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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升沉不改故人情

2024-06-12 04:09:33 作者: 青枚

  平宸利用晗辛令平衍退兵之後,再也難以支撐,還是崔璨喚來車駕護送著他回宮。

  他尚余最後一分氣力,臨上車前突然叫停了車駕,轉頭看向晗辛,伸出手來:「你來不來?」

  晗辛蓬頭垢面,衣衫散亂,目光卻始終堅定清亮,見平宸喚她,便向前走了一步,卻發現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晗辛回頭,對上崔璨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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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璨說:「別去。」

  晗辛驚訝地看著他,一時之間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崔璨在她心目中一直都是忠誠事君、謹守君臣之道的至純之人,她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聽見崔璨教唆她違抗君命。

  崔璨見她猶豫,索性把話說得更明白:「這是你逃出他手心唯一的機會。」他知道晗辛的驚疑,嘆了口氣,放低聲音:「我不能再讓他拿你當盾牌,不能讓他這樣凌辱你。」

  平宸看著兩人喋喋不休地私語,漸漸惱怒,聲音嚴厲了起來:「阿姊,你跟我走!」

  晗辛聽在耳中,卻不肯動,目光停留在崔璨的臉上,良久,才長嘆了一聲,向崔璨斂袖行禮:「崔相,多謝你的護持,只是我還不能離開,我不能將我的主人留在他的手中,我要去救她。」

  崔璨還想再勸,晗辛卻已經轉身走到平宸身邊,將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中。

  平宸的手掌枯瘦冰涼,仿佛一把枯骨一般,一下子攥住了晗辛的手腕,便拼盡全力死死握住不肯鬆手。他向外凸出的骨節生硬地硌著她,指節與指節相銼,兩人都感受到那如同銼骨一樣的疼痛。

  晗辛的臉色本就蒼白,冷汗微微沁出,卻咬著嘴唇不肯求饒。平衍的面上顯出異樣的潮紅,目光鎖著她的表情,直到看不出任何端倪了,才終於放過她:「你先上車。」

  晗辛一言不發,在眾人的注視下上了車。

  平宸被送進大殿來的時候,晗辛甚至上前搭了把手,攙扶了一下他的胳膊。這一握才驚覺短短十幾天時間,這少年已經渾身枯瘦得不成樣子。然而她卻是對這樣的枯瘦最為熟悉的人,仿佛宿命一般,她的每一個男人似乎都要落到這般下場。

  平宸坐定,要喘息一會兒才能看著她陰鷙地笑:「沒想到你到底還是跟來了。朕一度以為,等朕的會是一把匕首。」

  「還用匕首嗎?」晗辛淡然地回答,「我就是匕首。」她的目光如劍,看著平宸:「我還是陛下的毒藥,是陛下的掘墓人。」

  若是一個月前,這樣的話如果不是引起平宸的震怒,就一定是令他膽寒。然而此時的平宸看著晗辛,卻目光平靜一如秋湖。他定定地看著晗辛,忽而笑道:「晗辛,你生氣的樣子真漂亮。」

  一句話堵得晗辛幾乎說不下去了,她定了定神,才能繼續攤牌:「你要放了葉娘子。」

  「為什麼?」平宸笑得有氣無力,卻閃過一絲狠厲的神色,「聽聽你的話,想要朕做什麼也得好好說話,這樣沒有規矩可不行。」

  晗辛不理他的譏諷,繼續說道:「當初如果不是她,你到如今都還被幽禁在延慶殿裡,遑論如今能夠自稱朕。」

  「如果沒有她,也就沒有晉王口口聲聲以朕自稱。」平宸冷笑,蒼白的面色像是劍一樣凌厲鋒銳,「你們都以為她做了那些事情,朕就要感謝她。可若不是她攪動了龍城,將龍城上下連根拔起翻覆了幾轉,晉王又哪兒來的膽子和野心,居然敢僭越登基?她幫了朕一次,朕便要感謝她奪走了朕的江山嗎?」

  「陛下的江山是自己技不如人丟的,與葉娘子有什麼關係?」晗辛冷冷地說,忽而又笑,「而且若不是她,今日雒都就破了。算起來,她救你已經兩次。陛下就是這樣報答恩人的嗎?」

  「她救了我?」平宸哈哈大笑了起來,仿佛聽見了什麼可笑的事情,「晗辛,你真當沒有她,朕就想不出這樣的退敵之策嗎?」

  晗辛的心猛地一沉,面色變得蒼白。

  她的變化清晰落入平宸的眼中,少年帝王惡意地笑了起來:「誰不知道你是七郎的心頭肉?你當日離開龍城,秦王府的人一路也不知派了多少出來找你,如果不是朕將你帶入宮來,你遲早也會被秦王府的人帶走。」他見晗辛的眼中浮上一層水霧,笑得更加歇斯底里:「只不過這計策由那個女人說出來,你會去遵行;由朕說出來,朕便成了千古薄倖之人。」

  晗辛的心怦怦直跳,她突然意識到一直以來他們都低估了這少年帝王。他畢竟一生之中幾經沉浮,見識過各種人情冷暖,也早已經勘透了身邊眾人的心思。他只是無力改變自己的處境,天性輕浮急躁,又不像平若那樣懂得痛定思痛,以至於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但他絕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晗辛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話開口,只得沉默地瞪著他,直到瞪得他再也繃不住,扭過臉去,彆扭地說:「你不要用這種小狗一樣的眼神,沒有用。那女人太厲害,放出去一定是禍害。何況,朕留著她還有用。」

  晗辛自然明白他所說的有用是指什麼。平衍掌軍的時候,能夠用晗辛退兵,那麼如果平宗親征,還有什麼是比葉初雪更合適的退敵之器呢?

  晗辛知道循著正常的路子是沒辦法說通平宸的,想了想,忽而笑道:「陛下真是膽子大,我家主人那樣的人,你也敢留在身邊。你就不怕她在這雒都重演龍城之計?」

  平宸嗤笑:「朕可不是晉王,不會被那女人迷得昏了頭。」

  「是嗎?」晗辛一邊輕聲反問,一邊似有意若無意地拂了一下披散在肩頭的碎發,淡淡一笑,眼風飛處,竟令得平宸驀地紅了臉。

  晗辛將一切看在眼中,放下手道:「陛下連我這關都過不了,何況我家主人?」

  「你!」晗辛眼角眉梢的譏諷令平宸惱羞成怒,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坐了起來,「好,朕就讓你知道,那女人你們都覺得了不得,在朕眼中,不過如糞土一般!」

  葉初雪被帶來的時候雙手還綁著繩子。

  她這些日一邊鬧著孕吐,一邊又吃不到什麼好東西,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面色發黃,眼神也不若從前那樣閃著光。

  然而一俟蒙著她眼睛的黑布條取掉,葉初雪一眼看到了還來不及梳洗整理儀容的晗辛,便已經明白,笑道:「看來秦王對晗辛還是余情未了啊。」

  平宸坐在自己的御座之上皺眉。葉初雪對他顯而易見的無視令他萬分不滿,於是搶在晗辛開口前,揚聲道:「還不給葉娘子解開繩子,她是朕的貴客,豈可如此怠慢?」

  葉初雪微微一笑,並沒有說什麼。但那笑容平宸看在眼中,卻充滿了諷刺。仿佛是在嘲笑他的客套話說得蹩腳,就像是個裝腔作勢學大人說話做事的孩子,被大人撞破了用心卻又溫厚地不指出幼稚之處一般。

  「你笑什麼?」他虎起臉來,試圖用嚴厲的語調強調自己的權威,卻不料葉初雪唇邊笑意更加鮮明。

  「我是想祝賀陛下得勝歸來。」她的聲音輕而軟,像一根羽毛一樣搔在心尖上。

  只是平宸卻總覺得「得勝歸來」這四個字里充滿著惡意,而這惡意又如此隱晦,以至於他根本找不到理由發作。

  還是晗辛解了圍:「既是陛下的貴客,陛下怎麼還不賜座?葉娘子是有身孕的人。」

  平宸於是命令賜座,並且不懷好意地沖葉初雪笑著問:「葉娘子已經為晉王生了個兒子,這一回是想要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葉初雪微微地笑,卻不答話。

  這一回的輕蔑是無論如何都遮擋不住的了,即使晗辛想要打圓場,也不知該如何將這尷尬的沉默打破。

  平宸益發惱怒起來,臉色微變,就要發作,一抬頭對上葉初雪清亮的眼睛,突然意識到這女人的目的,就是要激怒自己。

  他猛地一個激靈,已經微微抬起的手復又放下,一邊仔細思索這女人的目的到底是要做什麼,一邊大度地笑道:「葉娘子一定是在生朕的氣了。你是怪朕將你鎖在這裡嗎?娘子請放心,等到雒都的局勢穩定了,朕一定派人將娘子好好地送到龍城去。只是如今卻不能讓娘子與晉王團聚,朕也是有苦衷的,還萬望葉娘子體諒。」

  葉初雪輕聲地笑著,面色越發冰冷:「陛下將我囚禁於此,平中書知道嗎?他知不知道我是陛下從他府中綁來的?」

  平宸面色一變,趕緊澄清:「娘子誤會了,將娘子帶進宮來的,是賀蘭皇后的人,朕在此前並不知情。」

  葉初雪明知故問:「原來陛下與龍城的皇后有來往,也不知平中書是否知情?」

  「你……」平宸被她問得一噎,竟是無法作答。

  他這樣子終於逗笑了葉初雪,她走到平宸面前,細細打量著他。

  「你……大膽!」平宸虛弱地向後仰,想要盡力拉開自己與這女人的距離。她走得太近,身上清冷的香氣在鼻端繚繞。平宸突然詫異起來,這女人明明被捆住手腳關了這些日,怎麼還會有那種香味?她像是早就有了準備,並無半分狼狽,從容不迫,帶著看熱鬧的好奇,等待他的每一次開口。

  這女人簡直就是個魔鬼。

  平宸皺著眉頭想。

  當日賀蘭皇后的人哀求他開恩幫忙藏匿這女人的時候,平宸只覺得那些人行事魯莽,自己是出於多事之心才答應了這樣的請求。這件事情他甚至沒想著跟平若說,就更遑論崔璨等外臣。

  當日的他大病之後初初能夠下床,心中還惱恨著晗辛對自己的傷害,舉目望去,朝中、宮中竟然已經連一個能夠交心談話之人都沒有了。他很快就想明白,晗辛那天說出那樣傷人的話,全是緣於不肯受他恩幸,由此便想到晗辛與崔璨之間的私情,繼而生出不可抑制的悲涼之感。

  他知道留下葉初雪會帶來的麻煩只怕多得不可想像,但就是想要任性地做一件讓他們所有人以後知道都會欽佩他膽識的事情。

  他一直好好地保守著這個秘密,直到平衍兵臨城下,平若又帶走了他調兵的虎符。崔璨雖然被他逼著上了戰場,但平宸明白,若是出奇制勝,崔璨未必做不到,可城防攻守卻不是僅靠機智就能做到的,他要的是能夠一舉鼎定局面的制勝之招,而這個制勝之招,就是晗辛。

  那也是平宸第一次見到葉初雪。

  那個女人的名字當然早已經是如雷貫耳了,但因為被幽禁鎖閉著,平宸並沒有太大的擔憂。他只是想用葉初雪威脅晗辛,讓她答應配合自己在城頭演一出苦肉計,卻沒想到那個女人居然會幫自己。

  當日的情形,平宸覺得自己五十年後已成老朽了,也不會忘記。

  那女人手腳都被捆住,靠坐在地上,精神看上去極度萎靡,面色也不好,給了平宸一種錯覺,覺得她會任他宰割。

  但是他很快意識到自己錯了,這女人與「任人宰割」這四個字毫無任何聯繫。即使身陷囹圄,面對帝皇,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應該匍匐在平宸面前的時候,她依然清晰地說了一句話:「我與陛下有同樣的想法,都想要保住雒都。陛下不必問我原因,只要知道你我目的相同,我能幫你勸服晗辛就行。」

  平宸驚訝,他甚至還沒有說明來意,那女人就已經省了他來之前打好的所有腹稿。她拉著晗辛在房中密談了小半個時辰,本來對他橫眉冷對的晗辛竟然也柔順了下來。

  平宸心中震驚不已,這才知道原來身邊看似最柔婉溫順的晗辛,竟然對另一個人忠誠到這個地步,願意為了她拋卻自己全部的尊嚴,甚至願意為了她再去與平衍有交集。這是他和崔璨都做不到的事情。

  平宸從那時起才明白,為什麼平衍會不惜與平宗決裂也要除掉這個女人。她會給人一種錯覺,她才是這天下間各種紛繁如潮的世事中的弄潮人和主宰者。

  所以平宸帶著晗辛離開時依舊命人將她綁住,並不因為她出謀獻策便會有所恩遇。

  但當他離開時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女人被反縛住手腳坐在牆角,卻在微笑,仿佛就連他的忌憚和疑惑都早在預料之中。平宸狼狽地回過頭,避開她的目光。

  他始終不敢與她太過接近。

  就像現在,當葉初雪欺近身前,那雙明眸仿佛能夠看穿他全部的算計和心眼,卻又不屑於跟他計較。帶著寶光的眸子在他身上轉了兩圈,安然後退,笑道:「是了,到這個時節,想來阿若已經從昭明回兵了。陛下自然想到阿若回來了,他爹也不會太遠。所以陛下今日來,是想要我如法炮製,也隨你上城牆去退敵?」她太自信,甚至連他的答案都不需要聽,就自己說了出來。

  那一瞬間,平宸幾乎已經要開口求她了,卻見她搖了搖頭:「我不會去。」

  平宸變色:「為什麼?」

  「秦王領軍時,所有人唯他馬首是瞻。晗辛遇險,大家自然齊心協力要想辦法救援。可我不一樣,秦王早就處心積慮想要殺我,你綁我去城頭豈不是正遂了他的心愿?那麼多人,隨便哪一個為他射我一箭,你就前功盡棄了。」

  平宸呆了呆,愕然問道:「那怎麼辦?如何才能退兵?」

  這話問得太孩子氣,實在不像一個帝王應該所為,以至於葉初雪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她很快就用微笑掩飾了這份失望,背轉身朝晗辛走去:「晗辛,你受苦了。」

  晗辛眼眶驀地一紅,深深垂下頭去。

  葉初雪走到她的身邊,將她抱入懷中輕輕擁住,嘆息道:「讓你重見那人,確實冒險。可也看清了一些事情,對不對?」

  從被帶上城頭那一刻起就冰封住晗辛眼眸深處的淡漠,只是因為這句話就鬆動了。她的眼眶漸漸盈滿了淚水,她的下巴搭在葉初雪的肩頭,淚水一滴一滴地滾落,心頭的堅冰卻也就此融化。

  平宸起初只是冷眼看著,見到晗辛的淚水不由自主地皺眉,不悅地哼了一聲:「你有什麼可哭的,朕何嘗委屈了你?」

  葉初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風寒冷徹骨,令平宸悚然一驚,登時一陣寒意爬上了脊背。

  他突然明白了晗辛的淚水代表著什麼。

  秦王肯為她撤軍,寧願放棄已經到手的勝利,這才是最重要的。晗辛的淚水並非因為委屈,而是因為欣喜。她自從被平衍趕出龍城後就冰凍起來的心,卻因為葉初雪這一句話而復甦。

  葉初雪猶自說道:「你們之間隔著的,其實只有我而已,而我,不需要你保護。」葉初雪推開晗辛,看著她的眼睛,溫和而堅定地說:「我能保護我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晗辛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驚訝地瞪大了眼:「你要……你要……」

  她沒問出口的問題卻令葉初雪幾乎無力承受,只能垂頭自失地笑了笑:「天地終不能合,高陵深谷各有各的路。我不能再讓旁人為了我這走投無路而傷心落淚,彼此仳離。晗辛,人生難得,能有個可以攜手幾十年的人亦難得,若我無力走下去這條路,你要為我走。」

  平宸聽得一片茫然,不知她們這雲山霧罩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然而晗辛當然是明白的,一時之間只覺無數的隱忍委屈都值了。她終究守住了對自己的承諾,不曾因為任何事背叛主人。時至今日,葉初雪的這番話幾乎是為她解除了所有的束縛。然而那話中另有一層無奈悽苦,卻是旁的任何人都無法為她撫平的。

  晗辛知道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恭敬地在她腳邊跪下,重重地叩了三個頭。

  平宸不懂她們在說什麼,卻看得明白這三拜的意思。他突然恐慌起來,尖著聲音問:「你們什麼意思?為什麼要這樣叩拜?晗辛,你說話!」

  晗辛站起身來,轉向平宸,深深施禮:「陛下,我本是南朝鄱陽湖畔漁人家的女兒,家人死於戰亂,是我的主人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當日我曾向主人盟誓,此身此命,皆為她所有。主人不要我的命,甚至將身契還給我,但晗辛卻知道要為主人而活。」

  葉初雪握住她的肩,不讓她說下去,自己抬頭看向平宸:「我讓晗辛離開這裡。她本就不屬於你我,秦王肯為她退兵,就足以彌合他們之間一切分歧。陛下,讓她走。」

  平宸呆了一呆,總算是回過味兒來,一下子跳起來:「你們做夢!」他憤怒地直衝到兩人面前,抬起手,卻終究不敢指向葉初雪,只能轉而指著晗辛的鼻子罵道:「你說了那麼一大堆,竟然就是這麼個意思。你要離開朕?晗辛,當初七郎不要你,是朕收留了你。朕不是沒給過你機會,朕甚至讓你嫁給他。可你呢,你自己離開了他,還躲著不肯來見朕。你明明懷著朕的兒子,卻要跟崔璨去私奔,這些朕都容了你。你身份低微,朕不在乎,朕封你為昭儀。你跟別的男人牽扯不清,朕也不介意,只要你以後踏踏實實跟著朕就好。甚至你不肯承朕的恩幸,給朕塞各種各樣別的女人,誘哄朕服丹,傷朕的心,偷朕的虎符,朕都不跟你計較了。你卻還想要離開朕,晗辛,你還有良心嗎?」

  葉初雪知道自己不該多事插手晗辛的私事,但他說的這一樁樁、一件件又都與自己有關,這樣的關頭她無法讓晗辛獨自去應對,於是搶在晗辛開口之前,說道:「你做了這些,說了這些,又有哪一樣是晗辛想要的?她如今唯有一件事可以去做,你何不就放手呢?」

  「我不放手!」平宸正在氣頭上,聲嘶力竭,「她是朕兒子的生母。朕怎麼能放她去找別的男人?朕的兒子日後怎麼能有異父的兄弟?」

  晗辛這回沒有再給葉初雪開口的機會,幽幽地說:「不是你的。」

  平宸猶自憤怒,憤恨地瞪著晗辛看了半天,才突然意識到她話中的意思:「你說什麼?」

  晗辛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頭一次清晰冷靜地說出來:「文殊,不是你的孩子,是七郎的。」

  平宸瞪著她,像是一時沒有聽清楚:「晗辛,你老老實實看著朕,不許撒謊,你把你的話再說一遍。」

  「從我在延慶殿承幸陛下到嫁給七郎,中間隔了一個月的時間。」晗辛清晰鎮定地說,「那孩子,是七郎的。」

  平宸胸膛起伏,深深地喘了幾口氣:「騙人!」他冷笑,面色漲得通紅:「晗辛,你那點兒心思,朕還不明白嗎?你就是怨恨朕拆散你跟崔璨,所以變著法子要跟朕鬧不痛快。你給我聽好了,你從今老老實實地跟著朕,朕可以什麼都不計較。你若再有別的心思,朕就殺了崔璨!」

  晗辛一驚,連忙說:「跟崔相沒有任何關係。這孩子是秦王的,當日沒有對陛下說清楚,是我的錯。但這樣的錯不該再繼續……」

  平宸怒急,突然揚手就給了晗辛一巴掌,將她一下打倒在地。

  葉初雪連忙過去扶起晗辛,見她頰邊濺得點點鮮血,吃了一驚,捧著她的臉問:「哪裡受傷了?我看看。」說著,嚴厲地抬頭瞪向平宸。

  「賤人!你安敢欺君至此!」平宸雙目通紅,咬著牙獰笑,「你以為你說那孩子不是我的,我就會放你們離開?做夢!」平宸一把抽出劍來,「這劍殺過的人你都認識。朕就先殺了你,再殺了那個孽種!」

  葉初雪一下子站起來逼到他的面前,目中幾欲噴出火來,咬牙切齒:「你敢!」

  平宸無論如何料想不到她竟然如此兇狠,不由一怔,後退了一步。

  葉初雪瞪著他的目光突然抖動了一下。她眯起眼,打量著平宸。

  一條濃黑色的血跡從他的鼻中流了出來。

  平宸猶自不覺,被她盯得心裡發毛,越發色厲內荏地發怒:「你要造反嗎?敢對朕這樣說話。朕這就把你綁起來吊到城牆上去,讓秦王一箭射死你!」

  這樣的威脅倒是逗得葉初雪盛怒之下笑了出來,一步步將平宸向後逼去:「你敢嗎?」

  平宸二話不說,舉起劍就向葉初雪砍了過來。

  晗辛尖叫一聲,衝過來擋在葉初雪身前,將背亮給了平宸的劍。葉初雪喊:「晗辛你讓開!」

  晗辛死死抱住她:「不行,夫人你肚子裡還有孩子!」

  平宸的劍落在了晗辛的後背上,卻沒有更進一步。眼看著劍鋒劃破她的衣裳,卻始終不肯下狠手。血一滴滴地落在劍身上,漸漸有如雨勢,竟是愈演愈烈。

  葉初雪的目光落在那些血上,又從血向上,來到平宸的臉上,血從他的鼻子、耳朵、眼睛裡往外流。即便葉初雪這樣慣經生死的人,也看得毛骨悚然。

  晗辛為了保護葉初雪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擋劍,她用力抱著葉初雪,緊緊閉著眼,等待最後那一擊落下。那一瞬間,逢春死在平宸劍下的情形反覆出現,晗辛突然意識到從看到那一幕的時刻起,她就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劍落在自己的身上。

  然而期待中的劇痛始終沒有到來。

  平宸終於察覺到了,他伸手抹了一把鼻子,看著掌心的一手血,似是難以置信,茫然抬頭,正對上葉初雪震驚的眼睛。葉初雪又朝自己的耳朵指了指。平宸會意,摸過去果然又是一手的血。

  這少年終究恐懼了,握著劍的手簌簌發抖,竟似是弱不勝力,手中的劍噹啷落地。

  晗辛聽到聲音回過頭去,正看見平宸的身體如玉山傾頹,向後倒了下去。

  「陛下!」晗辛心神俱裂,轉身撲了過去。

  那少年皇帝倒在地上,七竅流血,只有鼻翼翕動,讓他如金紙般難看的臉上還殘存著一絲生氣。

  晗辛過去將平宸的身體撐起來抱在懷中:「陛下,陛下,你等等,等我去叫御醫,別說話,別亂動……不會有事的……」

  平宸的目光平靜了下來,不復之前的狂亂狠毒:「我騙你的。」

  晗辛一愣:「什麼?」

  「我不會殺文殊,更不會殺你。」他忘記了用朕來自稱,卻還想找出個微笑來放鬆晗辛的心情,「我騙你的。晗辛……」

  「在,臣妾在。」晗辛的淚水滾落,跌在他的臉上,與他面孔上四處縱橫的血跡混在了一處,「陛下,你要說什麼?」

  他想說的話很多,卻已經力不從心,只能挑最重要的詞句:「崔相……好……七郎……不好。」

  他想說抱歉,又還是不甘心地想埋怨晗辛的欺瞞,想對晗辛說自己原諒她了,想說她值得暢快無憂地過一生。可是最終,他能說出來的只有一句:「扯平了。」

  少年皇帝的身體漸漸僵冷。晗辛幾乎不可置信,就在片刻之前還凶神惡煞拿著劍要殺人的皇帝,怎麼會突然之間就完全沒有了氣息。

  晗辛甚至還沒有從對他的憤怒和恐懼中回過神來,就不得不面對他的死帶來的悲傷。

  她驚覺自己竟然是那樣的悲傷。這少年任性張狂、嗜殺薄倖,是個集千古昏君於大成的壞皇帝。可他從來都對得起她,從來都是自己在騙他、傷他、恨他、怨他、背叛他,他卻到死都還惦記著她的福祉。

  晗辛伏在平宸的身上放聲大哭,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不被愧疚和驚悔逼瘋。

  葉初雪撫上她的肩頭:「晗辛,就快有人來了。」

  晗辛知道自己的情緒太過激烈,會讓葉初雪誤會,卻不肯有所收斂。在被葉初雪拉起來的時候,低聲道:「這世上,只有兩個人能改變我的人生,一個是夫人,一個就是陛下。」晗辛回過頭看著葉初雪,沉痛地說:「只有你們倆能將我帶到我連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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