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庭前玉樹枉斷腸
2024-06-12 04:09:23
作者: 青枚
平宗剛一醒過來,就被劇痛激得渾身一顫。楚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陛下,你忍一下,我給你拔箭!」
平宗在冷汗中定了定神,想起來之前自己中箭落馬,恍惚中似乎楚勒向自己奔過來,但隨即印象更深的,便是一圈明晃晃的槍頭向自己扎來。
他一驚,不由自主掙扎著想要坐起來,被一隻手強行按著又趴了回去。
「別動!」
那聲音聽著熟悉,卻絕不是楚勒的。平宗有些迷糊,腦中昏昏沉沉,耳邊嗡嗡地響成了一片,身體一陣一陣地發冷。
這不是他第一次受傷,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拔箭療傷,只是不知為什麼這一次卻有種奇異的不安,讓他無法放鬆身體,配合那雙療傷的手。
也許因為不是她的手?平宗被按著動彈不得,索性閉上眼睛。上一次受傷,上上一次,再上一次,都是她在身邊,笨拙、膽怯,卻又勇敢地為他治傷。手法一次比一次純熟,也一次比一次大膽。到被狼群圍困的那一次,已經可以一邊說笑一邊拔箭了。
拔箭,又是拔箭。
他想起最初在昭明,她便是傷在了他的面前。那一夜他為她療傷,熊熊火光將她映照得如同青瓷一般脆弱凜冽。
劇痛從腹側傳來,平宗不由自主地悶哼了一聲,緊緊攥住拳頭才能忍住不一拳打過去。他的傷處痛得幾乎麻木,楚勒為他處理傷口的手不知輕重,遠沒有她的動作輕柔靈動。平宗重重地出了口氣,暗中嘲笑自己的矯情,隨即意識到了異樣。
並沒有隨之而來的敷藥,只是用布條簡單地包紮。平宗受過太多次傷,輕易分辨出了這一次療傷的簡陋。然後他意識到自己身下鋪的是一堆乾草,周圍陰冷沒有一絲暖意。他起初以為是因為自己受傷,才會覺得冷。現在發現這裡暗無天日,卻也不見半分火光。
「楚勒……」他喚了一聲,驚覺聲音竟帶著回音。他心頭一緊,也顧不得後肩上有人按壓著,猛地翻身,「這是在哪裡?」
「唉,別動,傷口裂了!」
傷處迸裂的疼痛已經無法讓平宗就範,一翻身他就將四周看得清清楚楚。幽暗的光線,潮濕陰冷的磚壁,還有鐵欄後面躲閃的窺測目光,一切都已經無比明確,平宗吸了一口冷氣:「這裡是……監牢?」
「恭喜,總算是沒太糊塗。」那個熟悉的聲音又再響起,竟帶著些幸災樂禍。
平宗循著聲音抬頭望去,看見那人還是愣了愣:「龍霄?」他閉上眼想了想,前塵往事紛至沓來,來龍去脈也就清晰明了了:「這裡是落霞關?是誰襲擊了我?」
「反正不是我。」龍霄吊兒郎當地笑了笑,好奇地盯著他,「我說,你以前坐過牢沒有?」
楚勒不滿:「龍使請自重,跟陛下說話不得放肆。」
「放肆怎麼了?」龍霄毫不退讓地回瞪他,「同牢坐監,還分高低不成?」
「當然要分。」楚勒向前一步,偉岸的身體擋在龍霄的面前,「龍使若是不服氣,可以較量一二。」
「好了,楚勒,你坐下。」平宗忍著痛低聲呵斥。楚勒自然不敢違抗,憤恨地瞪了龍霄一眼,到底還是回到平宗身邊,幫他繼續處置傷口。
平宗一邊強忍著痛,一邊看著龍霄,咧嘴一笑:「那麼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龍霄哼了一聲,不說話。
不說話平宗也明白。「是壽春王?」他也不需要答案,又問,「現在外面什麼情形?」
「我怎麼會知道?」龍霄沒好氣地說,「那日你走了之後,我就被壽春王給抓起來關進這裡。本來還擔心你回去會搞鬼,沒想到不到半日,你也進來了,哈哈哈……」他笑了幾聲,察覺到這實在沒有什麼可笑的,便訕訕地收住,看著平宗問:「那現在怎麼辦?」
平宗問不出情形,只能自己在心中揣度:「壽春王指望跟我合作,為什麼又要傷我把我送到監牢里來?」
「對啊,我也沒想明白,到底為什麼呢?即便我跟他們作對,他們要抵抗羅邂也得靠我和余帥,為什麼我也一直被關在這裡?」
平宗想了想,嘆息道:「是因為不用你去抵抗了。」
龍霄一怔,問道:「你什麼意思?」
「你我分別之時,落霞關已經危若累卵。你我被關進這裡多久了?」
楚勒悶悶地說:「兩日。」
「哦?」平宗聽了倒是不意外,反手去摸自己的傷口,「拖了這麼久才拔箭,是因為之前一直被綁著?」他初初甦醒,便覺手腳發麻,開始以為是因為受傷,現在才猜大概還有別的內情。「幸虧傷的不是要害,不然只怕這會兒已經沒命了。」平宗似乎還能說笑,但笑了沒兩聲便沉默下去,過了半晌才沉聲道,「龍霄,只怕落霞關已經失守了。」
龍霄一驚,隨即鎮定了下來。
這個可能他不是沒想過。
當日壽春王將他下獄後就再沒有了動靜。他在心中估算,落霞關內部人心不齊,自己被下獄勢必引發余帥的不滿,很有可能壽春王連余帥的兵權也一併奪去。如果那樣,除非有平宗的支持,否則落霞關多半守不住。所以當他看到平宗被丟進來的時候,心就已經涼了一半。
但龍霄這人天生樂觀,儘管心頭紛亂如麻,卻到底沒有流露出什麼,反倒幫著楚勒處置平宗的傷勢。直到此時,由平宗口中清楚說出這句話來,他才如同遭到雷擊一般,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被腳底下的地都吸走了。
「不可能。」龍霄仍舊不肯放棄,仿佛只要他不承認,落霞關就不會丟一樣,「不是還有你昭明的兵力嗎?」
「堯允沒有我的命令不會輕舉妄動,何況……」平宗要喘息一會兒,才能繼續說下去,「何況只怕現在堯允在昭明也分身乏力了。」
龍霄眉頭一挑:「哦?」
平宗又忍過一陣疼痛後才轉向他,淡然笑了笑:「壽春王本就是要仰仗我的,怎麼會對我下手?」
「弄傷你的另有其人?誰?」
「我開始以為是羅邂的人,但一想卻又不對。楚勒,咱們是在什麼地方遇襲的?」
楚勒也從平宗的話中聽出了危機,肅容道:「在昭明山腳下。」
「是啊,昭明山。」平宗點頭,「落霞關北邊與昭明交界的地方。羅邂還在江面上跟你們打,他的人過不來。」
龍霄再沒有疑惑了:「你是說,襲擊你的人是雒都派來的?」
平宗點了點頭:「他們能在那個地方伏擊,說明昭明已經亂了。我猜,一直在北邊的那十萬大軍開始對昭明動手了。」
龍霄心頭已經涼透,站都站不穩,索性兩腿一敞,就地坐倒:「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想聯絡控制落霞關,卻被人從昭明戳了一刀。」
平宗刻意忽略他語氣中的諷刺之意,沉聲道:「只是雒都的軍隊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動手,能與羅邂裡應外合,嘿!」
一句話說得龍霄登時沒了言語。
從昭明,到落霞關,再到鳳都,這中間要經過這麼多層關隘,雒都卻能與羅邂應和,可見他們之間也早已經有了默契。
就連楚勒也立即想明白了,啐了一口,怒道:「羅邂這小子果然不是真心與陛下合作。」
「羅邂城府深沉,又絕不是個信守承諾的君子,他三心二意我是有所預料的,只是沒想到雒都方面行動迅速。」平宗嘆了口氣,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楚勒,「你說會不會是阿若……」
「不會!」楚勒斷然否定,「阿若絕不會這樣做。」
平宗並沒有與他爭論,只是點了點頭,嘆氣道:「希望吧。」
三個人一時都沒再說下去。他們都明白,若是落霞關失陷,即便羅邂一時顧及不到,也遲早會來找他們三人的麻煩。
龍霄心頭尤其如同滾油煎過一般。他知道平宗落入了羅邂之手尚有一絲活路,自己若是落到了羅邂手中,就只剩下死路一條了。一時之間,種種愁緒百轉千回,只是想,也不知道永嘉如今在鳳都可好,若是自己死了,離音是不是能忘了自己,安心陪伴羅邂?
只是一想到離音要一直在羅邂淫威之下偷生,便覺得心頭一痛,忍不住叫平宗:「陛下,陛下!」
半晌卻不見平宗回應。楚勒過去查看,見平宗已經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便沖龍霄蹙眉:「別叫了,他傷著呢,讓他歇會兒。」
龍霄幾乎氣得笑了:「他居然還睡得著?出了這麼大事,就不去想想怎麼辦?」
「想了有什麼用?」楚勒嗤笑,「反正陛下落入羅邂手中無非兩條路,要麼交給雒都,我就不信世子真敢弒父!要麼去要挾龍城,那邊有秦王主持,一定會保陛下平安的。」
龍霄知道他說得有道理,卻還是不甘心,哼了一聲:「如今人人都是一腔謀略,只是你家陛下是任人宰割,被人拿來做籌碼的人嗎?」
「他不干我也要壓著他不得反抗。這次的傷雖然不算太兇險,卻耽誤了這些日,身子不養好說什麼都沒用。」
龍霄嘆了口氣,轉過身去不想理他。
忽然外面傳來腳步聲。楚勒一下子跳起來,躥到鐵欄邊側耳仔細去聽。龍霄也要過去,突然手腕一緊,轉過頭卻發現平宗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拽住了他。龍霄氣得笑了:「原來你醒著。」
平宗面色沉重,低聲道:「龍使,可不可以跟我做個約定。」
龍霄揚起眉:「好啊,約什麼?」
「若是我有個萬一,你一定要將葉初雪帶回南方去。」
龍霄一愣,仿佛被人在胃部搗了一拳,眼前似有螢蟲飛舞:「你說什麼?!」
「我若在,定然將她留在身邊,絕不許她離開。但若我不在了,送她回家鄉。」
「你……」龍霄還想再說話,外面的人已經走了進來。
平宗並不放開龍霄,反倒借著他的力,努力站了起來,順手將龍霄推到了自己身後,自己踉蹌迎向來人。
來的是三個人,其中兩個這幾日常常出現,楚勒認出來是這裡面的獄卒。另一個身穿長袍,頭戴博冠,果然是南朝人的打扮。
兩名獄卒躬身小步跑在前面,一路介紹道:「啟稟大人,這牢中所囚,皆是落霞關的要犯,只是本處長官已經逃走,這些人身份不明,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
龍霄一聽就跳起來,剛要開口,就被平宗抬腳給踹了回去。
平宗走到鐵欄邊沉聲喝道:「來的什麼人?還不過來伺候!」
那南朝官員轉身朝這邊看過來。平宗扶著鐵欄走到光亮處,讓對方看清自己的臉,一邊低聲吩咐楚勒:「你留下,幫助龍霄。」
楚勒登時就急了:「不行……」
平宗平靜地看了他一眼,立時便將他的反對堵在了口中說不出來:「退開!」
「陛下……」楚勒咬著牙,「陛下!」
南朝官員聽見了兩人的話,驚奇起來:「他叫你陛下?你是什麼人?」
平宗伸手將楚勒推開,昂然對那官員說:「叫羅邂來見我,就說北朝皇帝在此。」
龍霄和楚勒目瞪口呆地眼睜睜看著平宗被帶走。很長的時間裡,兩人誰都沒有動一下,直到龍霄耐不住胸口的憋痛,長長吐了口氣出來,這才回神去推了一下楚勒:「你就這麼看他走了?」
楚勒飛快地躲開他的手,轉頭怒視他:「不然還要怎麼辦?他將我留下,輔助你!」他將「輔助」兩字說得極重,看著龍霄的目光中帶著憤恨之意。
「喂,你別對我吹鬍子瞪眼睛。」龍霄不滿,「他是你的主人,你難道指望我留下他嗎?」
「他是為了你才這樣做,你到底懂不懂?」
龍霄一下子噎住,張了張嘴,還是泄了氣,低頭問道:「到底為什麼?」
「因為,」楚勒沒好氣地說,「因為他知道你若落入羅邂之手,就必死無疑。」他站起來,四處查看:「他留下我幫你,就是要趁著眼下羅邂立足未穩幫你逃出去,然後想辦法挽回局面。」
龍霄心底枯暗的地方漸漸燃起了光明,他也站起來,與楚勒一起仔細查探:「你就不擔心嗎?」
「當然擔心。」楚勒一邊用力去搖晃頭頂小窗的鐵欄杆,一邊說,「他若有個萬一,就算要將落霞關和鳳都屠盡,也要為他報仇。」
他將滿腔憤懣都化作手上的力氣,鐵欄杆被他搖得不停晃動,泥灰簌簌地往下掉,登時迷了龍霄的眼睛。龍霄呸了一聲,吐出嘴裡的灰,拉住楚勒:「別折騰了,弄不開的。」
「那怎麼辦?總得把你送出去。」
龍霄想了想,低聲道:「打我!」
楚勒一愣:「什麼?」
龍霄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朝這兒打。」他不等楚勒動作,突然破口大罵:「你個狗日的胡狗,狼奶子養大的屌人,你也配跟我說三道四!」
楚勒大怒,一拳揮過去,喝道:「你再罵!」
龍霄應聲倒地,楚勒猶不罷休,撲過去與龍霄滿地滾著廝打了起來。
獄卒聽見動靜連忙趕來查看,喝道:「別打了別打了,想造反嗎?!」
不料他越是呵斥,這兩人打得越凶,旁邊別的犯人聽見了動靜也都跳起來吶喊起鬨湊熱鬧,獄卒怕事情不可收拾,眼下又正當亂局,眼見沒辦法躲懶了,只得匆匆打開牢房門,過去要將兩人分開。
不料剛走到跟前,龍霄和楚勒仿佛有默契一般,同時掉轉方向朝獄卒撲來,不等他有所反抗,便已經將他打暈。楚勒拉起龍霄就要跑:「快走!」
龍霄卻掙脫開:「別急!」他跑到獄卒身邊,搜出一串鑰匙,也不顧楚勒跺著腳催促,把其餘幾間牢房的門全部打開,看著關在裡面的犯人一起擁出來,才回到楚勒身邊,拉著他的胳膊:「走吧。」
當日落霞關大獄中逃脫者將近百人。獄卒本是落霞關舊人,而羅邂所帶來的人手則完全顧及不到這裡,紛亂哄雜間,到底都有些什麼人,逃向了何方也沒有人能說得明白了。
平宗被帶去見羅邂,一進門就笑了。羅邂果然挑選了壽春王的王府作為自己的行轅。他如今已經自立稱帝,排場威風自非昔日可比,如今聽說押解來了平宗,簡直如同夜裡夢見了萬兩黃金,睜眼就堆在了眼前。當即扔下正在與他議事的一班將領匆匆向廳事外奔去,走到了門口卻又突然頓住腳步,轉身看著趙亭初笑道:「北朝皇帝駕臨,怎麼能沒有儀仗呢?」
出門打仗哪裡會有什麼儀仗,趙亭初張口想要質疑,眼見羅邂面上笑容古怪,帶著一絲狂熱的負氣之意,心頭一顫,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改口道:「是,臣這就調陛下的金吾衛五百人列隊相迎,以壯聲威。」
羅邂於是漫步回到堂中坐下,下面前來稟事的人不明所以,只得硬著頭皮問道:「那個自稱是北朝皇帝的人怎麼辦?」
「急什麼?」羅邂冷笑,「讓他在門外跪著等宣召。」
旁邊有人深覺不妥,低聲勸道:「陛下,這樣不妥吧?若真是平宗,如此折辱對方,只怕以後會有後患。」
「怕什麼?」羅邂冷笑,「他一個北朝之主,不在龍城待著,到落霞關來做什麼?我看是個假的,即便是真的,他出現在這裡,也是不安好心。既然有豺狼覬覦我們的山河,落到我們手裡,就要讓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做。不然本朝初立,何以立威?」
對方聽著羅邂的口吻,似乎也不是要將平宗置於死地,便也不再勸說,點了點頭,讓人去傳命。
平宗一路被從監牢牽引到這裡,他身上傷口迸裂,站在烈日下晃晃悠悠,身體本就有些虛弱,這會兒更是連站都站不大穩。看守他的士兵聽了上面的命令,過來向他的腿窩狠踹一腳,將他踹得跪在地上,猶自不肯罷休,伸手按住他的後腦將他往地上壓:「老實在這兒等著。」
平宗本能地就要反抗,然後伸出去鎖喉的手到了半路卻又無力地垂下,頭被摜得磕在地上,額角劇烈地一痛,只覺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面頰流了下來。
他被腳踩著不得抬頭,地上的砂子擦得麵皮盡破,臉上麻麻點點地作痛。平宗咧嘴笑了起來,笑聲朗朗,勝似閒庭信步,竟驚得踩在他臉上那隻腳不由自主地縮了回去。
五百金吾衛列隊從身邊經過,聽見他的笑聲都吃了一驚,情不自禁停下腳步張望。帶隊的是右武衛將軍祝承之,他知道今日的任務便是專為滅平宗的威風而來,見平宗如此狼狽之下居然還能笑出聲來,不禁大怒,飛起一腳朝平宗踢去:「混帳,你笑什麼?」
祝承之腳上穿的是水牛皮的馬靴,靴底鑲著防滑的鐵釘。這一腳若是踢中,平宗的背上只怕就要多出幾個血窟窿。
平宗心頭明白,不敢怠慢,咬牙閉眼,弓起身準備承受這一腳。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平宗雖然受傷後耳目沒有以往聰明,卻也立即察覺到了異樣。他撐起身體,只見一個人影如鬼魅般倏忽地從祝承之身邊閃過,白色光在太陽下閃動,刺得人眼前瞬時一花。
平宗眯起眼睛,眼見那人影轉瞬即逝,周圍的金吾衛都以為自己眼花了,紛紛低頭去揉眼睛。
祝承之的身體晃了晃,轟然倒地,鮮血從他的脖頸噴了出來,濺到了三丈之外。
平宗努力站起來四處環顧,想要尋找那個身影,卻什麼都看不見。他顧不得手上鐵鏈還牽在旁人手中,衝到祝承之身邊,推開圍成一團的金吾衛:「讓開,讓開……」
金吾衛已經亂了陣腳,竟由得他到了近前。平宗在祝承之的身邊蹲下仔細查看,只見他的頸側傷口細得幾乎看不見,卻深入骨頭。
平宗心頭駭然,這樣鋒銳的武器,他只在步六狐人的身上見過。莫非是步六狐人趁機來尋仇了?平宗強令自己亂跳的心恢復平靜,心中疑雲大起。
步六狐的人出現只能是尋仇,可為什麼殺的卻是祝承之?
他心中警惕,知道步六狐人絕不可能就這樣罷休,正想出聲提醒,突然手上鐵鏈一緊,一股強大的力量拽著他向前飛了出去。
平宗身體自然起反應,立即隨著飛出去的勢頭就勢翻滾,消解摔在地上的衝力。原來是之前看守他的士兵終於回過味來,將他強硬地從人群中拽了出來。
平宗身體剛一落地,就察覺到手腕牽引鐵鏈的力道驀地一松,再回頭只見那抹鬼魅般的人影從作惡的士兵身後掠過,士兵的身體也隨之倒地。
平宗驚駭一場,順勢將鐵鏈扯過來,正要當作武器甩出去,突然頸子上一涼,已經被不知何處冒出來的匕首貼了上來。
「別動!」輕如塵沙般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如同毒蛇的信子掠過他的耳郭。
平宗渾身一個激靈,立即抬頭去看,整個王府前的空地上擠滿了驚慌失措的金吾衛,你推我擠,吵吵嚷嚷,有人飛跑進去報信,也有人大聲呼喝著尋找自己的同袍,竟全然沒有人注意到這邊。
對方低聲笑道:「原來是這麼一群酒囊飯袋,陛下你落入這群人的手裡,還真是顏面掃地。」
平宗眼見到了這個地步,索性沉下心來,輕聲一笑:「你就是睢子?」
「陛下果然比那群廢物強。」睢子詫異起來,將抵在平宗頸邊的匕首拿開,好奇地看著他,「你就不害怕?」
「有什麼可怕的,連你都說了,那就是一群酒囊飯袋。」一旦沒有了威懾,平宗毫不延遲,立即轉身,看清了睢子的模樣,挑起了眉毛,「你我總算見面了。」
「走吧!」睢子顧不得跟他多費口舌,拉著他的胳膊,「我帶你離開。」
「等一下。」平宗心頭大為驚奇,抽回手看著他,「你居然是來救我的?為什麼?」
「來不及細說,先離開這裡。」
任憑睢子怎麼拉,平宗巋然不動。睢子於是明白了,回頭看了看他,目光從他傷痕累累的面上向下移到他仍然在往外滲血的腹側,幾乎不可置信:「你不走?你是刻意要到這裡來的?」
平宗笑了笑:「抱歉得很,平宗不是個臨陣脫逃的人。」
他說這話時,笑容從容不迫,就像他身上沒有傷,手上也沒有鐵鏈,像是他的千軍萬馬就在身後聽從他的指揮,他並不是孤身獨闖敵營。他說:「我不能白來這一趟。」
睢子皺眉:「你不怕我殺了你?」
「你真要殺我,會給我時間怕嗎?」平宗的目光落在睢子手中匕首上,立刻就認出了那匕首,不禁一愣,飛快抬眼,目光如電,射向睢子,「你……」
睢子不等他發問,將匕首交到他手中:「我替人給你帶句話,你聽不聽?」
平宗看著那把鑲滿了寶石的匕首,一股熱流從心頭流過:「我就知道,那女人根本就關不住。」
睢子想,如果這個時候一刀將他殺了,多少仇恨、不甘心都能就此了結了。然而他的手竟然重逾千斤,無論如何都提不起來,只能說道:「她說,讓你活著回去,不然就不讓你見第二個孩子。」
平宗驀地抬頭,雙目的光芒竟然蓋過了腦後強烈的日光。他怔了好一會兒,突然放聲大笑,得意欣喜之色溢於言表。毫不掩飾的大笑驚得旁人紛紛朝這裡注目,這才發現平宗竟然沒有人看管。
睢子早在他笑聲初起之時就飛快地跑開,隱身在一棵大樹之上。他略帶惱怒之色,看著平宗不動聲色地藏好匕首,被金吾衛們重新綁好,推搡著帶進了壽春王府。
外面的騷亂已經傳到了羅邂耳中。他縱然還想安坐,卻終究沉不下那份心。聽說平宗押到,再也耐不住地站起來向外走,高聲喝道:「把人帶進來!」
平宗被帶了進來。北方草原蠻族的勇武在龍城和軍中是看不出來的,但在一群南方士兵中,即便周圍都是經過層層篩選、品貌俱佳、出身貴介的金吾衛,平宗仍然顯得身軀凜凜,威猛懾人,以至於一眾金吾衛雖然是在押解他,卻都不由自主地側身垂目,不敢以目光相對。
羅邂站在台階之上,眼見得這個樣子,不禁微微蹙眉,正在尋思要如何滅一滅平宗的威風,卻不防平宗已經抬頭笑著朝他看來:「羅子衾,故人重逢,你就沒什麼要說的嗎?」
羅邂微微皺眉,並不回答,低頭看著平宗,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應對。
還是趙亭初跟了出來,喝道:「就是你殺了祝將軍?」
平宗仰頭大笑:「幾百個人,上千隻眼睛,眾目睽睽之下,領軍之人被人殺死,連兇手是誰都弄不清楚。朕平生不貪他人之功,但你們若要將這條命記在朕的名下,我也只好笑納了。」
趙亭初上前一步,怒斥道:「吾皇在此,你也敢以朕自稱?」
平宗蔑視地笑了一下,抬起頭看著羅邂:「兩年不見,子衾果然已非吳下阿蒙,長進得很啊。」
羅邂主政南朝,最忌諱的,就是別人說起他曾歸屬北朝平宗帳下之事。如今本主在這裡,又說出這樣的話來,登時臉上一熱,陰沉著臉沉聲道:「你們還不堵上他的嘴,還讓他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嗎?」
金吾衛死了統領正六神無主,聽了這樣的話才明白原來平宗的話是不能聽的,連忙上去幾個人一起用力,要將平宗壓服,拿麻布來要堵住他的嘴。
平宗並不反抗,一任眾人將自己的雙臂向後扭住,口中塞上了麻布,卻仍然笑看羅邂,目中光芒閃動,譏諷之意溢於言表。
羅邂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他眼中那諷刺太過熟悉,他曾經在別人的眼中看見過。一年多前的長江野渡之夜,華發女子在火箭光芒映照下就是這樣看著他笑。再向前,中秋宮變之後,他帶著拯救她的計劃去紫薇宮,也是在這樣的譏諷笑容下,被騙得不忍回望。
羅邂從來沒想過會在平宗眼中也看見這樣的笑容,那笑容令他不寒而慄,總覺得仿佛那個女人的魂魄在這一刻附在了他的身上。
「不許笑!」他突然失聲大喊,惹得庭中周圍所有人都愕然向他看來。
羅邂指著平宗,向左右呼喝:「不許他笑,讓他不要笑!」
這回連趙亭初都為難了。他們可以把人嘴堵上不讓說話,卻如何能讓人不笑?他想了想,親自跑下台階,來到平宗面前,指揮左右道:「拉住他的臉,不要讓他笑。」
金吾衛們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時只覺荒誕,卻又不得不遵從命令,猶疑地走過去,一個人用雙手夾住平宗的太陽穴,另一個人雙手捏住他的臉,兩人用力撕拉,要將平宗面上的笑意扯去。
還是之前勸說羅邂的人看不下去,低聲對羅邂說:「陛下,太過了!到底是一國之君,豈能如此折辱?」
羅邂冷冷地說:「已經是階下之囚,就不要提什麼一國之君了。」
「陛下就不怕北朝大軍來為他報仇嗎?」
「他們憑什麼打來?」羅邂有恃無恐,「現在落霞關已經落到了我們手裡,三日後我就發起大軍去打昭明。有雒都大軍與我們兩面夾擊,昭明必敗。昭明一失,本朝與雒都的通道再無阻礙,我們兩家聯手,直搗龍城,指日可待。我不怕他們報仇!」
羅邂說到飛揚之處,眉飛色舞,好像自己的所有構想都已經實現了一般。他見平宗已經被牢牢制住,也沒有了顧慮,疾步走下台階,來到平宗面前,看著對方被五花大綁,雙目圓睜,連嘴角都被向兩旁撕扯,整張臉都變了形。
羅邂盯著他的眼睛,想從他眼中看到憤怒和絕望,想看到困獸的狂亂。然而沒有,平宗的目光沉靜如水,回應著他的凝視,倒像是他們兩人此時的處境掉轉了過來,接受居高臨下審視的是自己而不是平宗。
羅邂惱怒地退了一步,冷笑道:「晉王殿下是沒有想到會有今日吧?」他故作瀟灑意態,踱了兩步,才又笑道:「其實當日殿下派遣楚勒來與朕接觸,說實話,朕心中還是感佩殿下抬愛的。只是你我兩國不共戴天,羅邂既然承繼天命,坐上了這個御座,總不能對不起滿朝故老的眾望,而委身於敵。想來朕這點心思,晉王是能理解的。」
他這話本就是說給周圍人聽的,因此聲音既響亮又清晰,見所有人都看向自己,才得意地繼續:「我知道,晉王對朕也是有所期待的,且晉王也是一代英豪,辜負晉王朕也覺得於心不忍。但華夷有別,天下之事,黑白奇正,朕還拎得清。誰讓晉王卻不肯死心,非要冒險到落霞關來,朕也不忍心對你下狠手,但天下議論滔滔,晉王,朕若不對你狠心,就是對我朝中文武、江南百姓狠心了。」
他說著,從一旁趙亭初的手中接過一柄長劍,用雙手托舉過頭,轉身面對庭中眾人,高聲道:「北胡凶蠻,久有吞併我華夏之志。自前朝熙帝以來,胡塵四起,丁零人一直殺到了落霞關才能止住。這落霞關自從熙帝朝就是胡人視為畏途的天險,是上天給丁零人的劫難。當年他們在落霞關遭遇大敗,如今又將胡酋送到了朕的面前,朕又如何能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這柄長慶劍得自前朝惠帝,當日惠帝臨終之時將此劍交與長公主永德手中,便是讓她轉交給朕,讓朕代他守護這天下。如今永德公主已死,朕就用這胡狗的血,替永德公主祭祀先帝的英靈!」
五百金吾衛,追隨在羅邂身邊個個將領聞言無不舉聲歡呼。
羅邂自立稱帝,全靠手中兵權,法統上始終無法自圓其說。直到今日,他亮出長慶劍,又利用自己與永德的關係,終於編出了這套說辭,一時間自己也覺得無比得意。
羅邂鄭而重之,雙手高執劍柄,一步步向平宗走去。
制住平宗的金吾衛立即會意,揪著平宗的頭髮將他的頭高高拽起來露出脖頸,等待著羅邂的劍。
平宗的胸膛起伏。他口不能言,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雙目隨著羅邂一步步逼近,漸漸圓睜。
劍尖抵在了他的鼻尖。平宗的目光筆直朝羅邂望去。
羅邂只覺一生委屈,在這一刻都得到了釋放。在他面前不得不引頸就戮的是這天下威名最盛的梟雄。如果此人能夠死在自己劍下,那麼百年之後,青史之上,自己定然會成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的劍尖停留在平宗的鼻尖,想要從他的眼中看到恐懼。
日光耀眼,從平宗的腦後照過來,讓羅邂不得不眯起眼。就在這一刻,平宗突然向後倒去。
羅邂大驚,手中的劍慌忙刺出,陽光落在劍身上,白光晃得他眼睛一花,平宗也不知如何身體扭轉,擺脫了鉗制住他的那兩個金吾衛,身子向前撲出,一頭撞在羅邂的腹部,將他合身撞倒。
長慶劍跌出去兩丈遠。
誰都沒想到會出這樣的變故,所有人都愣住,待到回神的時候才發現平宗已經用兩條腿緊緊絞住了羅邂的脖頸,一任他的四肢拼命揮動,卻絲毫動彈不得。
趙亭初連忙指揮:「快,快救陛下!」
平宗一口將口中麻布吐出來,惡狠狠地笑道:「你們再上前一步,我就弄死他!」
已經衝上去兩步的金吾衛為他的氣勢所懾,不由自主又紛紛後退。
平宗見果然沒人再敢上前,用縛住的雙手從後腰摸出睢子給他的匕首,輕易切斷了手腕上的鐵鏈。他一把拎起羅邂,匕首抵在他的喉間,咬著牙笑道:「你要拿我的血祭奠我妻子家的江山?羅邂,你也配?」
羅邂大驚,手腳並用地喊:「你不要亂來!一切好說!我答應你的條件,跟你合作,向你納貢,一切都依你!」
趙亭初等人沒想到羅邂這樣不禁脅迫,不用對方開口,自己就已經將一切都兜了出來。
畢竟南北兩朝世代為死敵,合作、納貢云云一經說出口,登時惹得眾人疑惑。羅邂統軍本就靠的是手腕,最怕就是軍隊中軍心動搖。趙亭初知道厲害,大聲喊道:「陛下別慌,臣等這就將陛下救出來。」
他的話提醒了羅邂。羅邂立即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閉口,緊緊攀住平宗的手臂:「陛下,咱們談個條件吧,你放了我,我保你安全。否則你孤身深入落霞關,如何能全身而退?」
「喲,現在叫我陛下了?」平宗咬著牙笑,拍了拍他的臉,「羅子衾,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是如此隨機應變的機警之人?」他拖著羅邂走過去幾步,將長慶劍拾起來,掂在手中看了看,笑道:「虧你編出這麼個故事來。這劍明明還是當年我遣你去鳳都時親手送你的,卻變成了先帝送給你的?」他拿著劍劃了一圈,逼退幾個膽大要衝上來解救羅邂的金吾衛,咬牙獰笑:「你說我用你做護身符,能不能離開落霞關?」
羅邂猶自嘴硬:「你不過是在負隅頑抗!你孤身一人,就想對抗我二十萬大軍?」
「我只用收拾你就行了。」他越是威脅,平宗就越是氣定神閒,眼角瞥見有人爬上了房頂,用弩弓對準自己,便一把抓起羅邂的手臂,將他揪到自己的面前,高聲喊道:「你們若敢有一分動作,我就削掉他一根手指。手指削完,還有耳朵,還有眼珠和鼻子、舌頭,不想他被我一塊塊地凌遲,就都放老實點兒!」
羅邂大喊:「聽我命令,誅殺惡賊,不要手軟!」
平宗皺眉:「到了這個地步,你倒硬氣起來了。羅子衾,莫非你真不知道我的脾氣?」言罷突然手起劍落,一劍斬下羅邂半隻手掌。
羅邂慘叫一聲,禁不住全身抽搐掙扎。他在鳳都橫行已久,所行所為全無人能制衡,自從登上皇位,更是予取予求,從沒有遇到過半分阻礙,以至於滋長出了十分的驕橫,遠非當日初返鳳都時的謹慎。
他雖知道平宗勇猛無敵,卻總覺得自己身為皇帝,又坐擁重兵,萬萬想不到就在這萬千人中,平宗竟有翻盤的本領。直到落入了平宗手中,他都還心存僥倖,總覺自己如今已經有皇位護體,就算落入平宗手中,總沒有道理被他孤身一人就將自己如何了。
羅邂看著自己跌落塵土中的手掌,看著那五根手指還在抽動,幾乎不可置信,大聲地喊:「我的手!我的手!」
平宗起腳將那半截手掌踢到金吾衛的人群中去,在羅邂耳邊獰笑道:「這一刀卻也不白來,算是替離音出氣。要找你算帳的人甚多,你猜猜下一個我要替誰找回公道?」
羅邂心頭一涼,頓時哭喊不出來了。
他再糊塗也知道,平宗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自然還是因為永德。那才是真正的刻骨之仇,若按照眼下對方這樣的兇殘程度,說不準對方屆時會如何炮製自己。
羅邂忍著痛,卻克制不住聲音里的顫抖:「平宗,你殺了我吧。」
平宗縱聲大笑:「你覺得我對你會有如此善意嗎?」他言罷再不廢話,一手裹挾著羅邂,一手揮舞著長慶劍,向外面衝去。
趙亭初目瞪口呆,呆立原地。羅邂的那半隻手掌被平宗踢過來,就掛在他的襟前,手指纏繞在他的襟帶上,猶在一下一下地抽搐。
趙亭初強自壓抑了良久,終於忍無可忍,抓著那半隻手掌甩到一旁,彎腰大吐了起來。
金吾衛眾人六神無主。不過一個時辰,先是目睹了主帥祝承之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殺,緊接著又眼睜睜看著平宗劫走羅邂,還兇殘地留下這半隻手掌,一時間人人膽寒,沮喪如山,沒有人敢有所動作。
趙亭初嘔吐之後,心神略微安定,直起身看一個個垂頭喪氣的,跺著腳喊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追?!」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
有人過來問趙亭初:「陛下被挾持,咱們怎麼追才能不讓那惡賊再傷害陛下?」
趙亭初到底經驗老到,想了一下,吩咐道:「你們百人一隊,從八維方位包圍他們二人,保持百丈距離,不得太過靠近,也不許放走人。陛下若再有毫髮之傷,唯你們是問!」
他吩咐完,帶人快步追了出去:「平宗定然是帶著陛下往昭明方向去了,快派人通知雒都軍,防備昭明那邊有人接應。平宗身上帶傷,堅持不了多久,你們隨時觀察,一旦有變,務必一舉救下陛下!」
屬下立即問道:「那那個北朝皇帝怎麼辦?」
趙亭初怔了怔,咬牙道:「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