖列宗交代?

  「決不能讓兒子去當壯丁!」他恨恨地想,「得想個辦法!」

  但辦法在哪兒呢?老倆口躺在磨房的土炕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苦思冥想著解救之策。蕭瑟的秋風從磨房椽子的縫隙中吹進來,發出刺耳的叫聲。這段時間,兒子一直躲在獾豬窩旁邊的一個石洞中,白天黑夜不敢現身。老倆口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隨著深秋的臨近,氣候逐漸變冷,兒子無論如何也無法繼續躲藏了。再說,那兒也不安全,人們遲早會發現的。

  「讓娃娃跑吧!」老伴突然從土炕上翻起身,「我給他烙上夠十多天吃的饃饃,讓娃娃跑得遠天遠地的,一輩子也甭回來……」

  「甭糊塗了,這兵荒馬亂的,到處都是土匪強盜,這娃娃連門源川都沒出過,他能跑哪兒去?」老爺子嘆了一口氣。

  「那該咋辦啊?」老伴在油燈下嚶嚶地哭起來,「要是個瘸子瞎子,倒好了,你看老王家的瘸娃娃,就沒人抓他當兵!」

  「瘸子瞎子?」老爺子一個激靈,從炕上跳了起來。良久,一個殘酷而完美的計劃在他腦海中形成了。

  後半夜,兒子終於熬不住祁連雪峰上吹來的寒風,偷偷地跑回家來。老倆口趕緊從炕上爬起,給兒子做飯。看見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老爺子心在泣血:「娃娃,多吃點吧,吃完了好好看看你媽和我,說不定……說不定以後就再也看不見我倆了……」

  兒子不知就裡,吞咽了一塊饃饃說:「大大、媽媽,我已經打算好了,我要跑,跑到新疆、西藏或別的地方去!我就不信,天下這麼大,沒有活命的地方……」話沒說完,就噙著饃饃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這娃娃仰面睡在被窩裡,我燒了一勺滾燙的菜子油,潑到了他臉上……他的右眼是瞎了,可他沒辦法瞄準打槍,再也不會被抓壯丁,命是留住了啊……」老爺子說罷,嗚嗚地哭了起來。

  老獵人聽罷,提起土銃槍,顧不得剛打下的獵物,一溜煙地跑回了家。這幾天他們這兒甲長、保長也領著當兵的到處轉悠,他怕他的小兒子也被抓了壯丁當了炮灰。

  兒子安然無恙。但他看著兒子俊美的臉龐,心想自己怎麼下得了手,將滾燙的菜子油潑向他的臉?那天下午,他在土屋前的草地上徘徊踱步,跟那位父親一樣,苦思冥想著兒子逃過劫難的萬全之策。太陽落山時,他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在自家土屋的旮旯里,挖一條秘密地洞,一旦抓壯丁的衙役們來了,就將兒子藏在裡邊。

  地洞挖好後的這麼多天,衙役們並未光顧他家的土屋,這令他非常欣慰。說不定山外戰事已停了呢?加之今天早上他又獵到了一隻壯碩的岩羊,所以今晚心情格外愉快。

  但就在這時,土屋的破木門震天動地地響了。老獵人一個激靈跳起來,迅速將兒子塞進了地洞。他剛將一個裝滿青稞的「科什加」皮袋移到洞口,就聞到了一股撲鼻的塵土味,轉頭一看,木門成了碎片。「日奶奶尕娃耳朵聾了還是眼睛瞎了,咋不開門?」幾個當兵的提著槍闖進了土屋厲聲喝道。

  「人老了……手腳不靈便。」老倆口囁嚅著解釋。

  「真是三句好話不如兩馬棍。」一個當兵的掄起槍托,朝著老獵人的屁股狠敲了一下,將他揍了個趔趄。

  「喲嗬,這狗日的一家日子還過得綿軟得很呢,」一人發現了火盆上冒著香氣的岩羊肉,「老子們在前線賣命,一年見不得一點葷腥,這狗日的還大塊吃肉,過的是神仙日子啊!」

  「老東西,也不請我們吃肉?」其中一個軍官模樣的回頭問。

  「坐坐,炕上坐,老婆子,趕緊給老爺們倒茶啊!」

  這幾個當兵的毫不客氣,反客為主地坐到炕上,抓起羊肉狼吞虎咽。吃飽了喝足了,用芨芨棍剔著牙問:「老爺子,你兒子呢?」也許肉吃得舒服,稱呼也變了,口氣也緩和了。

  「到青陽溝那兒打獵去了,去了十多天不見回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想這些人也許不知道他家的底細,便扯了謊。為了證明他說的是事實,獵人長嘆一聲,雙手捂住臉蹲到牆根里去了。老伴心領神會,也嚶嚶地哭起來。

  「媽的,你騙誰啊?你兒子不在家,老子幾個黑天半夜跑到你家來鬧球啊?吃飽了來消食?」說著幾個人跳下炕,翻箱倒櫃地搜尋。

  「嘿嘿,真是怪了,這小子明明今天在家,怎麼不在了呢?」他們面面相覷,「這土屋就這麼屁大點地方,難道是土行孫,鑽到地下去了不成?」

  「說,老東西!你把兒子藏哪兒了?」一個當兵的揪住老獵人的衣領喝道。

  「老爺,不騙你,我兒子真到青陽溝打獵去了!」

  「老東西你可別騙我們,要是搜出來,狗日的看我們不剝了你的皮!」說著這人提了槍,到外邊去搜。他們屋前屋後搜了個遍一無所獲,於是問那當官模樣的:「長官,咋辦?這娃兒不在,我們回去咋交差?」

  「嘿嘿嘿……」那軍官眼睛骨碌碌轉了轉,問老獵人,「你一直在這地方打獵?」

  「是。」老獵人不知就裡,老老實實回答。

  「那麼,槍是打得不錯了?」他瞅著土屋牆上掛著的土銃槍問。

  「也不咋樣……」

  「就是他了!我說,弟兄們,說不定這老東西槍法好,戰場上比他兒子還頂用。」他對手下說。

  幾個當兵的發一聲喊,三下五除二,就將老獵人捆成了一個毛蛋蛋。

  老伴死死抱住軍官的腿苦苦哀求:「大老爺,求求你放過他!他老了,腿腳也有毛病,他打不了仗啊……」

  「你不交出兒子,我們回去咋交差?」軍官掙扎著說。

  一個當兵的掄起槍托將她打翻在地:「三句好話不如兩馬棍,與她費那口舌做球?」

  老伴望著老頭子一行消失在夜色中,一堆泥似地癱在了地上。

  甄二爺是第二天早晨才被母親放出地洞的。知道了父親被抓走的消息,他抓起土銃槍就去追,可惜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父親早被連夜編進隊伍,開拔到遙遠的西安、蘭州的戰場上去了。

  他像一頭髮瘋的小公牛,在草原上、叢林中尋覓、號哭,整日整夜地守在父親常常出沒的地方,期望父親像往常一樣,背著沉甸甸的獵物,從那個山嘴或者大樹後閃出身來。但理智告訴他,這一切已經不可能了,父親這時也許正穿著黃褐色的軍裝,提著槍,被逼與共產黨解放軍打仗,也許早已戰死沙場,被拋屍荒野腐爛在臭泥沼中了。

  這段時間,他痛苦得日不能食夜不能寐。但時間是醫治心靈創傷的最佳良藥,兩個月後,他漸漸地從對父親的思念中擺脫了出來,知道自己該負起一個男人的責任了。他像父親一樣,起早貪黑,在叢林裡下扣子、布陷阱,蹲點守株待兔,跟蹤千里追獵,掙他和母親的吃喝用度,掙給母親看病吃藥的費用。

  母親那夜被當兵的打壞後,一直未能復原。儘管他請來了祁連山和斡爾朵草原上最好的藏醫,儘管他把對父親的思念和孝敬之心全部傾注到母親身上,不辭艱辛不怕危險,采來了祁連雪峰上的雪蓮、草原上的冬蟲夏草等珍貴藥材給她治病,但仍然沒能挽回她脆弱的生命。

  母親是在一個夜晚悄然走的。她似乎知道那夜要走,臨睡前,她緊緊握住兒子的手說:「娃娃,你大大走了,我也照顧不了你了……趕明年,你就招女婿到扎西阿扣家……」說著,竟哽咽不能成語。

  「媽媽,」他抱著瘦得一把乾柴似的母親,「大大過幾天就會回來,聽說仗就要打完了……您的病就會好的,我明天先去顯明寺,請個活佛給您念幾天平安經,順便請個山外的曼巴給您看看……您放心,這病不是什麼大病……」但淚水卻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第二天早晨,他照例天未亮就起了床,準備簡單吃點東西就去巡山。「媽,我要去巡山了!」他對母親說。可母親毫無反應。他扔了槍,撲到母親的頭前,發現母親早已走了。

  母親走得很安靜,安靜得連睡覺的姿勢都未改變。他知道,母親就像佛前的酥油燈,油盡了,燈就滅了。

  母親的葬禮是扎西阿扣一手操辦的。安葬了母親後,扎西阿扣扶著他的肩膀說:「娃,就到我家來住吧,你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連個做伴的人都沒有……」

  他去了阿扣家,阿扣對他視如己出,阿媽及卓瑪也對他待如親人,他對他們一家從心底里感激不盡。感激之情升華為感恩之心,使他朝思暮想著如何報答。出生於獵戶世家的他身無長物,知道自己多打獵,多增加收入,才能了此心愿,報阿扣家的深情大恩於萬一。

  但祁連山麓的野生動物遠沒有以前那麼多、那麼老實了。大概跟人類一樣,也是時勢造英雄,岩羊中間出了一個眉心有白毛的、被獵人們稱為「白額羊王」的傢伙,它將方圓幾十里的岩羊群都收服在自己的麾下,領導著它們跟獵人們周旋。所有的岩羊在它的領導下變得聰明而機警,常常使獵人們找不到它們的蹤跡。倔強而好勝的甄二爺曾連續好幾天跟蹤過它和它的臣民——一個足有四百多隻岩羊的龐大群體,但他根本無法接近它們。早晨是動物採食的黃金時間,動物們大都會放鬆警惕一心覓食,但那隻白額羊王卻是個例外,越看似安全,它越是警惕,在早晨傍晚它的臣民們專心覓食的時候,它總是站在高高的山岩上,高度警惕地警戒著四周。不僅如此,在羊群覓食外圍的各個山頭上,它都派了精幹的公羊放哨。那些公羊們倒也忠於職守,高高地抬著頭顱,監視著可能出現危險的每一個山口和每一片叢林;耳朵不停地聳動著,探聽著每一個哪怕是極其細微的可能危及羊群安全的聲響;鼻孔張得老大,逆風嗅尋著每一絲不祥的氣息,尤其是人類那特有的膻腥氣和火藥味。一旦發現危險,公羊們就會向白額羊王發出警告,白額羊王接到警報後,會鎮定地作出觀察和判斷,然後便毅然決然地拍板決策:置之不理或逃之夭夭。如果是虎狼豺豹,它會加強警戒,要是其他的大鹿、獐子、黃羊之類的食草動物,它們會完全置之不理,唯有偵聽到人類——那種直立行走、狡猾奸詐、殘忍貪婪的人類的信息,白額羊王立馬會在鼻子裡打一聲尖利的呼哨,然後拔蹄飛奔,領著它的臣民一陣狂飆,翻過陡峭的山崖,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常常令覬覦已久尾隨已久的甄二爺望山興嘆。

  這使甄二爺非常懊惱和屈辱。這個聰明的白額羊王深深地傷害了他作為一個獵手尤其是一個祁連山麓里出了名的獵手的尊嚴!他發誓,遲早要將這個白額羊王收拾掉,以挽回他連續幾天翻山越嶺一無所獲後在卓瑪面前丟掉的面子。

  「頓珠阿吾,那隻白額羊王是一隻神羊,神羊是千萬打不得的!」十九歲的卓瑪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忽閃著兩隻美麗的大眼睛,搖晃著甄二爺的胳膊說。

  「我就不信,人還鬥不過一個畜生!」甄二爺有些羞澀。扎西阿扣履行諾言,去年藏曆新年按照藏族的習俗給獵人家下了聘禮,今年的藏曆新年就是他與卓瑪的婚期。

  「噓!」卓瑪驚恐地將嬌嫩的小手捂在甄二爺的嘴上,「千萬不能這麼說,佛爺會怪罪的!」

  甄二爺捏住卓瑪的手,望著她那在潔白的羔羊皮袍映襯下顯得益發嬌艷白嫩的鵝卵形臉蛋,禁不住心旌蕩漾,想擁她入懷。望著卓瑪白皙的脖頸,甄二爺深深地陶醉在她略帶酥油味的體香中,他的嘴唇像南方稻田中的一條泥鰍,蠕動著向肥美的土地深處游去!卓瑪嬌嗔地打了甄二爺一拳,「咯咯」地笑著跑開了。笑聲如一串串金黃色的水晶晶花,灑落在綠色如茵的草原上。

  卓瑪一頭濃密、烏黑的長髮被阿媽精心梳成了一百零八條小辮子,像一匹黑色的瀑布,鋪灑在她大紅織錦緞罩面、水獺皮鑲邊的藏袍上。甄二爺知道,今年藏曆新年後,這匹瀑布便會悄沒聲息地注入花團錦簇的深潭——長發會被編成辮子,辮梢會被收攏進刺繡精絕、鮮艷無比的銀質辮筒中。那是藏族少婦的打扮,是跟他結婚後卓瑪的打扮。

  未婚妻坐在天鵝絨地毯般的草原上,纖細的小手玩弄著烏黑油亮的髮辮,勻稱的鵝蛋臉略呈緋紅,無意識地呈現出一副少女懷春的嬌羞模樣。這模樣惹人憐、惹人愛,也讓人衝動。他恨不得像餓狼撲向嬌弱的羔羊那樣撲上去,但他克制住了。卓瑪是他心中聖潔的女神,是允不得任何的褻瀆和玷污的女神。

  「想啥呢?」他忍不住問。

  「你說呢?」她忽閃著一對毛茸茸的大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他。藏族少女是以熱情和大膽聞名的,他的卓瑪有過之而無不及,「傻蛋,我在想你啊!」說完咯咯笑個不停。

  「真的?」他為了掩飾尷尬,做勢要撲上去捉她。她跳起來,踏著綠草跑向遠處。

  在乾隆溝周邊的高山草甸上,他倆一邊放牧著羊群,一邊相互追逐著嬉戲著,採擷著火紅的山丹花、晶瑩的水晶晶花、鮮艷的格桑花,插在卓瑪的辮梢上,或者編織成五顏六色的花環,套在卓瑪的脖子上,在草原上翩翩起舞。一曲未終,卓瑪便手捏著花環笑個不停,笑得直不起腰,笑得軟癱在棉絨般的草地上直叫「哎喲哎喲」,回不過氣兒來。卓瑪特別喜歡笑,甄二爺真不明白這麼多的笑是哪兒來的。山雀兒撲棱一下翅膀、羊羔兒撒一下歡兒、棗紅馬甩一下尾巴,她都會笑個不停。有時候望著甄二爺便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將本來就紅撲撲的臉蛋憋得嬌艷欲滴,笑得甄二爺手足無措,最後情不自禁地搔她的痒痒。

  笑夠了玩夠了,他們便相擁而坐,望著湛藍的天空中翱翔的雄鷹,望著白雲落地般的羊群,憧憬美好的未來:「頓珠阿吾,明年我們結婚了,就不要再打獵殺生了,我擠奶打酥油,你放羊擋牛……」

  「中、中!」甄二爺一連聲地哄她,「到時候我『馬打南山吃飽草,刀槍入了個庫了』,」他放開嗓子唱起了「少年」,聲音洪亮,音域寬廣。

  「又來了又來了!」她將鑲有水獺皮邊的藏袍袖子捂在嘴上,捂住了那一口整齊、潔白的糯米牙,咯咯地笑起來,「誰不知道你的少年唱得好!」

  「你唱給誰的啊?」她含情脈脈地故意問。

  「唱給你的唄,我還能唱給誰?」甄二爺一隻手托著腮幫子,動情地唱著:

  「陰山里打槍陽山里響,

  槍子兒落著個地上。

  我把你白日裡牽來晚夕里想,

  清眼淚把炒麵拌上!」

  卓瑪又咯咯地笑了,笑聲在草地上打起了滾兒。甄二爺看到未婚妻這樣高興,索性躺在卓瑪的身邊,望著大山深處茂密的森林,唱興大發:

  「高山低山祁連山,

  松柏樹罩嚴著哩。

  我和妹妹玩一天,

  活像過年著哩!」

  卓瑪翻身抱住甄二爺,竟然淚水漣漣。

  一到盛夏,草原上膘肥體壯的牛羊們不甘寂寞,成天男歡女愛,進行著繁衍子孫的偉大事業。每當這時,他二人便臉紅心跳,羞澀不已,這活生生的啟蒙教育刺激得他倆難以自禁。這天,當她抱著他時,他也像亢奮的公牛公羊們一樣,再也無法克制,順勢抱起她,走進葳蕤的灌木叢……天為被,地為床,雪上肅穆、百獸靜默,清風微吹,白雲輕拂,百靈鳥婉轉優美的幸福奏鳴曲,將他們的幸福一次次拋向巔峰……

  阿媽是過來人,這天晚上對阿扣說:「再下一頂小白帳房吧,孩子們都大了……」藏族人家習俗,家有女孩初長成,便會在主帳房旁邊下一頂白帳房,給女兒一個談情說愛的私密空間。

  自此以後,他倆雖未舉行婚禮,但已經是一對恩愛的小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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