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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千里曉山伴君行

2024-06-12 04:07:45 作者: 青枚

  盛大的三日婚禮終於結束,看著突然一下顯得冷清的大營,平安長長鬆了一口氣。她讓塞湖去準備行囊,又找來阿延細細叮囑吩咐,讓他在自己不在期間聽從族中長老的話。

  阿斡爾湖七部共徵集了三千子弟隨她去柔然,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婦孺,平安憂心忡忡,看著營帳長長嘆了口氣。

  「蘇毗,你怎麼了?」

  平安回頭,見焉賚一身戎裝站在身後,連忙過去問:「怎麼?你也要出發了?」

  「是。」穿上戎裝,焉賚一下子顯得老成莊重了許多,一手扶在刀柄上,一手撫在胸前,「將軍命我今日就出發,務必七日內抵達龍城京畿,不然就趕不及搶收麥子了。今日一別,希望能在龍城再會。蘇毗,你去柔然,萬事小心。」

  「我會的。」平安看著他,不禁惆悵了起來,「真是人生如浮雲,倏忽聚散。歡宴未盡,燼灰未冷,咱們又要各奔東西了。」

  「你剛才嘆氣,就是為了這個嗎?」

  「不是。」平安搖了搖頭,「我是有點擔心……」

  

  焉賚不等她說完也就明白了:「擔心人都走光了,這邊不安全?」

  「是啊……這一個冬天過得太不容易了,希望我不是杞人憂天。」

  「其實這件事情將軍也想到了。」焉賚笑著安慰她,「當初我們血洗了步六狐部,不獨有報仇的意思,還有威懾的意味。將軍要讓草原上的人都知道,這世上有些人是碰不得的,有些事也是做不得的。你看這次婚禮為什麼五百里外都有人來,也不過是因為經此一役,草原諸部終於明白將軍並非落下平陽不如犬的病貓,而是一頭虎視眈眈,隨時可以將那些小部落全族滅了的猛虎。」

  平安知道他說得有道理,眉頭舒展了許多,笑道:「是的,你們在磐山中大展神威,確實令草原上許多以前不肯與我們結盟的部族趁著婚禮趕來相洽。」平安換了一副神情,振作精神道:「你來與我道別,卻被我拉住說了這麼多閒話,我就不耽誤你了,出發還是要趁早。」

  「好,我走了,你們都保重吧。」

  平安問:「阿兄呢?今日一直沒見到他。」

  「哦,他之前一直與我在商議軍務。剛才有龍城的信使到了,現在應該在軍帳那邊。」

  平安一直自矜身份,平宗商議公務見人她都不肯旁聽,見焉賚這樣說,便笑道:「如此我去找嫂子吧,今天一早見她,臉色不大好呢。」

  「葉娘子在她帳中,我剛與她話過別。」焉賚給平安指了方向,便不能再逗留,匆匆告別,奔赴五里外的軍營,領兵啟程。

  平安在大帳中找到葉初雪的時候,她正坐在一張矮几的後面,借著天窗透下來的光線翻看一本書。平安倒是第一次見她翻書,好奇地問道:「嫂子,你在做什麼?」

  「哦……」葉初雪抬頭笑了笑,拍拍身邊的氍毹,「來,過來坐。」

  平安走過去坐下,這才看清葉初雪在看的是一卷《脈經》,於是笑道:「嫂子還懂醫術?居然看得懂這個嗎?」

  「醫術那麼艱深博奧,我哪裡會懂。」葉初雪借著與她說話的機會,伸展了一下雙臂,順手在後腰捶了捶,笑道,「以前在南方研究過我父皇的醫案,只是大略知道些道理。這書還是前日婚禮時人家送的禮物,是一百多年前前朝國手親筆所寫的珍本,今日不過閒來無聊,隨便看看。」

  平安笑了笑,一邊仔細打量葉初雪的神色,一邊順手將那捲書拿過來隨手翻看。她知道葉初雪從不會因為無聊去做一件事情,只要去做,總是有原因的。果然就在她拿到書的一瞬間,葉初雪的面色微微變了一下,似乎要動手攔住她,卻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由著她將書拿走,淡淡地說:「怎麼?你也懂脈?」

  「小時候阿兄逼著我跟阿若他們一起念書,崔晏那個人你大概也知道,眼睛裡哪能容得我這個女學生,只胡亂給我一些《女則》《列女傳》之類的東西看。我自然不愛,便不肯去上課,只在書庫里亂找,也胡亂看過幾本醫書,不過都是囫圇吞棗,自己也都懵懵懂懂。」

  平安說著低頭看了看,見是《脈經》第九卷,心頭先是微微一松,隨即又留了意,問道:「這一卷是千金科,嫂子是哪裡不舒服了嗎?」

  葉初雪不答,只是說:「我自己摸又摸不准,要不你來幫我參詳一下。」

  平安笑道:「咱們兩個加在一起都抵不上半個臭皮匠,你要真是身體不妥,我給你找巫醫吧。」

  葉初雪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笑道:「我見阿延上回發燒,你寧願自己給他配藥也不找巫醫,卻來消遣我。」

  平安被她調侃得抿嘴一笑,隨即凝神細查她的脈象。

  說她是不如半個臭皮匠倒是實話,也就勉強分得出弦脈、滑脈,只能翻著書上所述的脈象仔細分別,然後又對照著各種脈證一一查證。手指緩緩翻過一頁又一頁,最後停在了葉初雪之前所看那一頁上,眼睛驀地一亮,抬起頭來,見葉初雪也正朝著她微笑。

  「嫂子!是真的嗎?」她一下子跳起來,抱住葉初雪的肩膀,「是不是啊?」

  葉初雪被她搖得頭暈,連忙掙脫道:「我懂得也不比你多,能查的也就這個,是不是我也說不準。只不過上回被你們數落說連我自己的身體情況都不明白,所以這回格外小心些而已。」

  平安卻心細,低頭算了算,問道:「我記得那事……」她小心查看葉初雪的神色,見葉初雪面色如常,這才敢說下去:「那事發生,也就在兩個月前。」

  「是。」

  「那時你不正……到今天也兩個月了。」

  「是。」葉初雪坦然笑了笑,「還沒來。」

  「那就是了!」平安再也按捺不住,撲過去拉住葉初雪的手,「阿兄知道嗎?你跟他說了沒有?」

  「倒是沒有明說,我怕萬一只是遲了呢?」

  「不會的不會的。」平安比自己有了喜事還要高興,「這種事情我有經驗。你看看你臉上的光,看看你的眼神,肯定是的,不會錯!」她拉著葉初雪把她拽起來:「你還不去告訴阿兄?!他馬上也要走了,再不告訴他就沒機會了。」

  這也是葉初雪猶豫的地方。她知道平宗此去,沒三五個月是回不來的。一方面不想讓他擔心自己,另一方面又覺得臨走前總得告訴他。平安進來的時候她正舉棋不定,此時見她如此興奮,便也不再堅持,任由平安拽著她出了大帳。

  「走,我跟你一起去找阿兄,你一定要告訴他,讓他高高興興地出發!」

  平安高興的時候走路都像是在雲端,腳尖輕點,袍角隨著步伐飄動。

  阿延追上來:「阿娘,阿娘,你見舅了嗎?我要給他看我射的燕子!」

  平安騰出一隻手拉住他,笑道:「走,阿娘正要跟葉娘娘去見他。阿延,你要有表弟啦。」

  葉初雪倒是破天荒地不好意思起來:「哪裡就那麼篤定了?萬一是女孩兒怎麼辦?」

  阿延搶著說:「我最喜歡妹妹了,阿娘不給我生!」

  平安氣得戳他腦袋:「去,別胡說八道。」說完又忍不住笑:「小孩子就是口無遮攔,嫂子你別理他!」

  三個人有說有笑地來到平宗軍帳外,正逢平宗將龍城來的信使送出來。平安遠遠喊道:「阿兄,阿兄,我和嫂子……不對,是嫂子有事要跟你說。」

  平宗本是背對著他們,聽她呼喚便轉過身來。

  葉初雪看清他青白的面色,腳下沒來由地一滯,卻被平安拉著不能停下來,只得小跑了兩步跟上平安的腳步。

  平安笑道:「你猜猜嫂子要跟你說什麼?嫂子,你快說呀!」

  葉初雪走到他身前,看清他眼中如風暴前夕的一片墨色,心頭一緊,小聲問:「龍城的消息?出什麼事了?」

  平宗起初一直不去看她,目光沒有目標地在四周逡巡,直到聽見她的話,才終於無可躲避地落在了葉初雪的身上。

  兩人目光相交的一瞬間,葉初雪只覺像是當日在北苑石屋遭遇的大風雪又迎面撲了過來。她登時明白了,面色一白,上前一步,攀住他的手臂:「阿護!」

  平宗一直緊繃著全身,在她接觸到的一瞬間突然如同山洪暴發一般失去了控制,舉手啪的一聲,重重打在葉初雪的臉上,一下子將她打翻在了地上。

  「阿兄!」平安尖叫了一聲,撲到葉初雪的身邊跪下,抬頭見平宗舉起手似乎還要打,大聲說,「你瘋了嗎?嫂子有身孕了!」

  平宗一愣,手停在半空,半天沒有動作。

  阿延跑過去用力把葉初雪扶起來,小聲問:「葉娘娘,為什么舅生你的氣了?」

  葉初雪只覺面頰火辣辣地痛,耳朵嗡嗡作響,那一巴掌力氣沉大,她口中內壁被牙齒硌破,血從嘴角慢慢滲出來。

  平安還在跺著腳數落平宗:「好好的婚禮才散了,你就開始打人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要動手才行?你是不是也要學昆萊?!」

  這話說得極重,平宗聽見「昆萊」兩個字恍然回神,手緩緩放下,朝葉初雪望去。龍城的消息令他驚怒交集,萬萬想不到葉初雪會做到這一步,會下這樣的狠手,眼見得她一手斷送了自己一輩子的雄心夢想,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痛心。

  葉初雪也正抬眼朝他看來。

  兩人目光交會,瞬間就都明白了對方此刻所想,於是便什麼話都沒有說的必要了。平宗心頭極亂,卻仍是留意到她嘴角沁出的血絲,便伸手想為她擦拭掉。指尖將將要觸到她,葉初雪突然偏頭避開,向後退了一步。

  平宗呆了一呆,轉身就走。

  平安簡直不敢置信,連忙趕上去追著平宗問:「你就這樣走了?你就沒有什麼要說的?你就沒有什麼要問的?你這算怎麼回事兒?嫂子為你出謀劃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如今還有了孩子,你就連問都不問一聲?你明明與她那樣恩愛,到底是為什麼啊?」她見平宗一路急行,自己已經快要跟不上了,急忙拽住他的胳膊:「阿兄,你說話呀!」

  平宗驀地回頭瞪著她,滿腔怒火到了嘴邊又強忍住,只壓低聲音道:「你知道她做了什麼嗎?」

  平安一怔:「她做了什麼還能比把龍城弄丟了更嚴重?」

  平宗並沒有察覺到自己的面孔因為強行隱忍而微微顫抖,說話的時候覺得牙齒止不住地相磕,他壓抑憤怒忍得連腮幫子都是酸的:「更嚴重!她徹底破壞了我南下的計劃,葬送了我北朝一統天下的可能。」

  他說到這裡,越過平安的肩膀朝葉初雪的方向看去,見她正在阿延的攙扶下慢慢往這邊走過來,心頭又是一緊。

  平安見他眼神有異,回頭見葉初雪過來,趕緊扯著平宗的袖子急速地說:「你好好跟她說話,別再打人了!」

  平宗緊蹙著眉,要用力呼吸才能壓抑住怒火,冷冷地說:「我跟她沒什麼好說的!」

  平安幾乎被他氣暈,正要數落,聽見身後葉初雪說:「我有話跟你說。」

  平安回頭,見葉初雪已經來到了近前,連忙又回頭向兄長看去。平宗瞪著葉初雪,看得出來他正在極力控制情緒,平安突然又不放心了,只得勸道:「嫂子,要不然等阿兄消消氣你們再說吧。阿延,帶葉娘娘回帳中去……」

  平宗發怒的樣子讓阿延十分懼怕,他牽著葉初雪的衣角小聲催促:「葉娘娘,咱們走吧。」

  葉初雪溫柔撫著他的頭頂笑了笑:「沒事,你跟你阿娘先去看燕子吧。放心,他不會再打我了。」

  阿延卻仍然猶疑,怯怯地朝著平宗望去。

  葉初雪目視平宗,目光清冷平靜,卻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令平宗不由自主地向阿延微微點了點頭:「放心。」

  這是葉初雪走近後他第一次開口,聲音還因為震怒而帶有風雨欲來的壓迫感。平安哪裡放得了心,猶豫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委決不下。還是葉初雪勸她:「安安,讓我跟他單獨說幾句話。」

  平安這才點頭,喚過阿延,牽著他的手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到最後還不忘用眼神警告平宗一下。

  葉初雪和平宗面對面而立,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三四步,此刻看著,卻仿佛隔著一整個天涯。他站在那一頭,冷冷看著她,神色疏離漠然,似乎不打算採信從她口中說出的任何話。葉初雪心頭髮澀,卻明白眼下怎麼解釋都沒有用了。

  她朝著平宗走了兩步。

  平宗後退兩步,仍舊保持著兩人間的距離。

  葉初雪苦笑,索性站定:「信里到底怎麼說的?」

  平宗盯著她看,一時間卻拿不準該用什麼樣的言辭來對付她。是斷喝著讓她滾遠點兒,還是嘲諷她到這個時候了還裝得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抑或索性轉身走開。

  對於這個女人,他現在只覺束手無策。她是他最甜美的毒藥,最美妙的噩夢,最親近的敵手,即使在這個被她撕碎了自己全部信任的時刻,卻仍然不想就這樣決裂。

  平宗一生自負,英毅果決,卻在此時進退兩難,不知該如何是好。

  葉初雪看出了他心中的矛盾,嘆了口氣,低聲道:「龍城如果發生了任何與我有關的事情,也都是在斯陂陀離開之前布置的。那之後……」她頓了頓,硬著頭皮,強忍著從心底泛上來的噁心感,說出那個名字:「昆萊那件事情之後,我就沒有背著你做過任何事。」

  平宗看著她,知道她說的是實話。昆萊那件事情對葉初雪傷害極大,他當時日夜相守,後來她完全將自己交給了他,為他洗白了頭髮,為他出謀劃策並無半分疏漏,他全都知道。他長嘆了一聲,將手中不知何時被攥成一團的信遞了過去。

  葉初雪接過信飛快地瀏覽了一遍,心中已經明白了大致。到底還是她種的種子、下的毒,一切在兩三個月前就已經計劃好了。斯陂陀一旦到了龍城,這個狠毒凌厲的計劃不受她的影響,自有其發展的軌跡。

  「現在還不算太晚。」她低聲說,腦中飛快地盤算,「一切都還只是計劃。平宸即便要南征,要遷都,也得有個準備的時機,雒都也不是一天就能啟用,還得有段時間去營建宮室,修葺城防,還有時間。現在時機最關鍵,你要趁著他們還沒能開始動作,就先將龍城打下來,直接斬斷他們下一步的可能性。」

  葉初雪說到這裡,急切了起來,也顧不得他疏離的態度,兩步來到他的身邊,急速地說:「你還是要去河西四鎮取兵,平安也要立即啟程去柔然王庭。我們的謀劃一環套一環,只有她穩定住王庭的局面,你才能將四鎮兵力帶走去攻打龍城。這些都需要時間,你必須立即出發。安安也是!我去找她……」葉初雪說著轉頭就要走。

  平宗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葉初雪!」

  她停下來,心頭怦怦地跳,耳邊儘是血液奔流的聲音。一時間,心頭仿佛開了個巨大的洞,她的全部意識都隨著那個空洞而消失,她只能聽見他喚出的三個字,只能感受到他緊緊掐住她手臂時的疼痛。她知道他就在身後,他的氣味籠罩著她,令她不由自主微微顫抖。

  她不肯回頭,怕看他的眼睛,怕他問出那句話來。這是她一直擔心的時刻,卻也知道始終躲不過。

  「你後悔嗎?」他終於問,聲音低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她交心之前謀劃的,他知道葉初雪全心與自己相愛,知道他們二人是這草原上最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知道她是自己這一生不可再得的知己。

  所以他這樣問。

  只要葉初雪說她後悔,平宗覺得自己還是可以原諒她的。他可以告訴自己那個時候葉初雪還不完全屬於他,這樣的行為不算背叛,他可以去盡力挽回,暫時將這件事情放開。

  然而葉初雪這片刻間的沉默,讓他的心一路向下沉到了最深的地方。「怎麼?這還需要想?」他冷笑著催促,絲毫不覺得自己的逼問中已經明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她開口的時候覺得心臟在一寸寸地撕裂,但是她無法騙自己,也無法騙他,「我此刻在你身邊,全心為你著想,替你謀劃,我希望你能奪回龍城,我答應過要還給你一個龍城。我的心牽掛在你身上,為你的出征祈禱,為你的勝利驕傲,我願意為了你做任何的事情。但是,我不後悔。」

  葉初雪抬起頭,直看入他的眼眸,越發確定自己的心意:「那是我的家鄉,我的國家,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我是姓姜的,宗祠、太廟、社稷都在那裡。我父皇去世時,我發誓要為他守護那片河山,我不能讓你的鐵蹄踐踏那片土地。」

  平宗眯起眼,無法掩飾自己的煞氣:「你從來沒有放棄過?」

  葉初雪搖頭。

  他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不由自主摸上自己的胸口,手指緊緊攥住那裡的衣襟,深覺若不在那裡掏出個洞來,就會憋悶而死。他仍然不可置信:「你為我謀劃了那麼多……」

  「因為我說過,要幫你重新奪回龍城。」她每說一個字,都覺得心在淌血。他震驚痛苦的模樣,她全部看在眼中。他有多痛苦,她就有十倍於他的痛苦。因為她並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裡,她不可能像他那樣可以不假思索地找到自己的目標,並且毫不猶豫地去努力,「雖然這樣的龍城,已經不是最初你失去的那個。我無法割捨我的河山家國,就只能不惜傷害你的去保護她。我只能學你那樣,將我自己毫無保留地全部給你。但是我的家國不行。所以,我不後悔。」

  她曾經以為將葉初雪與故國分割開來,也許是解開他們之間死結的辦法。但那只是飲鴆止渴,他們相愛越深,就最終彼此傷害越深。

  「那就是說……」平宗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煞氣不那麼濃重,「即使你我如今已經是夫妻,你以後也還會為了你的家國,來毀了我的家國?」

  葉初雪抬起頭,不讓眼淚流出來,說:「你給我取的名字,叫雁娘!」

  平宗如同胸口被重重捶了一下,良久才能找到自己的聲音:「雁娘,雁娘,大雁終有南歸的一日。我是想帶你回家鄉。」

  她終於無法抑制眼淚,低下頭,一任淚水順著臉頰匯集到下巴上,然後一滴滴地砸落在腳前。他終是不會放棄他平天下的夢想,他把她納入自己的雄心中去。他能征服她,於是便也要征服她的國家。

  葉初雪知道他們誰都不可能向對方妥協,他的雄心,她的故土,都是不容曲折割捨的,於是便只能各奔東西吧。

  「去吧,趁還來得及,去挽救你的家國。」她抬起眼看著他,將自己心頭的意志傳遞給他。

  平宗深深看了她一眼,再也不說話,轉身扭頭就走。他用丁零話大聲呼喝,之前挑選好要隨他一同去河西的兩百名賀布鐵衛就在不遠處隨時待命。

  葉初雪看著他翻身上馬,帶領著隨從們如同雷霆翻滾過草原一般,飛快地離開。良久,只有騰起的煙塵久久不能消散。

  她再也無法強作堅強,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抽動著肩膀,無聲抽噎。

  平宗這一去,就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他,也許再也看不見他迴轉。也許他終究明白,他們二人只能背道而馳,他們中間隔著南北兩個國家,也隔著一個男人對賢妻的全部期待。

  平宗這樣的男人,需要的不是一個和他並肩而立的女人。他想要的是能為他著想,以他為天,站在他的身後、隱身在他的光芒中,為他撫育子女、經營家庭、助益他雄心的女人。葉初雪明白自己永遠不會成為他真正的妻子。她做的事情其實遠比賀蘭頻螺要嚴重得多。平宗對她的任何處罰都合情合理,但最大的可能,也許是他再也不會回來,就將她從此拋在腦後。

  身後悄悄響起腳步聲。葉初雪慌忙擦去臉上的淚水回頭,見平安沉默地站在她身後,神色冷淡戒備。

  葉初雪有些驚訝,沒想到她居然還在,居然沒有走遠,「安安……」

  「不……」平安後退一步,面上帶著厭惡,「別叫我安安,你不配!」她冷笑一聲:「我一直擔心,你會利用阿兄對你的愛傷害他。後來我看你們彼此相屬,還以為是我想多了。公主殿下,果然你最厲害。阿兄那樣一個人,天底下也沒有人能這樣傷害他。他那麼愛你,連龍城丟了都不肯責難你一句,你卻這樣對他,你的心莫非已經被狼吃了嗎?」

  葉初雪默默聽著她的話,看著她一邊說一邊後退。平安眼中的鄙夷敵意如同冰箭一樣冷颼颼地射得她滿身寒涼。但是這是早就知道會發生的,她除了硬著頭皮承受,也沒有別的辦法。她知道自己在今日不但失去了平宗,也失去了平安這個朋友。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眼看著她一步步離開自己。

  「不後悔!」葉初雪立在原地,看著平安走出自己的視線,看著周圍的人遠遠躲避開來,滿地走著散步的小雞和初生的羊羔也似乎不願意靠近她。她覺得天地日月都離她而去,而唯一支撐著她不倒下的,只有這三個字。

  葉初雪不敢說自己所作所為是對的,但事情已經做了,便不能後悔。她生為姜氏的公主,從小錦衣玉食,湯沐食邑,受著萬民供養,有些東西是深入血脈的。她無法因為自己的境遇而改變深入骨髓的信念,也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自己撕裂破碎。

  天上的雲緩緩遊動,遠處的草原鋪滿彌赧花,腳下是一朵盛開的蒲公英。葉初雪將蒲公英摘下來,依著日影找到向南的方向,用力將蒲公英向著家鄉的方向吹去。

  她知道那些蒲公英根本不可能飛到南方去,她一個人的力量只有那麼大,只能做這麼多。但就像是蒲公英的種子,無論飛得有多遠,無論在什麼地方生根發芽,無論是枯萎還是盛開,終究蒲公英不會變成彌赧花。

  葉初雪盯著手中蒲公英的枯稈發怔,自覺此刻的自己和它一樣,一無所有,傾盡了一切,只留下一個枯敗的自己。

  草原上的風,即使在盛夏也帶著寒意。就像她身體血脈中的寒意,無論如何也無法根除。陽光看上去熾烈,無奈相隔太遠,溫暖也許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身後蹄聲響起。

  葉初雪一怔,幾乎以為是在做夢。

  她太熟悉這蹄聲了,這不可能是別的人別的馬,但也不可能是他!他剛才已經決絕地離開,就不可能再回來。

  一定是夢!她緊緊閉上眼睛,再用力睜開,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會在另一個地方醒過來。

  然而沒有,眼前依然是營帳、草地、馬槽,還有手裡剩下的蒲公英稈。

  馬蹄聲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停下。她聽得見那人從馬上躍下時沉重的腳步聲。他向她走來,真的是在接近她。

  葉初雪緊張得全身都繃緊了,完全忘記了呼吸,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連頭皮都一片發麻。

  突然她就被拽進了那個寬廣溫暖,成為她頭頂青天、腳下后土的胸膛里,被他從身後緊緊環抱住。

  她兩腿發軟,不由自主撫上環在自己腰前的健壯手臂,只覺一時間天旋地轉,整個抽身離去的世界又在轉瞬間撲向了她。

  「你……」她不知道自己這驚呼說出口沒有。他因為疾馳而渾身發熱,身體散發著汗味,氣息激烈地落在她的耳畔。

  平宗在她耳邊輕聲地說:「葉初雪,雖然你只能愛我而不能愛我的家國,可我愛你的全部。你等著我回來。」他的手撫上她的腹部:「和孩子一起,老老實實等著我回來!」

  然後他放開她,轉身上馬,飛馳而去。

  葉初雪渾身酸痛得幾乎無法站立,胸口仿佛被火灼燒著,她太過用力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直到兩眼發黑搖搖欲墜,才終於重重透出一口氣來。

  她像脫水的魚一樣用力呼吸,讓夾帶著青草芳香的空氣充盈她的肺,讓她的皮膚和骨肉不再疼痛,然後才鼓起勇氣回過頭來,看著他去而復返的方向。

  遠處天地相交的地方,有一個人騎在馬上,身姿矯健英武,漸漸地變成一個黑點,最後終於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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