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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參商相距幾微塵

2024-06-12 04:09:39 作者: 青枚

  平衍突然出現在雒都宮前,令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平若匆匆趕到的時候,他安然坐在步輦上,倒是周圍四五十個禁軍劍拔弩張地嚴防死守,只要他稍微有一點兒動作,就會嘩的一聲後退一步。見他不動了,就又小心翼翼試探地上前。

  平若擔心他是來問罪的,腳步滯了一下,又自覺不能像這群膽小的士兵那樣讓人笑話,只得硬著頭皮快步從玉階上下來,來到步輦前,拉起平衍的手晃了晃,喚了一聲:「七叔!」

  平衍看著平若,面色稍微和緩了些:「風塵僕僕,從南邊回來還沒休息?」

  平若有些難為情,點了點頭,客套地招呼:「不知道七叔會來,事先沒有準備。七叔,如今宮裡是非多,不如到我府上去落腳?來人,送秦王去我府上。」

  「不著急。」平衍抬手阻止了下人,看著平若,忽而一笑,「阿若如今長大出息了,也跟你七叔玩這一套了?」

  「七叔……」平若心裡咯噔一下,面色尷尬,偷偷向四周瞥了一眼,低聲道,「七叔身份敏感,突然到這裡來,萬一有人發難……」

  平衍打斷他:「阿若,你貴為中書令,還是皇帝近臣,你實在告訴我,雒都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平若沒想到他竟如此開門見山,被問得一呆,猶自想要掩飾:「七叔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懂?」

  

  「我進雒都城時,城門正要關。城中坊里街道都在逐步封鎖警戒,若非我有魚牌,在雒都已經寸步難行了。」

  這正是平若想不明白的地方:「七叔是哪裡來的魚牌?」

  「阿若又是哪裡來的虎符?」

  平若臉上一紅,訕訕回答不上來。偷虎符這事,不論他有多正當的理由,終究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因此被人當眾揭出來說,面子上到底掛不住。

  平衍將他的面色變化看在眼中,心中益發篤定,問道:「怎麼,五哥居然沒有因為這事降罪於你?這可不像是他的秉性啊。他是不是病重了?」

  平若一驚,抬頭看著平衍:「七叔是怎麼知道的?」

  「他服丹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又不是沒人在雒都,你們雒都發生的事情我都知道。」

  平若越發心虛,幾乎不看他的眼睛,心虛地敷衍:「是嗎?」

  他與平衍這番對答,並沒有著落在平宗身上,平衍看上去並不知情。平若的心一半放下了,一半卻又更加忐忑。平衍若不為平宗之事來,那只能更加難以應對。

  果然,平衍問:「五哥還好?」

  平若心頭一慌,抬起頭來勉強笑道:「七叔這話問得好沒來由。」

  這慌亂全落在了平衍的眼裡,他一皺眉,握住平若的手腕,低聲問道:「阿若,你老實跟我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平若向四周看了一眼,終於躲不過去,只得說:「七叔隨我進宮去,七嬸還在宮中呢。」

  「七嬸?」平衍心頭一顫,有了一絲預感。

  晗辛被封作昭儀,即便平宸做出拿她去退敵的事情來,畢竟她是唯一的皇子生母。平宸又沒有立皇后,平若不是隨便說話的孩子,卻突然稱她作七嬸,這就只有一個可能——阻礙晗辛從昭儀成為七嬸的人已經不存在了。

  他一把捉住平若的手腕,沉聲道:「阿若!」

  平若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那句話:「七嬸還在等你。」

  平衍終於會意了,驚得險些從步輦上跌下去,卻到底還是定了定神:「好,她在什麼地方?你帶我去。」

  晗辛聽說平衍到了,早就坐臥不寧,但真正親眼看見平衍被抬進來放在大殿的中央與她面對面的時候,卻又怔在了原地,不知該做何反應。

  平衍抬頭,見崔璨、高賢等人都在,尤其是崔璨,正一臉警惕地看著自己,不由笑了笑:「崔相,沒想到這麼快咱們就又見面了。」

  崔璨點了點頭:「是啊,確實沒想到。」他說這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地走了兩步,來到晗辛的身前,連自己都沒有留意到無意中做出保護的姿態來。

  平衍微微一笑:「崔相,我只是個身負殘疾之人,手邊沒有拐杖,若無人攙扶,連站都站不起來。我沒有辦法對晗辛做什麼,也沒有必要。晗辛,你說呢?」

  「嗯?」晗辛驚了一下,不知之前神飛何處,被他問了一聲才恍然回神。她從平衍進來,目光就落在他的身上再沒有離開過,平衍跟誰說了什麼,她全然沒有留意。她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也以為即使再見也不會再對他有任何額外的用心,然而這樣自欺欺人的幻想根本經不起任何考驗,平衍還沒有開口,她就已經一敗塗地。

  平衍反倒要比她鎮靜得多,環顧了一下四周,嗅了嗅殿中瀰漫的藥味兒,低聲笑道:「我也算是個久病成醫的人,既然進了這大殿,你們要隱瞞的事情已經瞞不住了。」

  崔璨略微惱怒地盯著平若看了一眼,似有責怪之意,向前一步,問道:「秦王,你我兩國正在交戰,你作為主帥之一,卻出現在這裡,我是該讚賞你的勇氣,還是該笑話你的魯莽?」

  「崔相怎麼想,我管不著。」平衍淡淡地說,「只是如果我猜得不錯,雒都如今發生了劇變,這劇變便是平宸已經死了?」

  他的問題沒有回答,但殿中的一片死寂卻已經證實了他的猜測。「那麼咱們這仗還有必要打下去嗎?」他近乎冷酷地嘲笑,「雒都朝廷本就是個笑話。阿若、崔相,你們也都已經盡力了,但我今日進城一路看來,這麼久了,雒都依舊人丁寥落,天黑時炊煙寥寥,城門外更是大片田野荒蕪,這城還是半死之城。國都尚且如此,別的州郡還用說嗎?你們二位都是有抱負、有才華之人,可惜跟了平宸就是明珠暗投。既然如今平宸已死,你們若獻城投降,我能做主保你們雒都上下文武官員絕不受牽連。」

  平若、崔璨相顧無言。

  平宸已死,雒都該何去何從,這本是必然會討論的事情。只是當時大敵當前,為了不擾亂軍心,他們一致決定秘不發喪。之後的事情一件連著一件,一直到了平衍登門,都還沒有討論。

  其實也是他們二人刻意迴避,因為這中間牽涉著晗辛。

  平宸死後,幼子平熠繼位是理所當然的。然而他們眼看著晗辛在葉初雪的寬慰下動了離開雒都的念頭,便誰都不肯提讓平熠繼位的話。崔璨自不必說,即使晗辛不與自己相偕終老,他也會千方百計讓晗辛下半生幸福,而平若則是絕不肯再回龍城。但這樣的話他說不出來,只能暗中將手中軍隊布防好以防不測。

  平衍就是在這樣的局面下出現的。

  平若一百二十萬分不願意讓平衍見晗辛。當時葉初雪的一番話已經坐實了晗辛心中的傾向,他擔心平衍來就是為了帶走晗辛的,而唯一能讓他心存一線僥倖的,卻是葉初雪離開時並沒有帶走晗辛。

  那個女人做任何事情都不會沒有原因。連晗辛都在驚訝她隻身離去,平若只能期待她有別的安排。

  見眾人沉默,平衍笑了起來:「怎麼,莫非你們二位也意見相左?」

  他幾乎不用想也能猜到崔、平二人各自的立場。雒都朝堂,漢官為主,求穩懼戰是主流。因此若給出一條獻城投降的路,未必群臣不會支持。阻力來自眼前這兩個人,他們一文一武,掌握雒都朝堂命脈,也都不是畏戰之人。平衍在得知平宸死訊之後,就一心在考慮如何拉攏二人。

  見他們不回答,平衍也猜出了問題出在晗辛身上,便轉向她:「你可願隨我回龍城去?」

  晗辛一震,對上他的目光,心頭大亂。

  崔璨的心提了起來,輕輕喚了一聲:「晗辛……」

  平衍笑道:「阿若叫你七嬸,你知道嗎?」

  崔璨立即向平若怒目而視。

  晗辛卻只是垂下頭去,似是沒有聽見他的話一般。

  平衍漸漸笑不出來了,他那一句問話本來心存撩逗,只是為了打破場面的尷尬。但話一旦問出來,卻又渴望得到答案,晗辛的遲疑讓他心情沉到了谷底。

  「怎麼,你有別的打算?」

  晗辛思慮了片刻,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目光瑩潤澄澈,溫和地看著平衍。平衍太過了解她,立即知道這代表著她已經做了決定。他心頭不由自主地繃緊,低聲問:「晗辛,你跟我來嗎?」

  晗辛轉向崔璨:「讓我們倆單獨說幾句話。」

  「可是……」崔璨欲言又止,終究只是後退了一步,點點頭,向外面走去。

  此時天色已經大黑,一輪明月將外面玉階照得如同覆上了一層霜。晗辛的目光追著他的背影,見他走到門口,又轉身招呼平若:「平中書,你也去吧。」

  崔璨心細,不放心晗辛與平衍單獨在一起,叮囑高賢在門外多安排幾個人,仔細留意裡面的動靜,若有不妥,千萬保護昭儀的安全。

  他這話專門大聲說給平衍聽,倒是令平衍哭笑不得,直到門從外面關上了,還在抱怨:「他將我當作什麼人了?這樣防備!」

  「你是派人刺殺過他的。」晗辛冷冷地說,站在一臂之外,始終不肯再上前一步。

  「當日我知道他們到雒都來是為了遷都做準備。殺了他,就是拆掉了雒都朝堂一半柱石。當日若真的成功殺了他,前幾日我攻城,不等平宸押著你上城頭就已經功成。可惜當日沒有能殺了他!」他說這話時憤恨的神情絕不像是只因為他說的那樣。

  但晗辛沒有揭穿他,只是靜靜看著他。

  平衍於是靜了下來,目光終於坦然落在她的面上。他要將這些日的分別都看入眼中,要將這些日的思念都宣洩出來。他伸出手:「晗辛……」

  她卻沒有再如以前那樣招之即來,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問:「為什麼退兵?既然已經那麼恨了,為什麼?」

  他嘆息了一聲:「我可以身邊沒有你,卻不能看著你去死。晗辛,就算我恨你入骨也不會,何況還……」

  他突然住嘴沒有說下去。然而他要說些什麼,任何人都能順著話意猜測到。他以為晗辛會有這樣的默契,沒想到她卻問道:「何況什麼?」

  平衍一愣,有些失望:「你真的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晗辛冷得像這一夜的月光,清亮明確,絕不拖泥帶水,「我也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平衍蹙起了眉,一時沒有言語。

  「平宸已死,唯一能夠維持雒都皇朝的,只有我兒子文殊。可若是我隨你回龍城,說這孩子不是平宸的骨血而是你的,雒都便沒有了君主,被你的大軍攻破是指日可待的了。」

  平衍被她說中了心思,面上有些掛不住:「你眼中,我就只有這樣的陰謀計較嗎?」

  「你只是不肯放過這樣的機會罷了。」

  晗辛嘆了口氣,終於走到他面前蹲下,問道:「如果我答應你,跟你回龍城,文殊怎麼辦?」

  「你若肯跟我回龍城,我仍讓你做我的王妃。文殊,我會當作親生兒子看待。只是,他不能做我的世子,也不會另封王侯。想來陛下是要幽禁他一輩子的,但我會保他一生平安祥寧。」

  晗辛認真聽著,垂下眼眸思索了片刻,走到門邊去吩咐了幾句。不一時,乳母抱著幼兒過來。晗辛接過孩子,遣走乳母,仍舊關上門回到平衍的面前。

  「七郎,這就是文殊。」她把孩子送到平衍面前,見他只是看著,並不伸手去接,補充道,「正名叫熠,是崔相取的。」

  「熠?」他不明所以地抬起眼看她,似乎是不懂為什麼一定要告訴自己這些話。

  所以晗辛說:「七郎,文殊是你的孩子。」見他震驚地抬眼朝自己看來,繼續道:「你的第二個孩子。」

  他像是被這一個接一個的消息震得忘了反應,半晌才如同夢囈般問:「第二個?」他終於伸手接過那孩子。

  是他的。

  他將孩子抱在手中的那一剎那,就已經無比確定。他抱過阿戊,也抱過平宗其他的幾個孩子,可是沒有一個孩子會給他這樣如同天崩地裂一樣的震撼。那孩子看著他,烏亮的眼睛是他的,翹翹的鼻頭是她的,嘴型像她,笑起來的樣子像自己。那是他的骨血,他生命的延續,一個完整的身體,這世間另一次生命。

  平衍抱著孩子,淚盈於睫,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那種最深沉的感動,最洞徹的溫柔,那種突然覺得此生再無缺憾的圓滿,讓他在晗辛要抱走孩子的時候,直接側身躲過了她的手。

  「七郎,我不會跟你回龍城。」她的聲音像冰劍一樣刺穿了他激越的心情。

  平衍愕然抬頭:「什麼?」

  「我要和文殊留在雒都,他會成為皇帝,我會成為太后。」

  「可這是我的兒子!」

  「讓你的兒子成為一國之君。七郎,這就是你的機會。」

  「不可能!」他終於明白了她的打算,「你是想保住雒都,用雒都作南朝的門戶,只要北朝一日沒有統一,我們就一日無暇顧及南朝。晗辛,可你用你我的兒子做這人盾,你怎麼忍心?」

  「為什麼一定是質押?」晗辛終究還是趁他手生,將兒子從他懷中搶了過來,「雒都是千年帝都,阿若和崔相都是百年一遇的人才。他們倆聯手,只要給他們時間,一定能將太倉河以南經營得很好。屆時百姓安樂,文物風華,也是天下之幸。」

  「這又是那個女人讓你這樣做的?」

  「她已經離去,只給我留下了選擇。」

  「我不會答應!」平衍怒視她,「晗辛,你把孩子給我,你可以不跟我回龍城,但我的兒子,我的世子,我要親手培養他,讓他承我的嗣……」

  他的話音在晗辛冷冰冰的注視下漸漸低了下去。

  晗辛直到他不說話了,才淡淡地開口:「你總是認為我心中只有主人。可是我的主人會讓我去選擇,並且給我最好的可能,而你,在乎的只有社稷而已。」她走到他的近前,索性在他腳下坐下,頭靠在他的斷肢上。那是他們獨有的一種相處方式,那種任何人都不可能接近的親密,讓他們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體會到久違的悸動。

  晗辛說:「你就算不為我,不為你自己,也為文殊想想。你我這一生最大的苦痛,皆源自身不由己。你貴為秦王,也一樣身不由己。你想讓文殊日後也如此嗎?」

  「傻瓜……」平衍嘆了口氣,「你以為做了皇帝,就不會身不由己嗎?」

  「至少他有選擇的機會。你和我,何嘗有過?」她攀著他的腿,仰望著他,「七郎,我這樣的安排,並非為了社稷。只是平生以來,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選擇機會,我絕不可能再回到你的身邊,否則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會一再發生。我們為了彼此都傷痕累累,可我們可以留下文殊,共同守護他。」

  平衍顫抖地伸出手去,卻又收了回來。他動心了,並且為這動心而慚愧。她這是要他欺瞞全天下,包括那個他一輩子也不可能背叛的人。晗辛的話有道理,也許她的確是為了兒子著想,但結果仍然是北朝的分裂。他不能這樣做。

  「不行!」他咬著牙搖頭。

  她沉默了,良久才幽怨地問:「你就不想知道第一個孩子嗎?」

  他渾身一顫,飛速思索,並沒有太費力就能猜想到:「是在金都草原?」

  「是個女兒。」她垂淚,「胎死腹中。七郎,就是那樣的絕望,絕望到那孩子甚至不願意來到這世間。」

  他的腿開始劇烈地疼痛,痛得他幾乎無力回應。然而他想起來了,在縹緲遙遠的過去,在混混沌沌的昏迷中,他總是隱約記得她說過些什麼。可是他的神志被拉得太遠,以至於從來也沒能想起來。直到這一刻,他想起來金都草原上那個女人求他給她留條活路,想起來她離開那日自己在營帳中聽見外面孤鴻的哀鳴。

  無數個夜裡驚醒,他都要屏息去聽,確定窗外沒有那樣的哀鳴,才能確定夢中的一切都只是夢。然而他多希望時間能回到他們相逢於龍城外的那個午後,當一切重新開始,他不是他,而她也不是她。他們只是一對單純彼此互生好感的年輕人。

  平衍嘆氣,他知道晗辛為什麼會在這樣的時刻提起這件事來,卻終究還是敗退了下來。「好吧。」他說,有些自暴自棄,又無限自厭,什麼樣的人才能生出這樣的私心來呢?他聽見自己說,「我來把咱們的孩子送上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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