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千古江山無覓處
2024-06-12 04:07:41
作者: 青枚
崔璨走進延慶殿時,見平若正在陪平宸吃飯,便默立一旁靜候。平若連忙起身與崔璨見禮,滿面笑容道:「崔相想必是有要務呈奏,我就先迴避一下。」
「不用不用。」崔璨連忙擺手,說,「此事正好也與平中書有關,在下想在御座前問問平中書。」
平若斂容正色道:「崔相請問。」
「今日吏部發文過來,說有幾名官員秘密離開龍城,聽說是奉了中書之命,請問可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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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若心中有底,面上不動聲色,問:「哪幾個人?」
「匠作監賀元春,中書府主事平蕈,太常寺主事李淳,中書郎中柳范……」
他點名的這幾個人,除了匠作監賀元春之外,其餘幾人都是從五品下的職位,卻又實實在在是幾個做事情的人。這幾人秘密離開龍城,若是以往不會有人太過在意,但崔璨這人做事細緻,不但留意到了,還直接來到御座前質問,顯然他已經意識到了這幾個人的任務是什麼。
平若苦笑了一下,只得承認:「崔相明察秋毫,果然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你。」
平宸越聽越是驚奇,朝平若望去:「是你派他們出去的?為什麼?去什麼地方?」
平若見崔璨眼觀鼻、鼻觀心,不似要貿然開口,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這才轉向平宸,老老實實地回答:「臣派這幾人是去雒都看看舊日宮殿尚在否。」
平宸吃了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麼?」
平若只得說得更明白些:「去考察營建宮室圜丘的可能性。」
崔璨心中雖然已經有了猜測,但沒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白,也是吃了一驚,抬眼望向平若。
雒都在龍城西南一千五百里之外的河洛之間,百十年前本是前朝國都。後來前朝內亂,外族入侵,皇室南渡,中原輪番落入匈奴、烏桓、氐人、羌人之手,雒都屢經戰亂,被大火燒毀過,也被鐵騎踐踏過。至丁零人在龍城立國之後,百姓因北方安定,漸漸向北遷移,雒都也就徹底地蕭條了下去。
平若所說圜丘,就是指祭天所用天壇。歷朝歷代,圜丘都建於國都南郊,因此平若這話一出口,平宸和崔璨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崔璨猶自不肯相信:「平中書是在考慮……」他要定定神,才能說出那兩個字:「遷都?」
平若不回答他,朝平宸望去:「陛下,你我當日少年時曾經許下的心愿,願海內清一,寰宇大治,國富民強,還於舊都。還於舊都本是你我從小立下的志願,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這樣的條件能夠去做了,臣以為當斷則斷,不可猶豫拖延。」
平宸眼睛發亮:「是,你我當日在陰山腳下南望山河,就已經立下如此志向。沒想到你還記得!」
「怎麼會不記得?」回憶起往事,平若的目光變得柔和溫暖,「當日陛下問臣,若有朝一日要臣在父王和陛下之間選擇,臣該如何做。臣當時說,為了與陛下同赴舊都,看著陛下君臨含嘉殿,光照大江南北,臣願意將父子之義一併捨棄。陛下,當日說的話,臣每一個字都記得。」
平宸激動地負手來回踱步:「我就知道!你還記得當日的宏願,也只有你知道朕心中的想法。阿若,你果然是朕的阿若!」
他走下來,重重在平若肩膀上一拍,又問:「遷都?如今可以遷都了嗎?」
崔璨大急起來,連忙說:「陛下,如今龍城未穩,北有晉王虎視眈眈,南有昭明叛軍據守要塞,龍城京畿諸王也都人心惶惶,這個時候穩定局勢才是第一要務。畢竟本朝歷代皇帝陵墓,社稷、宗廟都在龍城,貿然南遷,如何向宗室諸王交代?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平宸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哼,那些宗室,別以為朕不知道,不過一個婚禮,那些宗室就已經將秦王當作他們的主心骨了,一個個都去討主意,商量如何對付朕。崔相,你旁觀者清,看得明白,這些宗室,根本不把朕這個皇帝放在眼裡。」
平若笑道:「崔相所說都有道理。如今的確還沒有到當日我和陛下所說的海內清一、寰宇大治的地步。但如今危難時刻,卻也是陛下挺身而出,以自己的威德令天下服膺的好機會。」
崔璨心頭一緊,已經明白他打的主意,大驚失色:「平中書,你是想要讓陛下……」
平宸也立時明白了,一拍掌,搶斷崔璨的話說出來:「親征!」他興奮得熱血沸騰,覺得這延慶殿的屋檐樑柱都已經成為限制約束他的桎梏,激動得幾步跨上台階回到自己的御座旁,笑道:「是了!逆臣造反,只有朕御駕親征,去征討他們!」
崔璨驚得大聲道:「萬萬不可啊!陛下,龍城乃本朝根本之地,陛下南征,若令野心勃勃的嚴將軍在城中主持大局,勢必會引發內亂!」
「不是還有秦王嘛。」平若細細的聲音切斷了崔璨的話,「秦王如今是宗室的領袖,龍城有他鎮守,嚴將軍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亂來。」
崔璨還欲反駁,一眼瞥見平若目中閃爍的光彩,心中驀地一呆,旋即醒悟,他深深嘆了口氣,終於一言不發。
議事完畢,平若和崔璨從延慶殿出來,崔璨也顧不得尚有侍衛和內官眾目睽睽,上前一把搭上平若的肩膀:「平中書,說句話吧。」
平若早就料到他會這樣,點了點頭:「好……」他隨手指著附近一處宮苑:「那邊有空屋子。崔相,請。」
崔璨點了點頭,也顧不上客氣,當先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走去。
平若早就料到了會有今日之詰,引著崔璨來到一處僻靜宮室,屏退閒雜人等,將門關好,這才轉身面向崔璨道:「此處機密,不會有人偷聽,崔相請說吧。」
崔璨上前一步,直接看入他的目中,開門見山地問:「平中書鼓動陛下親征遷都,是想將龍城對晉王拱手相讓吧?」
平若毫不躲閃,微微一笑:「崔相這話說得太誅心了。連陛下都不曾懷疑我的忠心,崔相卻想指我暗通晉王嗎?」
「無論你有沒有暗通晉王,今日此舉的後果,必然是晉王趁虛而入,龍城終究會落入晉王的手中。」
平若點了點頭,低頭看著自己的鞋面,像是在想什麼心事,忽而問道:「那麼以崔相看來,陛下不去南方親征,鎮守龍城,就能抵禦晉王嗎?」
崔璨一怔,自然而然張口就要回答,然而話到了嘴邊又遲疑了下來,他皺眉思量了良久,竟一時無法回答。
平若扯動嘴角像是笑了笑,但笑意並未到達眼睛,輕聲說:「看,崔相自己也沒有把握吧。」
「可是……」崔璨明白他的意思了,卻不肯承認,倔強地說,「即便面對晉王勝算不高,也不應就此逃跑。天子受命於天,牧守萬民,怎麼能因為晉王的威脅就先膽寒了呢?」
平若對他可能說的話都已經有所預料,聽他如此說,明白針鋒相對的辯論沒有意義,轉而問道:「崔相認為江山重要,還是社稷重要?」
崔璨一怔,隨即變色:「江山與社稷哪一樣都不能放棄!」
「那如果守不住江山,是不是就要連累社稷一同葬送呢?」
「當然……」崔璨的話又被噎在了喉間。他不善於強詞奪理,想了半天終究還是說:「即便如此,也不應自墮志氣。晉王如今無異於流寇,手下沒有軍隊,身邊也沒有謀臣,連補給都要靠搶掠,就算他威名猶在,也不可能立即就攻到龍城城下來。咱們沒有道理敵人未動,自己就已經望風而逃了。」
「崔相真是太天真了。」平若冷笑起來,「你只看得見晉王身邊無人,卻看不見這天下都是晉王的人嗎?」
崔璨呆了一呆:「什麼?」
「晉王之威,並非來源於他兵多將廣所戰披靡,而是源自他根基深厚。在朝、在野,軍中、民間都深孚眾望。天下十七個邊鎮,時至今日也就只有玉門鎮一處明確與他為敵。其餘諸鎮,即便朝廷派遣督軍整肅,卻仍然無法調動其間兵力。更何況河西四鎮、南邊的昭明三鎮都明確不服從朝廷統領。崔相以為這些邊鎮叛亂是誰在背後指使?」
崔璨知道他說得有道理,長嘆了一聲,沉聲回答:「都是晉王。」
「崔相自己已經說過了,晉王身邊既沒有良將也沒有謀臣,他手下也不過幾千人馬。而南方叛亂諸鎮才真正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所以龍城空虛以待晉王,重點攻伐南方諸鎮才是上選之策,崔相以為呢?」
崔璨知道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沒有轉圜的餘地,只得向平若施禮道:「平中書,想當日我受恩破格擢拔為丞相,已經是曠古未有的恩典,此事是平中書一力促成,在下深感知遇之恩。只是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我仍然敬佩你的為人。咱們今後也許會成為敵手。今日一別,就受我一拜,權當報答你當初的恩情。」他說著,跪下向平若叩了三個頭。
平若知道攔也沒用,只得側身受了,點點頭道:「也請崔相善加珍重。」
崔璨欲言又止,長嘆一聲,轉身就走。
平若直到崔璨走得看不見了,才獨自出了宮,也不許從人跟著,自己跨上馬,穿過龍城的大街橫巷,來到慶喜坊一處宅子外面,核對了地址無誤,便下馬敲門。
一時一位老翁出來應門,見是平若毫不驚訝,只是側身讓開路,讓平若進去,自己去將平若的馬牽到馬廄去餵料。
這是平若第一次來這裡,本來還想著如何與老翁交涉,見他連問都不問一句,正在驚訝,卻見正屋的門帘掀起,晗辛從裡面出來,向著平若頷首道:「世子終於來了。」
她將平若迎入房中,仍舊是西域風格的擺設,長毛氍毹,矮桌上擺著酥山酪漿,蘇媼沉默地送上石榴、杏子等當季的水果後就迅速離開。
晗辛問:「你跟陛下說了?他同意了?」
平若點頭,逕自想著自己的心事,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件事情究竟是誰的主意?」
晗辛正將一枚杏子放入口中,被微酸的味道刺得微微蹙眉,問:「怎麼了?」
「那個女人只怕沒有那麼好心為我著想吧?」他仍然固執地稱葉初雪為那個女人,根本不在乎晗辛聽了是不是會不高興。
「她是為了大家著想。」
「哼,說得好聽。」平若冷笑一聲,「連崔璨都知道一旦照計劃施行,北朝就會分裂。」
「世子難道不知道嗎?」晗辛露出驚訝的神色來,「我家主人當初會有這樣的謀劃,就是讀到了崔璨的《論大業疏》呀。」她恍然笑了一下:「是了,這篇雄文甫一問世就被崔晏強令銷毀了。因為其中的內容太過驚世駭俗。崔晏也是好心,怕有人看了受到啟發進而傷害社稷,比如我家主人這樣的。」
她說著,起身從一個盒子中取出一卷裝裱好的文書遞給平若:「世子先看看吧。」
崔璨的《論大業疏》中詳述了南北兩朝的異同,尤其分析了北朝漢官在朝廷中的地位和丁零貴族與漢官的矛盾。更講到北朝地域廣闊,丁零人的勢力從北向南漸次減弱,到了黃河淮河之間,舊日世族仍舊牢牢控制著鄉裡間的民心和傳統。對北朝來說,最大的威脅便是漢人士族得到足夠的扶持,與丁零貴族分庭抗禮,兩邊勢力相互抵消,勢必會造成北朝的分裂。
平若一路看下來,冷汗涔涔而下,他抬頭看著晗辛,冷笑道:「原來我們都不過是那個女人的棋子!」
晗辛也料到了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微微一笑:「這樣最好。世子不用擔心身世曝光引發晉王的仇恨,讓你和王妃母子都能安全。晉王奪回他的龍城,陛下仍舊還能做他的皇帝。」
平若知道她說的是事實,卻仍然胸口憋悶,咬著牙問道:「謀慮這麼深,那個女人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晗辛微微笑開:「自然是陛下和世子永不南下的承諾。」
平若手裡攥著那份文書,只覺掌心的汗浸入紙張,將墨跡都暈得洇開:「你如何確定我會照你們的策謀行事?」
「怎麼做都是世子自己的決定。其實這件事情不成功的話,大不了也就是晉王攻入龍城登基,世子成為太子,我主人絕不會透露一個字的實情。」
「但你們會掌握我的秘密,時刻提醒我真相如何,而且……」他抬起頭來問晗辛,「陛下怎麼辦?」
晗辛的雙眸中不帶一絲情感:「陛下是如何處置河陽公的?」
平若心頭一揪,低頭不語。他十分明白,如今平宸已經成年,平宗對他的處置絕不可能比對一個兩歲的幼童要寬容,那麼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可是就算我說動陛下南征遷都,也不可能萬事皆如你們的心意。崔璨今日已經得知了這個計劃,並且激烈反對,我猜他現在定然是與秦王商議去了。」
晗辛咬住嘴唇冷淡地笑了笑:「那正好,這事遲早要讓秦王知道的。」
平若所料不差,就在他與晗辛對談的同時,崔璨已經趕到了秦王府上,將今日之事詳細向平衍說明白,末了他急切地說:「我知道秦王與平中書素日往來頻密,彼此關係密切。但此事關係到國運,實在太過重大,在下寧願冒著挑撥你們叔侄關係的罪名,也要來通知秦王。此事該如何處置,還請秦王給個主意。」
平衍點了點頭,一時沒有說話。
送走崔璨之後,平衍命人取來紙筆,親自寫了一封信給平宗,將發生的一切盡述之後直陳利害:若平宸遷都,即便平宗重得龍城,最後的結果也是北朝分裂為南北兩方。這是最壞的結果,不但會讓平宸在南方得到喘息之機,更重要的是平宸很有可能與南朝結盟,那麼平宗平定江南的夢想,就永遠只能是夢想了。
他仔細考慮了一下,並沒有再去點明葉初雪在這中間的作用,一切盡在不言中。他將信封好後命人急速用信鴿發往漠北,再三囑咐,此事至關重要。
看著信鴿騰空飛走,平衍在廊下久久悵立,他到此時已經確定,葉初雪這個女人,將會是平宗一生最強大的勁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