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4-06-12 04:44:31
作者: 祁連山
甄二爺出生那天,他父親在祁連山麓一個山埡豁里,與一頭碩大無比的瞎熊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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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祁連山,正是草豐馬壯的收穫季節。那瞎熊經過了一個夏天的滋養,肥壯得像個橫綱級的相撲運動員,渾身的毛閃著緞子一樣的光澤。清晨,它從棲息的山洞裡爬出來,拖著一身肥嘟嘟的肉忽悠忽悠地順著山溝而上,準備越過前面的山埡豁,到對面的陽山坡上捕捉旱獺吃。
這天,甄二爺的父親,那位在祁連山麓里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獵人,也跟往常一樣,在東方還未泛出魚肚白時便收拾停當,幹練矯健地去巡山了。他去查看前幾天下好的扣子、夾腦,順便去尋找香子的「茬棍」和「糞場」。
香子,學名叫「麝」。公麝的肚臍眼裡的麝香是名貴的中藥材,對治療風痰、傷寒、瘟疫、燥火、氣滯、瘡傷、眼疾等有奇特的療效。同時,麝香作為眾香之冠,其香味濃郁芳馥、經久不散,是只有貴婦人才用得起的名貴奢侈品。公麝的尾部常常分泌一種油質物,使它奇癢難受,所以它常常在行走的路上尋找乾枯的灌木枝,靠上去摩擦尾部,並且喜歡到一個固定的地方去摩擦。這灌木枝就是獵人眼中的茬棍。
香子還有一個習性,就是不隨地大小便,常常到一個固定的地方去拉糞,天長日久,便形成了頗具規模的「糞場」。聰明的獵人便整天穿梭在叢林中,尋找「茬棍」和「糞場」,然後將「提扣」和夾腦下在「茬棍」和「糞場」的旁邊,守株待兔等待牙香(公麝)乖乖地將肚臍眼裡那點寶貝疙瘩送來。由於「茬棍」很低,只有六七寸高,獵人只好躬著腰,瞪大眼睛心無旁騖地去尋找。
這天清晨,獵人攀上了那山埡豁,與瞎熊碰了個正著。獵人察覺到前面的異樣,驀然警覺時,瞎熊已然在他眼前,相距不過丈把遠!
大驚之下,獵人下意識地將手中那截用來抖落露水的木棍平端在胸前,像端著槍一樣對準了它。而這隻瞎熊仿佛也突然發現面前站著一個人,正虎視眈眈地看著它。它低聲嚎叫了一聲,驀地直立起來,驚恐地與這人對視著。
他們先是對峙著,然後慢慢地轉著圈,像兩個蒙古摔跤高手,運動著,尋找著對方的破綻。這是一場誰也沒有預料的尷尬遭遇戰,雙方都為了獵物專心致志、心無旁騖,都喪失了應有的警惕性,完全忘卻了這祁連山麓無時無處不在的危險。
一般情況下,有經驗的獵人在翻越這樣的山埡豁,肯定會唱山歌、大聲呼喊,為的是讓對面的猛獸退而避之;猛獸們也會不停地嗅著空氣中散發的氣味,側耳偵聽危險的信息,儘量避免在這樣的場合與其他猛獸、特別是人類不期而遇。但是,祁連山山勢險峻,森林茂密,這樣的遭遇戰一年裡總要發生那麼幾次。
現在對峙的雙方,誰也不敢轉身逃跑,唯恐一轉身,對方就會撲上來置自己於死地。有兩次,那瞎熊齜著牙,嘴裡發出尖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前爪上的指甲根根豎起,如同一把把豎在毛叢中的小鋼刀,在早晨初升的太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寒光。
獵人渾身酥麻,險些委頓在地上。但熊也顯然怕人,不敢貿然進攻,只是自衛性地站在那兒,用它特有的形體語言告誡人不可輕舉妄動。對峙了大約幾分鐘,獵人一片空白的大腦漸漸有了意識,他後悔不迭,後悔自己今日沒有預備對付瞎熊的工具。那工具非常簡單,就是一隻用長長的氂牛絨摶成的足球大小的毛球,還有一根上好的羌柳木棍。遇到今天這樣的情形,只需將毛球扔給熊,熊便會用兩隻前爪緊緊攥住,它那小鋼刀似的指甲便會嵌進毛球中,扯也扯不散,拔也拔不出,使它趴也趴不穩,站也無法站,獵手們便可輕而易舉地用木棍敲斷它的臂膊,或者敲碎它的腦袋,取了熊膽,割了熊掌,剝了熊皮揚長而去,輕鬆得就跟殺綿羊一樣。但今日的他,只有一根隨手撿來的木棍,雖然聊勝於無地拿在手中,但獵人清楚那是無濟於事的。
他腦海中電光火石般地思考著,動用著一輩子打獵積累的經驗,試圖尋找脫身之策。
就在這時,瞎熊看到了獵人眼神的迷離和表情的驚恐,陡然間增加了攻擊的決心,吼叫了一聲,向獵人撲了過來。
獵人本能地閃身躲避,瞎熊一下子撲了個空,龐大的身軀收剎不住,徑直撲出兩丈開外才勉強停住。一撲不著,它便氣急敗壞,吃力地扭轉身又朝他撲來。這回獵人算是找著了辦法,不由竊喜,心想,狗日的,爺們今天陪你玩玩,不信玩不死你!
之後一袋煙的工夫,瞎熊不停地撲剪獵人,而獵人則憑著半輩子打獵練就的膽識和矯健的身形,靈巧地躲避,只把個肥胖的瞎熊玩得口吐白沫,肚皮像風箱似地急劇起伏,只剩下齜牙咧嘴吼叫威脅的份兒。
也該是獵人命里有此一劫。如果此時他尋機逃脫,也許能夠全身而退。但他看到瞎熊那狼狽的樣子,便起了貪婪之心,心想憑這狗日的三百多斤的身軀,熊膽肯定不小,賣個三四塊「袁大頭」絕不是什麼問題。還有那對熊掌,也能換一匹洋布希麼的。油光閃亮的一身熊皮也讓人心熱,如果做成大褥子,一家人睡在上邊,冬天那個暖和喲,比睡在羊糞燒的土炕上還舒服。最讓人他心動的是,如果今天將這大瞎熊弄死了,那他赤手空拳打死瞎熊的英名將會迅速傳遍祁連山麓、環湖草原,那些牧人們、財主們,誰敢還小瞧自己?行走在草原上,誰會不崇敬自己、羨慕自己?自己從此可以揚眉吐氣,挺起腰板做人了。
想到這裡,他頭腦便一陣陣發熱,完全忘記了手中拿著的不是專門打熊的羌柳棍,而只是一截普通的樹枝。他忘乎所以,大吼一聲,朝瞎熊攻去。棍子打在了它頭上,頓時成了兩截,飛到一邊去了,而它渾然不覺,似乎只被撓了個痒痒。
它想不到他會主動攻擊,有些吃驚。在它的記憶中,一切動物,即便兇猛如獵豹、猞猁,見了它也莫不聞風而逃,更不要說大鹿、羚羊、岩羊、旱獺之類的食草動物了!就是人,也很少有膽敢跟自己照面的。今日這狗日的是吃了豹子膽了還是咋的,居然不自量力攻擊自己?吃驚之餘,它站起來,揮動左臂,朝近身的獵人劃拉了一下。獵人側身躲閃,但因腳下地勢不平坦,腳步不夠靈便,竟然被熊掌劃拉著了。一聲布匹撕爛的聲響過後,獵人覺得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而自己也像一隻皮球似地飛了起來,徑直飛向兩丈開外的一棵大樹,被撞了個半死。
這回輪到獵人吃驚了,他想不到這傢伙力道是如此之大,今日貿然攻擊它,實在是自尋死路!但他的意識是清醒的,落地後,立馬翻滾,說時遲,那時快,那瞎熊風馳電掣地撲來,一下子撲在了他剛剛落地的地方,兩隻熊爪上鋼刀似的指甲絞在一起,將樹下的枯枝敗葉絞得紛繁四起。
獵人爬了起來,才發現右臂的一大塊肉不見了,鮮血如注。而熊也似乎聞著了血腥,變得更加興奮和狂躁,長長吼叫了一聲,轉身又追了過來。
獵人不敢怠慢,下意識地轉身逃跑,可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幾十步,熊便追了上來。聽著後邊呼哧呼哧的喘氣聲,獵人知道自己跑不過它,便機靈地一個轉身,抱住了旁邊的一棵大樹。瞎熊這回徑直衝下了山坡,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剎住腳步,轉身向上爬來。
這時獵人冷靜了下來。他觀察著周圍的大樹,想爬上樹去。獵人知道,躲避瞎熊最有效的辦法就是上樹。可今日這山坡上的樹真是怪了,全是光溜溜的松樹,平日那些茂盛的柏樹、樺樹、柳樹全不見了。他從一棵樹奔向一棵樹,又從一棵樹奔向另一棵樹,老也找不著一棵可供攀爬的大樹。等他終於找著了一棵合適的樹正往上爬時,瞎熊已然追到了樹下,站起來,一隻爪子拽住了他的左腿。
他緊緊地抱住樹不鬆手,可受傷的胳膊根本用不上力。電光火石之間,瞎熊輕而易舉地將他拽下來,壓在身下開始撕扯。也許是上天保佑,慌亂中獵人將一隻手塞進了瞎熊的腮部,緊緊攥住,控制著它的鋼牙利齒,使它無法向他下口。同時,頭緊緊頂著它的胸部,使它的兩爪不能有效地抓扯到他。
人在危急時刻的爆發力是不可想像的。他與力大無窮的瞎熊在山坡上廝打、翻滾著,滾了大約四五十米遠,終於被一塊突兀的大石塊分開了。瞎熊也領教了獵人的厲害,不敢戀戰,轉身往一邊的灌木叢中奔去,稀屎從屁眼裡噴涌而出,一溜煙逃遁了。很顯然,那傢伙也被嚇得不輕。
獵人是被扎西阿扣救下來的。這天早晨,扎西阿扣將羊放上山坡,正準備回去吃早飯,他那隻藏獒突然汪汪叫著,跑過來委頓在他的腳下,沒有了往日飛揚的風采。扎西阿扣覺得異常,警惕地環顧四周,只見一隻瞎熊在前邊不遠處分開稠密的灌木叢,鑽了出來,看見扎西阿扣和他的藏獒,略微頓了頓,然後惶惶如喪家之犬,斜刺里直衝而下。扎西阿扣心中「咯噔」一下:獵人每天早上都在這一帶轉悠巡山,他們莫不是相遇了吧?他急忙叫上藏獒,朝瞎熊奔來的方向尋去。果不其然,藏獒聞到了血腥味,將他一直領到了渾身是傷、已然不省人事的獵人身邊。
這段時間裡,獵人的妻子劈了一大堆松木柴禾,正打算燒茶煮肉,可肚子裡的陣痛突然襲來,已經生過一個孩子的她來不及爬上土炕,便輕車熟路地在灶火門前生下了一個胖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