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昭陽宮殿孤鴻沒 楔子 停雲高處向誰去
2024-06-12 04:07:52
作者: 青枚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
天氣暑熱難當,但在漠北的深山之中,一旦到了太陽下山時分,寒氣依然會悄悄漫過草野,越過樹叢,潛入林木之間,趁著夜色漸漸侵入人的腳底、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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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盛夏時節,睢子他們也會在山中燃起火堆,既是用來烤打回來的獵物,也是為了驅蚊蟲取暖。
八百多人燃起十幾處火堆,散落在山坡上,星羅棋布,與天上閃動的繁星相對應,一樣的繁耀,一樣的熱烈。
星空璀璨,銀漢迢迢,一顆紅色的星在天空靠南邊的地方閃動,點點流星從它身旁掠過,星墜如雨,像是天庭也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攻伐。
葉初雪靠在一處粗大的樹根上,手指撥弄著腳邊的野草,從枝杈的間隙望著星空,輕聲唱著:「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
火上的兔子烤熟了,散發出誘人的肉香。睢子小心地撕下一小條肉放在口中嘗了嘗,又撒了些鹽巴和香料抹勻,這才將兔子的一條腿撕下來,用匕首割成小塊肉,拿一張蘆葦葉包裹著,給葉初雪送去。
葉初雪看了一眼,並沒有停下來,繼續低聲唱著:「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睢子見她不接,索性在她身邊坐下來,問:「你在唱什麼?」
葉初雪看了他一眼,終於停下來,淡淡地回答:「漢人的歌。」
「什麼內容?」
「大概是說農人耕種,一年四時勞作的內容。」葉初雪說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禁不住去想,平宗有一次曾說,要帶她到鄉間的麥地里去看看。他說起北方的耕作,嘲笑她不懂農事,還說過不會將南方變作丁零人的牧場。
「耕種?」睢子笑著搖了搖頭,又把兔子肉往她面前送了送,卻問,「你懂種地嗎?」
肉味撲鼻,卻惹得她一陣噁心,忍無可忍地推開睢子的手,跑到一旁劇烈地嘔吐起來。
睢子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沮喪,拈起一塊兔肉扔進自己的嘴裡,一邊嚼著,一邊唱起自己部族的歌。
步六狐的歌謠與草原人的不一樣,也許是因應了大山的地形,腔調也被拖得九曲十八彎,一字一句,婉轉風流,倒是有一種葉初雪從未領略過的風情。
她好容易嘔吐得告一段落,到一旁的水桶里舀了勺水漱口,然後依舊回到之前靠坐的地方坐下。睢子湊過來問:「吃肉嗎?」
葉初雪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開口時聲音沙啞:「酒!」
睢子倒也不為難她,衝著火堆旁的夥伴吹了聲口哨,就有人拋過一個酒囊來。睢子利落地接住,又遞給葉初雪,仍舊笑著:「你是我見過的女人里,最能喝酒的。」
葉初雪仰頭灌了一大口酒,將噁心壓了下去,卻一時發起怔來。
她被睢子帶入雲山已經一個多月了。起初睢子對她嚴加戒備,日夜派人看守,絕不許她離開視線三步之外,就連當初他給她的那把匕首也收了回去。睢子說:「你生孩子之前絕不能出任何問題。」
其實睢子對她的話始終半信半疑。畢竟她剛剛有孕,身形不顯,睢子甚至連她是否真的懷孕也不能肯定,只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掉以輕心。後來葉初雪漸漸有了孕吐,身體各種不適也都顯露出來,睢子這才相信她確實是懷了兄長的孩子。
睢子將葉初雪帶到大山的最深處。
雲山在阿斡爾湖以東,南北走向,長達九百多里,北接丁零人先祖所居大蒼山,向南一直延伸到了陰山北麓,並且從那裡向東南方向斜插下去。龍城京畿的東邊邊界,便是雲山南端支脈康山。
雲山之大之深,令睢子確信,即使平宗迴轉,丁零人全力前來攻打,也不可能找得到他們。
他命令將一切計劃都暫緩,等葉初雪生了孩子,再繼續進行。
他手下自然也有不滿的,但睢子在這群人中有著絕對的主導地位。葉初雪曾見他與手下幾個領頭的激烈爭吵,到最後總是以其他人對睢子的俯首結束。雖然他們用的是步六狐人的語言,葉初雪聽不懂爭吵的內容,但每次爭吵後他們都會再向大山深處轉移一次,葉初雪也就明白了這些人與睢子的分歧,大概就是該往哪裡走。
這一行只有葉初雪一個女人,雖然睢子已經警告過手下不得靠近,但那種如毒蛇一樣纏繞在她心頭的恐懼卻始終不退。
沒有了平宗在身邊,葉初雪才真切地體會到了恐懼的滋味。
昆萊所為對她的陰影始終都在。她現在身邊環繞的全是數不清的男人,他們看著她火辣辣的目光,說話的聲音,身體的氣味,甚至走路時腳踩在地上斷枝發出的聲音,都讓她心驚膽戰。
山路難行,到了這裡馬全無用處,早在進山前睢子就讓人將馬匹收集帶走,進山之後就全靠雙腳步行。有時遇到溝壑崖壁,不得不讓人背著她攀爬,葉初雪都要強忍著渾身如針扎一樣的敏感,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腕不讓自己掙扎,這樣才能熬過那些難堪的身體接觸。
之後便是無窮無盡的嘔吐。
整個隊伍都要停下來等她,有些人十分不耐煩,粗喝咒罵,雖然葉初雪聽不懂他們說話的內容,卻能從隨後眾人猥瑣的笑聲中猜到個大概。於是嘔吐更加劇烈地襲來。人人都以為她是因為懷孕而嘔吐,這至少令她不會受到更加具有敵意的對待。
葉初雪從來沒有如此想念過平宗。
只有在這樣艱辛且孤獨的環境中,她才能肆無忌憚地想念他。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看她的每一個眼神,他的觸摸和親吻,他的懷抱和體溫。葉初雪想得胸口發痛。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也曾經帶著重傷昏迷的平宗穿越暴風雪、在茫茫雪原上救了他的性命,她覺得自己足夠堅強可以獨自周旋於這群步六狐人中間。
但是真的身臨其境了,才發現要堅強很容易也很難,她仍然是那個亡命之徒葉初雪,卻再也不是那個無所畏懼的葉初雪。她開始無比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生怕自己和肚子裡的孩子出任何意外,她怕再也見不到他。
平宗臨走時去而復返,對她說的那句話是她一直支撐下去的動力。
睢子一直暗中觀察著葉初雪,能看得出她對平宗的思念,也能看得出她的苦苦忍耐,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在沒有別人的情況下親自照顧葉初雪,不讓手下任何人有單獨接觸她的機會。
但總有人會違抗他的命令。
晚上紮營,睢子通常帶著十個人與葉初雪在一處,他們會在離火堆二十步之外的地方扎帳篷,而把靠近火堆的地方讓給她。
到後半夜火堆的火漸漸熄滅,有一次葉初雪驚醒。她本就睡得少,被睢子擄走之後更是每天只會略微合眼一兩個時辰,腳步踩踏在松果上發出一聲脆響驚醒了她,一個步六狐人悄然從身後樹林的陰影中掩了過來。
葉初雪登時警醒,剛要呼叫就被捂住了嘴,那人在她耳邊噴著熱氣笑道:「都說晉王的女人是天下獨一無二的極品,你別亂動,讓我抱抱就好。」
這人的漢語竟然說得十分流利,葉初雪只覺血衝上了腦門,眼前開始發紅,她不敢太過掙扎,怕傷著孩子,卻在那人熱烘烘的身體貼上來的時候,朝火堆里尚未完全熄滅的木炭伸出手去。
就在她準備不顧燙傷自己要抓到木炭去捅那人的時候,身上的男人突然慘叫了一聲,整個人被拖離她的身體。
葉初雪坐起身,只見一道巨大的白影咬住那人的腿,飛快地將他拖進了森林深處。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發出的慘呼越來越弱,很快就聽不見了。睢子和手下聽到動靜趕過來的時候,只看見山林里隱約有無數隻狼的影子閃過。
第二日睢子遣人去查看,在森林的深處只找到了人的半隻腳掌,還有被撕得粉碎的衣帽和配飾。地上到處是血,但那人連骨頭都沒能剩下。眾人面面相覷,不寒而慄,立即決定轉移營地。
這之後,隊伍中經常有人看到一大一小兩隻白狼率領著狼群在附近逡巡。這本是雲山深處高絕之地,即使有狼也不會太多,但隨著他們越往深處走,周圍的狼就越來越多。這群狼很安靜,並不經常發出聲響,甚至會有意出現在人們的視線里,隨即迅速消失。
步六狐人開始人心浮動,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那群狼。每當他們成群結隊去打狼時,那群狼像是提前預知一樣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隨即第二天又會繼續出現。
只有睢子看出了其中的奧秘,問葉初雪:「白狼是狼王之王,為什麼會有兩隻狼王之王?它們不打架嗎?」
自從狼群出現之後,葉初雪覺得安全了許多,神色便比之前好轉,聽他這樣問,只是裝傻:「我怎麼會知道?」
睢子將信將疑,卻將撿到的那半隻腳掌拿給手下傳看,下達命令,若有人再侵犯葉初雪,就丟出去餵狼。
葉初雪就這樣度過了沒有平宗的第一個月。
看著睢子送到她面前的烤兔子肉,葉初雪有些猶豫。她知道為了腹中的孩子,她咬著牙也得吃一些,但最近的孕吐越來越厲害,一點兒肉味也沾不得。睢子看她的神情也就了解了,揀了兩塊胡餅遞給她:「就著一起吃。」
葉初雪點了點頭,閉著眼什麼也不敢想,囫圇將肉和胡餅一起吞下去,又連忙喝了一大口酒,這才好歹算是完成了任務。
睢子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令她不得不說點兒什麼來打破沉默:「我們就一直在山裡待著,直到我生產?」
「嗯。」睢子點了點頭,卻沒有多說什麼。
葉初雪蹙起眉來,借著火光仔細打量他。
睢子始終也沒有帶葉初雪去步六狐人聚居的山谷。那裡曾被丁零人血洗過,只剩下了空無一人的營寨。睢子說那裡冤魂太多,會對孕婦不利。
但葉初雪心中始終存有疑慮,這點疑慮隨著她每日觀察這群步六狐人而逐漸擴大。
這些人都會說漢語,只是不肯在她面前說,而他們的衣飾也遠比草原其他部族要精緻華貴。葉初雪懷疑他們一直不停地往山的深處走,也許不只是為了不讓丁零人找到他們,而是要去什麼地方。
她開始學著辨認天上的星星,靠星星確認每天行走的方向,終於搞明白,他們一直都在向南走。
如果他們能夠穿越九百里從無人類涉足、危機四伏的大山,一路向南,也許他們終有一天會出現在陰山北麓,會與龍城只剩下一山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