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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但聽深空杜宇啼

2024-06-12 04:07:14 作者: 青枚

  天都馬無比神駿,這次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怒火,不需催促,便如騰雲駕霧一樣狂奔,到了第二天上午,平宗便追上了昆萊。

  昆萊身邊還有二三十人,見有追兵來本來還欲一戰,不料到了近前才發現敵方人數是自己的二十倍,登時泄了氣,被賀布軍團團圍住,想都不想就放棄了抵抗。

  那一場突襲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抵抗,昆萊帶去的三百人被勒古的五十人打得只剩下了這些,但好在全殲了對方,昆萊親手將刀捅入勒古體內。他以為至少得有個三五日平宗才會得到消息,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追了上來。

  見到平宗,他尚心存僥倖,裝模作樣冷笑道:「晉王,你既然已經翻臉絕交,又苦追不舍做什麼?即便你道歉,我也不會再支持你。」

  平宗高踞馬上,陰沉沉地打量著他,抬手馬鞭指向昆萊:「領頭的留下,其餘的人全殺了。」

  昆萊大驚失色,猶自在喊:「晉王,你無端截殺我們是什麼道理?」

  他手下的人發現勢頭不對,也都慌張起來,紛紛抽刀引弓要與強敵一決死戰。

  

  平宗仍舊是那句吩咐:「不要傷了昆萊,動手吧!」

  賀布軍追了一天一夜,早就積了一股殺氣,發一聲喊,一擁而上。在巨大的人數懸殊面前,這已經不再是一場戰鬥,而更像是純粹的殺戮。

  平宗惡狠狠地看著前面人群中不時飛出斷肢和鮮血,聽著對方的喊聲漸漸變成哀號,終至一聲也發不出來。他要死死握住佩刀的柄,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上前去參與戰團。他知道如果自己出手的話,昆萊只怕就活不到帶回去見葉初雪的時候了。所以他只能強壓怒火,在一旁冷眼旁觀。

  解決二十來個人用不了多久,一時人群散開,滿地只剩下斷肢殘骸,連一段能完整辨認形狀的肢體都沒有。一大片被血肉染紅的草地上,只有昆萊呆立在遠處,一身的血跡,頭上、身上掛著不知道屬於誰的肉塊。他早已經被剛才那一場如同野獸咀嚼過的屠殺嚇破了膽,渾身上下瑟瑟發抖,雙目通紅,襠下淅淅瀝瀝地失禁。

  手下人來問平宗:「將軍,怎麼辦?」

  平宗厭惡地看著昆萊:「帶回去,交給葉娘子處置。」

  他不想再看那人一眼,生怕自己的目光將他絞碎。他無數次出入沙場,什麼樣的殺戮都經歷過,深知殺人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直到今日此時,才恍然發覺,要忍住不殺人更難。難度幾乎超過了他的想像。他只能一馬當先地飛馳在最前面,離昆萊遠遠的,努力不去想他。

  回到營地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日的中午。此時距離平宗將葉初雪交給平安自己去追蹤昆萊已經過了二十多個時辰。他縱馬直接飛馳到大帳前,翻身下馬,一步就衝進了大帳:「我回來了!」

  帳中平安正在照料葉初雪,被他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攔住他:「你莽莽撞撞地做什麼,嫂子現在經不起嚇了。」

  平宗伸長脖子也只看見葉初雪面朝里躺著,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平安推出帳外去。

  一出來平宗就捉住平安的手問:「她怎麼樣了?」

  平安嘆了口氣:「渾身是傷……」話沒說完,就覺腕子被他攥得生疼,連忙安撫道:「都是皮肉傷,不打緊,只是嚇得不輕,回來兩三天了連一個字都沒有說過。具體到底出了什麼事誰都問不出來。」

  「吃東西了嗎?」

  平安搖頭:「只喝了點兒牛乳。她就像是……就像是……」她要想好一會兒,才能說出感受來:「就像是她人在這裡,可是魂魄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裡。」

  平宗聽得心頭猛抽,哪裡還能耐得住,轉身就往大帳過去:「我去看看。」

  「哎,阿兄!」平安拉住他,「你小心些,別嚇著她。」

  平宗點點頭:「放心,不會的。」

  他再次進帳,葉初雪仍舊面朝里躺著,和之前看見的時候沒有差別。他放輕腳步,走到她身邊,一時間不敢有所動作,只是輕聲問:「你醒著沒有?」

  「嗯。」

  「我把人給你帶回來了。」

  葉初雪仿佛要用好一會兒才能聽明白他說的話,緩慢而艱難地轉過頭來,又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能夠抬眼看著他:「還活著?」

  他笑了笑:「給你留著呢。」

  葉初雪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坐了起來:「你的刀呢?」

  她身體仍然虛弱,剛要站起來,膝蓋一軟,險些跌倒。平宗連忙攙扶住她:「你幾天沒吃東西了,就是要殺人也沒有力氣。先吃了東西再去。」

  她卻仿佛聽不見他的話,一味捉著他的衣襟問:「刀!給我刀!」

  平宗皺起眉頭,這才察覺到她目中血紅,精神狂亂,根本無法理智地聽他說話。「葉初雪,你怎麼回事?」他捏著她的下巴問,「你睡覺了嗎?這幾天你合過眼嗎?」

  她定住,抬眼向他看來,目光迷亂空茫,像是聽不懂他的話,只是一味問:「刀呢?我要殺了他!殺了他!」她身體終究太過虛弱,動作又過猛,剛說了兩句,忽然腳下一軟,朝地上栽去。

  平宗趕緊接住她,打橫抱起送到床榻上。動作間她的衣領滑開,裡面露出傷痕累累的皮膚,令他心頭一痛,轉頭沖外面大喊:「安安!」

  平安聞聲進來,一看這情形吃了一驚:「怎麼回事?」

  「她……」平宗的憤怒已經無法壓抑,指著葉初雪問平安,「她到底睡過沒有?」

  平安一怔:「一直都睡著,我們問話也不答。收拾傷口她也就任人擺布……難道……」

  平宗氣得跺腳,吼道:「你怎麼不看仔細點兒?她根本就沒睡過。兩隻眼睛紅得能滴出血來,人都快瘋了!」

  平安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她閉著眼,我怎麼會知道她睡了沒有?你若是不放心便自己來伺候她吧,我是盡力了。」

  說完她轉身就出去,將平宗一個人晾在了那裡。

  「安安……」平宗發完脾氣也覺得自己沒道理,愣在那裡呆了呆,又想出去追平安,又放心不下葉初雪,良久只得跺跺腳,仍舊回到床榻邊去查看葉初雪的情況。

  她在昏迷中也十分不安,眉頭緊蹙,不停地轉頭仿佛要擺脫噩夢一般。平宗將手覆在她的額頭上,輕聲安慰:「沒事兒,都沒事兒了。」

  不料才碰到皮膚,她突然睜開眼抓住平宗的手發狠咬上去,立時咬得他手上鮮血直流。

  平宗忍住痛怕傷了她的牙齒,不敢抽回手,只能用另一隻手再次撫上她的額頭:「葉初雪,是我,是我,你放心,沒人會傷害你了,你鬆開嘴。」

  如此細聲撫慰了良久,她的目光漸漸能夠凝結,神志漸漸歸位,這才鬆開了牙齒,長長出了口氣,扭過頭去。平宗趕緊縮手,只見牙印深深嵌入肉中,手掌已經是一片血肉模糊。他苦笑一聲,隨手在身上抹了抹,將血跡擦掉,仍舊捧起她的臉問:「葉初雪,你做噩夢了?」

  她點了點頭,卻疲憊得不想說話。

  平宗端來一碗酪漿送到她唇邊:「喝了!」

  葉初雪盯著銀碗中淡黃色的酪漿看了許久,久到平宗已經打算她如果敢拒絕就撬開她的牙齒灌進去的時候,終於張開嘴喝了一口。「酒!」

  「不行!」平宗直覺地反對,「你一直不吃東西,不許喝酒。」

  她也不去爭辯,仍舊躺下,睜大眼睛直愣愣看著穹廬頂上的天窗。

  這一天陽光熾烈,光線從天窗透進來,仿佛一道光做的帷幕,將四圍隔絕開來。輕塵在光柱中飛舞,一切都仿佛披上了一層白紗。她的眼睛被灼痛,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睛,電光石火般地,昆萊的臉赫然出現在眼前。隨之而來的是身體的疼痛,屈辱和恐懼,無盡的黑夜和寒冷。

  葉初雪驚喘了一聲,掙扎著睜開眼,一隻手已經伸向她的面孔。她本能地想要尖叫,卻聽見平宗關切地問:「怎麼突然出了這麼多汗?」

  葉初雪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已經獲救,那些事情已經過去。

  她不想讓人看出她的軟弱和恐懼,尤其不希望平宗為自己擔憂,於是強撐著想要坐起來。平宗看出她的意圖,連忙幫手,在她身後塞了幾個隱囊,扶她坐好。

  「我把這一碗喝完,你給我酒喝?」

  平宗沒想到她突然變得主動,幾乎大喜過望,連忙點頭:「要吃點肉脯再喝酒。」

  「好。」

  平宗殷勤小心地將酪漿餵她喝下,口中念叨著:「喝點酒也好,你可以睡一覺……」

  葉初雪動作僵了一下,輕聲埋怨:「你吵死了。」

  平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說:「好,我不囉唆了。」他轉身拿來肉脯,撕成一小條塞進她的嘴裡,看著她慢慢咀嚼咽下,突然覺得胸口滿溢著一股滾燙的情緒,令他無可抑制地突然將她緊緊摟進懷裡:「葉初雪,一想到我差點兒就失去你了,我連眼睛都不敢閉。」

  她明顯地僵住,突如其來的身體接觸令她要用巨大的自制力才能壓下推開他的衝動。她知道他的懷抱是安全的,知道他永遠不可能傷害她,卻無法壓抑想要逃開的衝動。在男人強大的體力優勢面前,她自覺脆弱不堪一擊。

  她死死咬著自己的牙,以至於渾身顫抖牙齒磕出聲響而不自知。

  平宗詫異地發現那聲音竟然由她口中發出,驚訝地鬆開手臂:「葉初雪,你怎麼了?」

  她趁機飛快後退遠遠躲進了床榻深處,一切發生得飛快,遠在她能夠控制身體之前。

  平宗震驚地看著她:「你怕我?」

  葉初雪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怔了一下,連忙說:「不是……不是怕你……」

  平宗心頭絞痛,在榻邊坐下,向葉初雪伸出手:「葉初雪,我不會傷了你。」

  她遲疑良久,終於還是努力伸出手讓他握住。

  這一點點回應已經讓平宗鼓舞起來,他想了想,問:「你願不願意過來一點,靠在我身上?」

  葉初雪想要點頭,卻終於鼓足勇氣低聲問:「能不能再等等。」

  「好。」她越是害怕,平宗就越是難過。不是因為她對自己的態度,而是因為他太了解這個女人。這是一個連失去了孩子都不肯承認悲傷的倔強的女人,是一個絕不肯將自己的軟弱暴露在別人面前的人。她那麼努力維持著自尊,卻在他抬手間會飛快地退縮躲閃。

  一個問題在他口中盤旋了許久,終於還是問了出來:「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麼?」話一問出口便立即後悔,連忙解釋:「我不是問他……你……不是那個意思……」他為自己的語無倫次無比羞愧,索性抬起頭盯住她的眼睛,直截了當地說:「我只是想知道,他怎麼傷害了你。不管他做了什麼,讓我十倍百倍補償你。你這樣我看著心疼。」

  她看著他,心中焦灼不堪。她不願意他因自己而難過,卻也無法勉強自己去取悅他,良久,才艱難地指著自己的脖子:「他掐我這裡……」

  平宗的目光追著她的手指走,強忍住去碰觸的衝動,努力做到面無表情,點了點頭,問:「還有呢?」

  她又指著腦後:「撞在石頭上……」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握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直到她驚慌地想要躲避,才赫然醒覺。「葉初雪,別,別躲開我。」他低聲哀求,死死盯住掌心那隻手,用盡全部的自制力才能不將她強行扯進自己的懷裡,「我以後會小心的。」

  葉初雪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異樣。她詫異地抬頭,驚覺他竟比自己還要痛苦。

  平宗只要閉上眼,就能想像出來她被昆萊揪住頭髮往石頭上撞的畫面。只是想想,他都覺得心神欲碎,遑論她當時的無能為力。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恐懼,儘量放柔聲音,問:「你怕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力量,是不是?」她是一個強大到可以翻天覆地扭轉乾坤的女人,卻在那樣卑劣低下的攻擊前無能為力。昆萊摧毀的,是她身為女人應對一切的信心。

  見她低頭不說話,平宗也就大體明白了,突然站起來,拎過衣服遞給她:「穿上衣服,我帶你去見他。」

  昆萊已經被綁縛在空地上。大營中人聞訊而來,密密麻麻圍了個水泄不通。

  平宗帶著葉初雪過來,分開眾人,來到昆萊的面前。他解開自己的刀遞給她:「這人只是個莽夫,有的不過一身蠻力,你捆住他的手腳,他就任你宰割。葉初雪,我要你做這世間最強大的女人,去殺了他,為你自己報仇吧。」

  葉初雪冷冷看著昆萊,身體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恐怖的記憶再次潮湧而來,他壓在她的身上,強吻在她周身,強行劈開她的腿。她能感受到他的身體正在蠢蠢欲動。然而當他發現她在流血的時候整個人都呆住了。

  草原上的男人迷信凶兆,撞紅就是其中最兇險的一件。

  他惱羞成怒,惡狠狠地抽打她的臉,狠狠扼住她的脖子將她的頭撞向地面。他想殺了她,想要通過殘暴的虐待消解心頭的憤恨。但他沒有再想要企圖霸占她,他沒有那樣的膽量。

  葉初雪覺得自己就要被他扼斃的時候,勒古突然出現。被扼住的喉嚨突然放開,她大口吸著氣,嗆咳得自覺腦漿都會崩裂。她聽見勒古在搏鬥中沖她大喊快跑。她顧不得身體的赤裸趁機逃走,卻失足踩上鬆軟的石頭,翻滾到河灘上。

  一切都變得清晰而漫長。

  平宗發現葉初雪雙目直愣愣地瞪著昆萊,卻對他的話毫無反應。他從她面上看不出她的心思,只能輕聲喚她:「葉初雪,刀,接住。」

  葉初雪恍然回神,抬起眼,發現平安不知何時來到人群中。她神情憔悴悲傷,看著昆萊的目光一樣帶著痛恨,卻沒有人能安慰她的傷痛。

  一直支撐著她的那股殺氣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葉初雪嘆了口氣,低聲說:「給安安吧。勒古為了救我而死,她比我更有資格去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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