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碧台空歌(全三冊)> 第五十三章 浮雲散盡見天心

第五十三章 浮雲散盡見天心

2024-06-12 04:09:37 作者: 青枚

  平宗夢見一隻麒麟從天而降,威風凜凜,發著金光。麒麟高大威猛,向他奔來,兩隻前蹄一下子踩在了他的胸口上。平宗被踩得上不來氣,悶得眼前發黑,但那麒麟力大無比,無論他如何掙扎都無法擺脫。他苦笑了一下,突然覺得萬念俱灰,索性攤平了手腳,喃喃道:「踩吧,將我踩入泥里,與這大地草原化為一體,便是與天地同壽了。」

  「你若要死,也只能與我死在一處,休想與什麼天地同壽。」

  那惡狠狠的聲音仿佛一道電光劈開了漫天的陰霾,又像是一夜之間冰雪消退,彌赧花開到了天涯。平宗目光落在金色麒麟的身上,恍惚看見那麒麟像是化身成為一個女人,在衝著他微笑。

  平宗一下子激動起來,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坐了起來,這才發現之前的一切都是場夢。沒有彌赧花,也沒有麒麟,倒是有一個原本趴伏在他胸口,因為他的動作不得不退閃到一邊去的女人。

  他的心劇烈地抽動了一下,若不是有經脈相連,此刻也不知會跳到什麼地方去。但他更擔心的是眼前這女人,若不趕緊捉住,就更不知道會消失到哪裡去了。

  好在他們心意相通,不需他開口,她便已經過來,在他身邊坐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她想說話,剛一開口卻哽咽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無力地將自己的額頭抵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他的心突然就落回了原處,胸口重新暢快起來,不自覺地微笑著,輕聲說:「別擔心,我沒事。」

  她越發地哭了起來,眼淚落下來,順著兩個人的手腕往下滑落。

  平宗見她說不出話來,便自己找話說:「我昨日狠狠笑話了阿沃一頓。他連《藥師經》都不知道,被你騙得這樣慘。」

  她抽抽噎噎,到底還是悶悶地說:「只要我肯走,哪怕說是去找嫦娥他也會信的。」

  他輕聲笑起來,笑聲在胸腔里鼓盪。一時之間只覺心漲得滿滿的,有一種酸楚的圓滿,讓他意識到,不止這一次,以後若是再有任何的艱難和危險,他都會義無反顧地替她去扛。

  「別哭了,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

  葉初雪抬起頭,不解地看著他。

  平宗努力撐起上身,卻覺得眼前發黑,四肢無力,他苦笑了一下,重又躺回去:「你去看吧,找楚勒,讓他帶你去。」

  葉初雪想了想,搖頭:「不,我陪你。」

  「喂,這禮物可是我千辛萬苦給你弄來的,費了好大功夫,你真不去看?」

  她索性在他身邊躺下,推著他:「往裡點兒。」

  「不要。」平宗卻耍起賴來,一把將她摟入懷中,「就這樣,擠點兒就擠點兒,這樣離得近。」

  她於是不再掙扎,溫順地由他摟緊自己,讓他的氣息再次籠罩她的整個天地,充盈她的生命。

  「葉初雪,你真狠心啊。」他越想越委屈,「我若不吐血摔倒,你就不會回來是吧?你一定要等到我攻破了雒都城把你給揪回來嗎?還是你打算藏起來,再也不見我了?」

  葉初雪一點點揪緊他貼身的單衣,他每一句話都仿佛在用一把匕首攪動她的心,但他每一句話都猜得沒錯。

  「聽說東邊的大海邊有大礁石,礁石下有珠母貝,每一顆都有眼珠子那麼大,研磨成粉吃了能永葆青春。還聽說南方有三千年的古榕樹,根須繁茂,能滿足紅塵間男女一切奢望。還聽說西方崑崙山的玉河中住著玉精,為玉魄幻化成人形,能釀玉膏,喝了之後長命百歲。」

  平宗笑起來,益發將她緊緊禁錮在自己懷中,仿佛一旦略微鬆手,她便這樣天涯海角地去遠了,再也不回來:「你想把這些新奇的東西都見識了?」

  「嗯。」她毫不掩飾地承認,抬頭見他神色發緊,這才又說下去,「可是我又想,即便能永葆青春,長命百歲,萬事如意,你不在身邊,看不見你,我活著又有什麼意思?難道要我天長地久地在遙遠的地方等著你的消息,卻永遠不能在一起嗎?」

  「當然不行!」平宗把握機會打消她的念頭。

  葉初雪目光瑩瑩盯著他,半晌才長嘆了一聲:「阿護,我們以後怎麼辦呢?」

  「自然是你隨我回龍城。」他說得不假思索。

  她卻沒有答應,只是摟緊了他的腰,枕在他的肩膀處。她已經開始顯懷,肚子微微頂在平宗的腰側,有一種結實的信賴感。

  平宗敏銳地察覺到,低頭去看,隨即笑開了花。手掌覆上去,心中滿是滾燙的喜悅:「葉初雪,你懷阿戊的時候我沒能在身邊,這一次絕不讓你離開。」

  她仿佛到了這個時候才真正確認了是與他重聚,捧著他的臉不肯放開,追問道:「怎麼辦,你說我們怎麼辦好?」

  「在落霞關時,龍霄跟我說了許多話。」平宗敵不過她的執拗,無奈地嘆氣。因為是她,他能坦然將自己心中所想說出來:「他讓我明白一直以來,不是我包容了你,不是我為你犧牲,而是相反的,你為了我一直在忍耐。我原先以為你失去了一切,我給了你一切,所以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心中是期待你的感激的。可是你沒有,你想離開我,所以我發怒、生氣、心灰意冷,也更加堅持。但龍霄讓我明白,你失去的,我沒有辦法還給你。即使我將最珍貴的後位捧給你,那也不是你想要的。何況我還沒能做到。」

  葉初雪怔怔聽著,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一番話來。

  平宗低頭看了看她這驚訝的樣子,有些得意地笑了:「怎麼?為什麼這樣吃驚?」

  葉初雪連忙低下頭去,掩飾自己的心情。

  平宗便繼續道:「我想了很久,為了他這話,我想,雖然我不能讓你回到從前,做一個受父皇萬千寵愛捧在手心裡的公主,不能把你的故園家國還給你,但是我能給你另一個家。這家裡有你的兒女,有你的夫君,有你所渴望的一切親情和溫暖,有你我的傾心相愛。我知道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但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好的。我想讓你快樂,葉初雪,但快樂不能只是我一個人努力地將一切送到你面前買你千金一笑。我不是周幽王,做不出烽火戲諸侯的事情來,也不會將你放在褒姒那樣紅顏禍水的罵名之下。我能給你的,只是普通人的幸福。」

  他說到激動處,只覺心情激盪難耐,再也躺不住,索性推著葉初雪坐起來,強令她看自己的眼睛,捧著她的臉,一字一字地說:「卻是你從未有過的,天下人都渴望的幸福。」

  兩人雙目交投,一時間天地日月都不復存在,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平宗看著她的眼睛,想要確定自己說的話她聽進去了,並且印在了她的心上。

  他已經沒有了退路,這是他最後的妥協。他並不知道如果葉初雪拒絕的話,自己還能做什麼。他一生之中,殺伐決斷,應對過無數危機,但這一刻,卻如同一個第一次獨自面對重大時刻的少年,只能手心冒汗,焦急而忐忑地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他並不知道,葉初雪此刻心中猶如天崩地陷一般震動無比。

  他那樣驕傲的男人,那樣自信而強橫,卻會對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們對彼此都相知已深,他的心情她也完全明白。葉初雪的心中有個聲音叫囂著讓她向平宗點頭,然而心底另一個聲音在陰森森地問她,如果同意了,她之前所堅持的一切,意義何在?

  她長久的沉默令平宗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甚至無法再維持最後的矜持,催問道:「葉初雪,你聽見了嗎?」

  她緩緩搖頭。

  平宗的心一沉到底:「怎麼?」

  「不對。」

  「不對?」

  「你說得不對。」葉初雪終於抬起頭來,對上他的眼睛。

  就像是秋天草原上的天空,透明澄澈,卻又深邃空曠,平宗用力地想從她的眼中看出點兒端倪來,卻終究一無所獲。

  好在她並沒有讓他等太久:「這確實是我夢寐以求的。我離開你的每一個夜裡,夢中我們在一起,有你,有我,有阿戊,有我們的藍天和草原,有這一路一起走過的江河湖海。我們在一起,這就是我最夢寐以求的一切。」

  平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慢慢泛了上來,卻又被他強行按捺下去,只是更加謹慎地求證:「葉初雪?」

  「我從來都願意要這樣的幸福。可是阿護,我如何才能安心要它呢?」

  歡悅的心情被一句話問得又跌落了下去,還是那個死結,如果不解開,受折磨的是他們兩個人。

  平宗略微後退,低頭思量了片刻,忽然問:「如果你不安心,還會留在我身邊嗎?」

  葉初雪撫上他的臉,毫不猶豫:「會。我再也不離開你了。」

  這樣的承諾卻無法讓他鬆一口氣,他知道她沒有說出口的話:「可是你卻不會快樂?」

  「會,跟你在一起,無論如何都會快樂。可是我……」葉初雪再也抑制不住地抽噎了一下,「我會至死遺憾,愧疚。所以我求你,如果我先你一步死了,就將我送回江南去。」

  「不!」這回輪到了他搖頭,「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真心話我說不出來。」

  「那麼我替你說。」平宗仿佛一個在半空飄蕩了許久的人,突然雙腳落在了實地上。他握住她的肩膀,說:「我不會放棄我統一天下的志向,但我不會去做。現在龍霄在南方打仗,如果他能打贏,這皇帝讓他做。我可以承諾不要他納貢,不用他稱臣。但我也不許他自己分封王侯,不許他保留中軍以外的軍隊。南朝江山,我要他替我們的兒子保管。葉初雪,我知道這是你想說卻又不肯說的,你想讓我將天下留給阿戊去統一。」

  葉初雪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很久之前,當她站在阿斡爾湖的石樑上,心情煩悶黑暗到無所發泄,不得不借著從高台上躍下來擺脫那一切的時候,他不顧一切地追了下來。

  那一夜湖水上沁涼的風似乎又在面前拂過。

  她知道,她一向都知道,他會為了她什麼都不顧。所以有些話她說不出口,她不能這樣利用他的深情。她從不吝於玩弄人心,唯獨眼前這人的心,她不敢褻玩。這是她一生最珍貴的所有,即使算上永德的二十幾年生命,也沒有什麼能與之相提並論。所以這話她想了許久,卻始終不肯提起一字。

  離開雒都來找平宗的時候,她就已經下了決心。是這男人給了她綻放的機會,因此她願意為他收起羽翼。

  但他終究還是知道她的,他替她說出了這些話。

  「你可以不這麼做的。」她垂淚低聲地說,自己都沒有察覺聲音和身體都顫抖得如同秋雨中的水面。

  「我情願。」他抬起頭慨然一笑,「我的江山,留給我的兒子。」他說完,又皺起了眉頭,看著葉初雪:「他們突然決定放棄龍城南遷,就是因為阿若不是我的兒子?」

  葉初雪不敢與他對視,垂下頭去。

  平宗於是全都明白了,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強令她抬起眼看著自己:「葉初雪,我警告你,這是最後一次。你不許再打我江山的主意。」

  她乖乖地點頭,心甘情願地被他警告威脅,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甜蜜。

  那甜蜜似是通過兩人相接觸的肌膚傳給了他,令他終於繃不住,微笑了起來。「葉初雪。」他輕輕地喚了一聲,等她低低嗯了一聲之後,又叫,「葉初雪。」

  她抬起眼,帶著笑嗔道:「做什麼?!」

  他想說話,心頭卻激動無比,一把將她摟入懷中,用鼻子磨蹭著她的耳垂和臉頰,低聲懇求:「求求你,答應吧。」

  她閉上眼,轟然崩塌在他的懷中。

  她還有什麼資格拒絕?她除了匍匐在他的腳下,將自己全部的真心謙卑奉上之外,還有什麼選擇?

  然而嘴上卻是硬的:「父皇以前說,帝王不該將所有的功勳自己全占了,總要給後世留一些餘地。阿護,你願意給你的兒子留餘地,是江山之福,也是你我之福。」

  「只要你不覺委屈就好。」平宗聽出了她沒有說出的應許,心滿意足,「我就怕給你的是你不要的。」

  「你給我什麼,我都要。」她在他懷中抬頭,拋卻全部的矜持自尊,毫無虛飾地說,「我將這一身都交到你的手中。」

  「那好!」也許是因為心情暢快,他突然有了力氣,拉著葉初雪跳起來,「你先收下我給你的第一個禮物。」

  葉初雪駭笑:「原來還不止一個禮物?」

  平宗嚴肅地轉頭看她:「一共有三個。葉初雪,一共有三個禮物。」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