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孤負平生弄泉手
2024-06-12 04:08:45
作者: 青枚
本來已經過了宮門下鑰的時間,但平宗因為終究與平衍是不歡而散,總不好再強留他在宮中過夜,便寫了張手諭命內侍飛快追上平衍,送他出宮。
平衍知道這是平宗始終不願意因為葉初雪的事情與他決裂的表示,心中也略有動搖。畢竟兩人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分,為了一個女人而破裂終究可惜。
平衍的馬車在秦王府門口停下來,守望在門前的奴僕們迎上來,將他扶到早已備好的步輦上坐下,再穩穩抬起送入府中。平衍抬頭看著中天一輪金黃色的月亮,繼續之前的思緒。
其實他並不討厭那個女人,相反,對於她的所作所為還帶著某些欽佩。畢竟不是誰都能在那樣的處境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將敵國攪得天翻地覆、改朝換代的。如果那個「敵國」是其他任何一個國家,「敵人」是其他任何一個人的話,他都可能會與她成為朋友。然而不幸的是,偏偏他們天生就註定了只能以敵手相見。
平衍嘆了口氣,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無端感懷,卻無法抑制從心底向上蔓延出來的酸澀。如果他們不是敵人,那麼很多事情就都不一樣了。也許此刻當他深宵回家的時候,會有人在房中等著他。
平衍打斷自己的胡思亂想,吩咐下人將他直接送入寢宮。今夜勞神太過,他沒有力氣再去那堆公文堆里打滾了。
不料,到了門外卻看見暈黃的燈光從窗上映了出來。平衍一怔,一片毫無道理的喜悅從後脊背席捲上來,他的眼睛驀地一亮。
恰巧裡面的人也聽見了外面的動靜迎了出來,門開處屋內的燈光如水般瀉滿庭院,那個南方女子站在燈光的中央,眉目樣貌反倒隱入陰影中看不真切。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平衍只覺仿佛被什麼擊中了心臟,令他驀地一震,幾乎上不來氣。
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場面,曾經無限憧憬,也無比地接近過那樣的夢。他在朝堂上輔佐他的君王,而她在家中等著他的歸來。如果真能過上這樣的日子,也許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大丈夫一生所求,也無非是壯懷得展,柔情有托。
平衍一時間只覺得鼻頭髮酸,卻連吩咐僕人放下步輦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反倒是那個女子主動來到他的身旁,笑道:「殿下可算是回來了,我在這兒等了你好久呢。」
是這聲音挽救了平衍。
她們雖然總是在某幾個瞬間會讓人產生相似的錯覺,可一旦開了口就絕不會再弄錯。晗辛婉約輕盈,樂姌明媚張揚,只聽聲音平衍就能清晰分辨出來。
樂姌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說:「殿下,回神,回神來!」
平衍果然被她喚得一驚,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怔住,抬眼撞進她帶著打趣意味的眼眸中,登時羞惱襲上心頭,沒好氣地將她在自己面前晃動的手打掉,問:「你怎麼在這裡?」
「哎喲,這還用問嗎?」樂姌眼瞧著下人將他送進寢殿,便也跟了上去,見他被人攙扶著從步輦挪至榻邊,便揮手遣走旁人,又對趕來伺候的阿嶼笑道:「不勞小郎君費心了,這裡有我就好。」
阿嶼本已經睡著,聽見動靜匆忙起身,此時腦袋裡還是一團糨糊,又知道樂姌常在平衍房中進出,見秦王並沒有出聲,便只得行禮告退,並且體貼地從外面為他們將門關上。
平衍連看都不願意看樂姌一眼,卻知道只靠冷臉趕不走她。若說這女人與葉初雪最像的一點,只怕就是越挫越痛,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韌勁兒。
果然樂姌走到他身邊來,笑吟吟地替他脫去外袍和腳上的革履,又要去解他腰間的蹀躞帶。平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聲問:「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哎……疼呢!」樂姌身上的骨頭天生就是軟的,被他一捏就勢就癱靠在了他的腿上,含嗔地斜瞟他一眼,滿腹委屈地說,「殿下真是一點兒也不懂得憐香惜玉,難怪晗辛那麼好脾氣的人都被你給氣走了。」
她這樣全無道理可講,如同魚膠一般碰上就甩不脫的做派令平衍簡直束手無策。他冷冷地放開手,板著臉道:「你要麼好好說話,要麼滾出去!」
樂姌露出冷笑來:「是誰不好好說話了?誰動手動腳的?難道是我鉗制住了殿下不成?」
平衍被她數落得面色一熱,忍住厭煩道:「若不說就走吧。」
「好了好了,不過玩笑幾句你就如此兇狠……」樂姌不滿地將他的蹀躞帶抽出來搭在一旁的朱漆木架上,又去脫他身上的半身袍,低聲地問:「你見到她了?」
平衍竟然立即就明白了「她」是誰,心下越發詫異起來:「你等到半夜,就是為了問這句話?沒錯,我見到她了。」
樂姌「哦」了一聲,一時沒有說話,也不知低頭思量著什麼,起身無意識地走了兩步,突然又問:「她……她……」
「她很好。」平衍索性不等她問,直接說,「她為陛下產下男嬰,如今陛下正不顧一切想要立她為皇后。」
「男嬰……」樂姌一陣失神,神色突然黯淡了下來。平衍猜到她想起了誰,心頭一軟,便由著她拽住自己的衣袖,一時間沒有推拒。
「那麼……」她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問,「他們母子平安?小皇子的模樣你看見了嗎?什麼模樣?長得可好?」
「嬰兒長得不都一個樣嗎?」平衍被她追問得有些狼狽。他當時一心都放在對葉初雪的防備上,哪裡顧得上去觀察嬰兒,就連阿戊的名字也是平宗問起來他臨時想的,當時只是想著平宗若不滿意就會駁斥掉,誰想到平宗竟然也不以為意,就那樣准了。「那孩子……」眼見樂姌渴切地瞧著自己,平衍臉上漸漸繃不住了,只得繼續說下去,「那孩子取名叫平艾。」
「平艾……」樂姌少有地認真重複著他說過的話,咀嚼那兩個字,一種無名的酸楚和欣慰涌了上來,「她都做了娘了。」她微笑起來,思緒回到了遙遠的過去:「當年我初見她時,不過是個野小子一樣的小姑娘,剛剛隨先帝入宮,比男孩子還皮,整日不是爬樹就是撈魚,一眼看不住就溜出去玩了。」
這是平衍第一次聽到關於她們以前的事情,心中對那一段過往充滿了好奇,問道:「你們那時候多大?」
樂姌要想一下才能理清楚:「我最年長,八歲,她七歲……」她說到這裡仿佛才終於想起自己面對的是什麼人,於是促狹地沖平衍一笑,道:「還有晗辛,也是七歲。我跟晗辛是最早到紫薇宮的,我比她早。我最大,公主喜歡跟著我玩,我去哪兒她就跟到哪裡。她學著我的樣子打扮,也學著我的樣子與人調笑……」她說到這裡突然收住話頭,強行將自己從過往的回憶中抽離出來。
平衍卻從她的神色中發現了些別的東西,一時間震驚不已,瞪著她喃喃道:「我以為你恨她。」
「我當然恨她!」樂姌突然發起怒來,雙目圓睜,瞪著他就像他才是自己的仇人一般,「我為她做了那麼多事,她卻將我扔在一邊不再理睬。我不過是要為自己尋個出路,她卻將我從紫薇宮掃地出門。她是個無比霸道的人,這世上如果有任何人不按照她的心意去行事,便會被她毫不留情地剷除。」樂姌說到這裡,突然看著平衍冷笑。
「你笑什麼?」他心煩意亂,想要從她所編織的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中抽身而出,「已經這麼晚了,你該走了。」
「你就不怕嗎?」她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卻將他的心緒煩躁看在眼中,「你就不怕嗎?」
「我有什麼可怕的?」他冷笑地反問。
樂姌仔細打量他的面孔,目光如炬,甚至比燈光還要明亮,幾乎就在瞬間洞徹了他的心思:「你怕她迷惑了你那個聖明勇武的陛下。」
平衍驀然變色,瞪著她一言不發,眼中露出狠厲之色。
樂姌卻毫不畏懼,反倒像是蠅蟲聞到了血腥一樣,雙眸發亮,全然不復之前悵然懷念的神色,笑道:「你剛才說陛下要立她為後,而你剛才回來卻全無喜色,是不是因為立後之事與陛下起了爭執?」
平衍皺起了眉毛。她這副模樣令他無法不想起當初晗辛與葉初雪裡外溝通,兩相呼應,在龍城興風作浪的默契來。樂姌和晗辛一樣,都是那個人的故人。「你想做什麼?」他冷笑,「若是受了她的指示想在我身上想法子讓我同意立她為後,那你就想錯了。」
「你才想錯了呢。」樂姌一句話就將他的疑慮打消,「她做皇后對我有什麼好處?我為什麼要幫她?」
平衍倒是一愣:「你不想幫她?」
樂姌冷笑:「我跟她的仇這輩子也解不開,她做了皇后我就危險了。」
平衍愈加迷惑:「可是你剛才明明還……」
「還在感慨舊日之情?」樂姌替他說出疑惑,「你太不懂女人了。我們昔日是好姐妹,今日是仇敵,這不是理所當然嗎?中間經過了那麼多事,當初越是親密無間,如今就越是不能相容。你放心,就算我跟她換一個位置,她也會無所不用其極地阻止我向上爬的。」她說到仇恨,雙眸熠熠生輝,在這樣一個中宵寒夜中,整個人都散發出令人不可逼視的光芒來。
她說:「對付她,我比你有辦法得多,你可得好好向我請教。」
平宗從延慶殿出來後直接去了承露殿。身邊一眾隨從知道他的心意,便要遣人去通報,被平宗叫了回來。「我去承露殿便是回家,回家還用通報嗎?」平宗哭笑不得地看著一眾內官面面相覷的模樣,說,「以後你們不要隨便跑到承露殿去大呼小叫,葉娘娘身體不好,小心驚擾了她我可不饒你們。」
眾人雖然知道他只是說笑,卻也不敢大意,紛紛凜遵。
回到承露殿時,果然裡面已經熄了燈,只餘下一個小宮女守在葉初雪寢殿門外的廊下,籠著炭盆打瞌睡。平宗將餘人皆屏在門外,走到小宮女的身邊,拍拍她的肩問道:「你守在這裡做什麼?」
小宮女乍然驚醒,見是皇帝來了,嚇得翻身跪伏在他的腳下,卻懂得收斂嗓音,低聲道:「娘娘命我在此處等候,說陛下議事之後定然會回來。讓奴婢準備好巾櫛熱水,伺候陛下更衣梳洗。」
平宗問:「娘娘睡下了?」
「睡下了。」小宮女口齒伶俐,回了幾句話已經全然醒了,說,「娘娘還囑咐,陛下若是回來了,不妨先去看看皇子殿下。」
平宗笑道:「是了,我這就去看。你替我準備好熱水就去歇息,這殿裡不需你伺候了。」
驚訝的神色在小宮女的眼中閃了閃,她卻終究沒多說什麼,只是行禮退下。
平宗便依照葉初雪的建議先去配殿暖閣中看望兒子。阿戊自有了乳母后,每日飽餐飽睡,氣色紅潤,精神極好。平宗掀開床幛,見乳母已經熟睡,躺在她懷中的阿戊卻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也不苦惱,自己微微揮舞著小拳頭,也不知道自己在高興什麼,見到父親露面,忽然咧嘴一笑,登時令平宗的心都化了。
平宗也不去驚動乳母,將阿戊從她懷中輕輕抱出來,舉在面前逗弄。那孩子便咯咯地笑著,絲毫不覺害怕。
乳母終究還是驚醒,一睜眼看見皇帝不知來了多久,嚇得滾下床榻連忙叩拜,阿戊被這動靜驚動,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平宗頗為掃興,安撫了乳母幾句,將孩子還給她,逕自回到葉初雪的寢宮。
她卻也睜著眼睛。
平宗輕手輕腳地脫去外衣掀開床幛,對上葉初雪那雙清明的眼睛,兩個人都是一愣,又不約而同笑了出來。
平宗在她身邊躺下,葉初雪便自動過來伏在他的懷中。
「你怎麼沒睡覺?」他說著,用手合上她的眼皮,命令道,「閉上眼,一會兒就睡著了。」
「聽見你在外面跟千蕊說話的聲音就醒了。」她乖順地由他掌控,閉上眼睛,深深吸嗅著他身上的氣味。
「還是睡得這樣淺?」
葉初雪又往他懷中鑽了鑽,伸手攬住他的腰:「你不在身邊,我睡不好。」
清淺的一句話,卻幾乎絞痛了他的心。平宗知道這仍是因為被睢子擄走那些日子留下的創傷。她實際上極度缺乏安全感,即便是在自己的身邊,也會因為些微的動靜從睡夢中驚醒。無數次平宗眼看著她醒來時帶著驚恐警覺的神色,總要到意識到自己身處何方時才能消退。然後她就會死死纏住他不肯放手,必須在他的懷中才能再次入夢。
「我回來了,你就好好睡吧。」
「嗯。」她點了點頭,臉埋進他懷中靜了一會兒,很快又抬起臉,苦惱地看著他,「睡不著了,怎麼辦?」
平宗幾乎要笑出聲來。這樣的嬌俏依戀仿若少女一般,令他時時忘記她如今已經是為人母的婦人了。她像是在他面前完全卸下了防備。阿戊的出生令他們之間有了再也割捨不斷的牽絆,也磨平了她全部的鋒銳,讓他幾乎能看到她少年時的模樣。
平宗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笑道:「那就聊聊天吧。」
「嗯。」她的臉在他胸口蹭了蹭,突然抬頭問,「你去看過阿戊了?我聞到奶香味了。」
「他今日乖不乖?」
「乖!」葉初雪笑了起來,「大概是在娘胎里虧欠了,只要給他點兒吃的,就高興得不得了,一個勁兒笑。這孩子倒是不愛哭。」說著又想起往事來,語氣漸漸惆悵:「我弟弟算是我一手帶大的,那孩子就總是哭鬧不休,我一直以為小孩子都是那樣呢。阿護,還是咱們的孩子更可愛。」
「當娘的說這話也不害臊。」他不讓她看見自己的笑臉,口中說著刻薄的話,心頭仿佛被蜜滿滿地充盈了,摟住她的手臂越發用力,仿佛要這樣才能確保這一刻的幸福不會溜走。
葉初雪卻敏銳地感覺到更深密的情緒,詫異地抬起頭來看入他的眼睛:「怎麼?跟七郎鬧得不開心了?」
他驚訝起來,本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卻終究瞞不過她:「你怎麼猜到的?」
「這還用猜嗎?」她不以為然,仍舊靠著他的懷抱躺下,拉過他的手,在他掌心輕輕親吻,「阿護,七郎是你的心腹羽翼和臂膀,是你最可信任的人。我希望他給阿戊做仲父,並不只是要籠絡人心,我是真的相信他會全心全意護持阿戊。」
「我明白。」平宗長長嘆息了一聲。他也相信平衍定然會全心輔佐阿戊,就像他對自己忠心耿耿一樣,只是他卻容不下葉初雪。平宗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就確定葉初雪做皇后就會對國家朝廷有害?她是那樣聰慧而明智,懂得進退,明白利害,只要她願意,定然可以輔佐他開創北朝百世未有的盛世。為什麼平衍就是看不到這一點?
「可是他不信任我。」葉初雪突然開口,仿佛聽見了平宗心中的疑惑,「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她抬起頭來看入他的眼睛,「這不信任不只是因為我做了損害你和北朝的事情,也不只是因為我來自南朝,也許只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她的目光漸漸清泠冷峻,如同天邊寒星,異常明亮:「牝雞司晨歷來都是禍事,所以你們北朝才會有立子殺母的慣例,不就是怕萬一外戚坐大,成尾大不掉之勢嗎?」
平宗微微動容,葉初雪立即明白過來,不由一怔,苦笑道:「七郎他是勸你立阿戊為太子了嗎?」見他不否認,更是篤定:「他這是要我的命呀。」
「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他輕聲地保證,卻頭一次沒有了底氣。平衍的態度堅決得出乎他的意料,他原先只是以為平衍會反對立葉初雪為皇后,沒想到對方卻擺出了若不能阻止葉初雪上位,便要取她性命的姿態來。
葉初雪一語道破玄機:「你我剛回龍城,他就已經亮出了殺招,這是在給你劃出底線。」她笑容冷峻,眼中迸發出光芒。「也就是說如果你一意孤行要立我為皇后,那麼就不能讓阿戊成為太子,否則除非我先死,否則你身後他定然是要殺了我的。」她說到這裡,一直隱藏在心底的怒火突然失去控制地冒了上來,冷笑道,「他卻忘了,我最不怕的,就是一個死字。」
「葉初雪!」平宗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的思緒喚回來,「別這麼說,別太決絕。」
葉初雪一愣,似是被他喚醒,眼中光芒漸漸暗淡下去,垂下眼沉默了片刻,點頭道:「是,你說得對,還不到說死的地步。」
平宗只覺這片刻間,仿佛有什麼從她身上抽離出去,將她那一瞬間的光芒盡數掩蓋掉。眼前的人還是那個人,卻似乎又有什麼不一樣。
葉初雪抬頭對他笑了笑:「我困了,睡吧。」
「好。」他怕再惹得她不悅,索性撇開了不說,將她卷進自己的懷中擁緊,失而復得的心情照例在擁著她的時候充盈胸臆,讓他對此刻此時所擁有的一切都充滿了感恩。「葉初雪……」他在黑暗中輕聲喚著她的名字,聽見她「嗯」了一聲,才繼續道,「你記住,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面對,我跟你在一起。大不了……不做這皇帝也就是了。」
葉初雪一驚,掙扎著要起身,卻被他的手臂死死壓住:「葉初雪,別亂動。」
她心頭微微一顫,種種酸楚甜蜜鋪天蓋地地襲來,隨著他的呼吸氣味體溫一起,將她一重重地包裹珍護了起來,令她失去了獨自去面對外面寒冷的勇氣。
葉初雪長嘆一聲,知道自己已經被他摧毀得粉身碎骨,再也不復當初了。
平宗回到龍城的第三天恰逢初一。當日是他登基以來的第一次大朝。新朝初立,百廢待興,尤其是平宸南遷帶走了朝中一半的漢官。北朝傳統,丁零人多數任武職,而漢人多數任文職。尤其是近百年來,朝廷一直不間斷地進行著禮儀制度的改革,一步步學習著中原人的傳統和風俗,將丁零人與漢人之間的差距不斷縮小。這其中漢人官員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清河崔氏本是北朝自太武皇帝以來創製禮樂制度、銓選官員、改革農桑獎勵辦法的主力。當年全盛之時,崔氏在朝中任五品官以上的人物多達三十餘人。然而當這樣枝繁葉茂的崔氏自認為有能力去左右朝局並且滋生出不臣野心的時候,平宗毫不留情地將崔氏連根拔掉。雖然後來崔氏滿門只殺了崔晏一人,但余者早已膽寒。平宸南遷,擺明了對漢人世族的倚重,不少仍然滯留在龍城的崔氏子弟也紛紛南下,在雒都就職。
太原王氏也在當初王范一案中元氣大傷,朝中子弟凋零。
平宗眼下迫切需要解決的便是各處關鍵職位官員委任的問題。
他既已登基,當初晉王府的幕僚紛紛上位,長史裴緈升任中書令,司馬柳安任尚書錄事,典書李宏任散騎常侍。撤銷了之前由平宸設立的丞相之職,由平衍充任尚書令。取消太宰府都督中外軍事的職權,改立東西南北四路將軍,由當初破龍城有功的河西軍將領充任,皇帝本人親領北軍。與此同時,最大的一個變革舉動便是將八部私兵併入四路將軍麾下,由各大將軍府統領。
這安排一出,登時朝堂上一片譁然。
北朝制度,八部大人平時不參知政事,只是出席每月逢初一、初五大朝。此前平宗有意撤併私兵的消息,他們雖然也有所預聞,卻沒想到他的動作這麼快,第一次大朝就提出來。
一時間朝堂上下爭吵不休,各部大人紛紛出列力陳利害,希望皇帝收回成命。
平宗從始至終看著他所任命的新任官員們挺身而出,與八部大人們激烈爭辯,卻一言不發。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情形,之所以將原本應該再考慮穩妥些的撤併私兵之事現在放出來,就是為了製造這樣的混亂,讓平衍無暇對皇后人選發出質疑。如此拖上兩三個月,待到一切塵埃落定,再來談冊封葉初雪為皇后,屆時朝堂上的反對之聲應該會弱了許多。
然而平宗的心思被平衍一眼看穿,兄弟倆的目光越過太華殿朝議沸騰的群臣一碰撞,就明白了彼此的意圖。
平衍輕輕拍了拍自己面前的矮几,引得爭吵的眾臣靜下來朝他看來。
頗有些人還沉浸在私兵之事中情緒激動,見平衍要表態,連忙大聲道:「是了,秦王也是有話要說的。秦王殿下,你來說說,陛下這要撤併我們諸部的私兵,可不是要將我們這最後一道保障都給去掉了嗎?」
平衍緩緩開口:「八部當日在陰山腳下盟誓推舉平氏為共主,如今盟碑仍在,誓言也不會違背,私兵之事陛下也只是一個想法,有什麼都可以再議。眼下卻有一件要緊的事情需要諸位來定。」
他的話讓平宗最後一線期望破滅。平宗向後靠在自己的憑几上,向下望著平衍的目光冷了幾分。這個場合他無法阻止平衍開口,也就只好任憑平衍辜負他所寄予的最後一絲情分。
平衍背過臉避開平宗的視線,說道:「陛下登基,朝堂初成氣候,後宮卻還無首。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促請陛下從八部貴族之女中,選德才兼備之人冊封皇后。」
殿堂間突然被一片死寂的氣氛所籠罩,之前還在激烈爭執的眾臣紛紛轉過頭來看向高高在上的皇帝,等著看他如何回應。
大殿之上,一時之間安靜得只聽見一個漸漸激烈的呼吸聲。
平宗並沒有掩飾自己的怒氣,卻也沒有選擇直接與平衍對抗,他不希望在這個關鍵時刻因為內帷之事而擾亂朝堂正事:「朕登基不足百日,此事不急,容後再議吧。」
「陛下明鑑,皇后厚德載物,母儀天下,垂範萬民,國不可一日無君,君不可一日無後,為了社稷安穩著想,還請陛下早日冊後立儲。」
「秦王……」平宗目光落在朗聲侃侃而談的平衍身上,聲音放得輕柔平靜,若不是對他十分了解的人會被這份平靜欺騙,以為他是打算好好商議一番。
平衍撐起拐杖從自己的座位上起身,拐杖頭擊打在地板上,發出空洞急促的篤篤聲。平衍來到大殿中央,向平宗施禮:「臣在。」
「朕最後再說一次,朕的家事與外朝無關……」
「陛下寵愛哪一位嬪御確與外朝無關,」平衍毫不留情地打斷平宗的話,聲音鏗鏘高亢,帶著一絲決絕的斷然,「但后妃品階與外朝對應,領取國庫俸祿,享天下萬民供奉,后妃所出皇子、皇女食湯沐邑,抽取租稅,這便有關了。不但與外朝有關,也與天下萬民息息相關。陛下貴為天下之主,奉天承運,以牧天下,怎能輕言無關?」
平宗死死盯住他,輕聲問:「你定然要在今日逼我決定冊封皇后之事?」
眾臣沒料到事情居然急轉直下到了這個地步。北朝朝堂幾經動盪,如今留下來的都是平宗的心腹之臣得力幹將,若是別的事情,君臣同心,沒有什麼需要如此激烈對峙的難題。然而此事不管平衍怎麼扯大旗,歸根結底都是皇帝家事,平衍作為宗室置喙無可指摘,別人卻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平衍在眾人的袖手旁觀中獨自迎向平宗的怒火:「冊立皇后乃國家大事,請陛下儘早做出決斷。」
「那麼好!」平宗冷笑一聲,「裴緈,你既然已經是中書令,現在便去擬旨,冊封姜氏為皇后。宗正寺卿平適……」他看著聽到自己點名依次出列的臣下,帶著一絲沙場上即將衝鋒的快意吩咐:「你去制玉牒,皇后姜氏,乃南朝惠帝之女永德公主,出身既貴,德容兼備,為朕產下第四子平艾,朕龍潛北狩之時隨駕左右,參與謀略,每有獻言無不切中要害。朕得以戡亂平叛,重返龍城登得大位,皇后姜氏居首要之功。既然天下不可無後,既然皇后要厚德載物,那麼姜氏就是本朝皇后不二之選。」他說到這裡,才似乎將憋在胸口的一股火氣疏泄了些許,頓了頓,目光從丹陛下眾人面上一一掃過,緩緩問道:「眾卿可有話說?」
一時間太華殿內一片寂靜,眾人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除了少數幾個近臣,旁人對葉初雪的身世並不清楚,只知道平宗身邊有一個寵姬姓葉,此時突然聽他提起南朝公主來,一時間猝不及防,愣在當場。
這其中卻也有些舊人,經歷過一年多之前那場變故,還記得當日延慶殿之變最後的結論就是,崔晏勾結南朝永德公主慫恿平宸誅殺功臣。宗正寺卿平適就是其中一個。
所以當眾人還在發愣的時候,平適已經第一個回過神來,問道:「永德公主不就是當日令崔晏謀劃延慶殿之變的幕後之人嗎?陛下當初將她從潛身之地找出來,關押在宗正寺大牢之中,當時臣任宗正寺少卿,還記得這回事。」
平宗盛怒之下揭開葉初雪的身世,卻沒想到還有當初這一樁栽贓,一時愣住,竟然無法回答。
平衍抓住機會立即說道:「南北兩朝對峙已近百年,彼此仇視,並無通婚聯姻的時機。何況,若論功勞,丁零諸部當年守盟立朝,如今又鎮守京畿八維,尤其是賀蘭部雖也出了些不肖子弟,但為了陛下光復龍城的大業,捨棄金都草原祖居之地,舉族相助,難道這樣的功績還比不上一個女人嗎?」
「比不上。」平宗知道既然話已經說到了這個地步,便必須要堅持到底,否則平衍借反對立後之事拉攏八部,後面他要改革八部軍制的想法就會遇到更多的阻礙,「姜氏當時隨朕遠征,危難之中相守相隨。朕受重傷垂危昏迷不醒,是她一個弱女子以一人之力將朕帶出險境,並因此而小產。後來叛軍追殺而至,朕以三百漠北丁零勇士對戰三千叛軍,以少敵多將敗之際又是她借來援軍挽狂瀾於既倒。如果這些都還算不得功績,那麼她幫助柔然可賀敦戡亂與柔然結盟,以至於河西四鎮能夠騰出手來隨朕光復龍城,如此功績已經堪比日月。你們中間若有任何人對封她為後有異議,不妨問問自己為朕做得到這些嗎?」
大殿上一時又陷入了安靜之中。
河西四鎮諸將領本就與龍城各派系關係不深,又都經歷了柔然對河西牧場從志在必得到拱手相讓的轉變,聽平宗如此一說才徹底了解了原委。南路將軍孫文杰和東路將軍令狐朗不約而同一起點頭道:「別的不知,河西之事末將有切身體會,若功績在姜氏,那麼皇后之位她也當之無愧。」
其餘諸將紛紛點頭。
晉王府昔日幕僚追隨平宗日久,感情深厚,聽說葉初雪為救平宗而小產也都不由動容。裴緈是幕僚之首,見軍中將領都已經表態,總不好自己這批親信還保持沉默。裴緈於是出列道:「姜氏忠勇正是本朝之福。她為陛下小產之事臣等還是第一次聽聞,臣等對姜氏所為感佩不盡。所幸姜氏如今已經產育皇子,得後如此,是陛下之福,社稷之幸。」
裴緈身後眾人紛紛點頭,齊聲道:「恭賀陛下,得此賢后,乃本朝之幸。」
平宗到這時面上才露出了笑容:「既然如此,裴緈你就去擬旨,會同禮部和宗正寺書擬冊書,宗正寺制玉牒和皇后之璽,太宰府擇吉日舉行冊後大典。」到這裡,他這一仗算是大獲全勝,看向平衍的目光也溫和了許多:「七郎忠心為國,不惜犯顏直諫,雖然說話有失偏頗,但用心是好的,賜一百金作為嘉賞。」
在他身後的普石南聞言忙道:「遵命。」
平宗目光從平衍鐵沉的臉上掠過,只覺心情舒暢,起身道:「若沒有別的事要回奏,就到此為止吧。」
他已經準備從御座上走下,忽聽丹陛下有人用不算響亮,但所有人都聽得到的聲音說了一句:「這樣就定了?這是要將我們八部都置於何地?」
平宗停住腳步,轉頭望下去。
北朝朝議制度起自草原諸部會盟協商,到如今仍舊保留著一些舊日習俗,並不似中原朝廷那樣在朝議時依品階高低森然列位,位秩絕不可亂。在龍城,即便是太華殿這樣的大朝,通常議論到了激烈處,大臣們往往會尋朋呼伴,站到自己這一派中去。
平宗此時望下去,只見晉王府幕僚在一處,軍中將領在一處,其餘諸部官員在一處,而八部大人自然也聚在了一起。他剛才聽見的那一聲抱怨,便從八部大人中傳出。
平宗想了想,又坐回去道:「朕龍潛之時府中妻妾都已經入宮,冊後之前會先封賞她們為嬪妃,八部同進退始終是本朝的國本,諸位大人盡可以放心,忘恩負義、辜負功臣絕非本朝的所為。」
諸部大人聽他專門這樣說,也不好再說什麼,雖然心中仍有不滿,卻知道今時不同於往日。平宗雖然嘴上說得客氣,但是八部已經失去了與皇帝相抗的實力,真要撕破臉怕都沒有好處,因此只能隱忍謝恩。
平宗正欲起身,突然平衍叫住他:「陛下,臣還有一言。」
平宗心頭猛地一墜,平白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你說。」
「陛下,若四皇子之母真是南朝永德公主,就切不可冊封為后。」
平衍再三阻攔平宗立後,兩人針鋒相對已經較量了幾個回合,就在大家以為大勢底定的時候,平衍突然又翻開這個話題,不但平宗,即使是旁人也都有些不悅。登時軍中幾個將領就嚷嚷了起來:「秦王殿下,到底是陛下的家事,咱們還是別干涉太深。人家貴為公主,也不是配不起這個位置。何況,人家還為陛下誕育了皇子呢!」
平衍目視平宗,朗聲道:「就因為是南朝的永德公主,她才配不上本朝皇后之位。」
平宗皺起眉,怒極反笑:「你說什麼?」
「南朝永德公主本為攝政公主,在南朝主政四年,依靠提拔裙下之臣掌控軍隊,不論是羽林軍還是明光軍,甚至落霞關守軍之中,到處都有她的入幕之賓。她之所以在中秋之變中落敗流落北朝,也是因為遭到男寵的背叛。」
平宗放在面前案上的手攥成了拳頭,咬著牙問:「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臣的意思是,姜氏德行有虧,穢名滿天下,這樣的人若是成了北朝的皇后,豈不是將皇室置於天下人的笑談之中?他日陛下如何引皇后去太廟拜謁祖先?又有何面目在百年之後位列昭穆?」
平宗料不到平衍竟然將葉初雪的私德翻出來作為攻擊的把柄,怒火中燒,再也顧不得尚在大朝之中,喝道:「你住嘴!」
平衍知道今日之後只怕兄弟就會反目成仇,然而為了阻止那個女人上位,他也豁出去了。他告訴自己,畢竟,這是為了本朝萬世社稷的安危著想。
「更何況,姜氏所育四皇子卻並非陛下骨血。」
平宗一怔,喝問:「你說什麼?」
「阿斡爾草原上人人都知道,當日陛下出征討伐龍城,步六狐部趁機洗劫丁零諸部,首領睢子本要殺光丁零人,之所以沒有動手是因為姜氏親口承認,她腹中胎兒,是步六狐部首領昆萊之子。此後睢子攜姜氏穿越雲山、橫跨北苑、落腳在燕然山,而姜氏始終毫髮未傷,不就是以為她肚子裡是睢子的侄子嗎?」
平宗氣得大力拍在案上,大喝:「住口!住口!住口!!!」他站起來,瞪著血紅的眼睛咬牙切齒地看著平衍:「葉初雪為了救丁零諸部所作的犧牲,我不許你用來詆毀她!」
平衍冷靜地看著他問:「當日姜氏在草原上遭遇昆萊襲擊,漠北丁零護送之人全軍覆沒,只有姜氏一人活了下來。據說她被發現時赤身裸體倒臥河邊,而之後昆萊全族遭到陛下屠戮,難道不是因為昆萊對她施暴?她的孩子究竟是……」
平宗猛地站起來用力一掀,身前桌案被生生掀翻到丹陛之下,案上筆墨、香爐、杯盞叮叮咚咚滾得滿地都是。
所有人都被平宗的怒火驚呆了。
平衍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著平宗,冷冷道:「縱使姜氏對陛下有功,滿朝文武、天下萬民又怎麼能讓這樣一個穢聞纏身的失節婦人居皇后之位?」
平宗面色鐵青,一言不發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