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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松柏難為桃李言

2024-06-12 04:07:12 作者: 青枚

  平宗正召集了焉賚和賀布軍的幾個衛長在帳中研究地圖,突然無端一陣心悸,他停了下來,直到心跳緩和抬起眼來,這才發現自己剛才說到一半的話還沒有說完,手下眾人正疑惑地看著他。

  「將軍?」焉賚見他魂不守舍,出聲提醒。

  

  平宗收斂心神想要繼續,一張口卻覺得心煩意亂:「我說到哪裡了?」

  「將軍剛才說……」焉賚的話沒有說完,忽聽得外面有女人尖叫男人驚呼的聲音,幾個人都一驚。焉賚最先反應過來,拔了刀出去查看,一時又飛快地進來,神色驚詫地對平宗說:「將軍,是那隻白狼。」

  小白平日只在營地外遊蕩,偶爾夜裡會聽見它的嗥叫聲,但此刻已近正午,青天白日的它貿然出現確實反常。

  平宗的心一下子跌了下去。

  小白如今已經長得體量巨大,遠超尋常的狼,渾身浴血,踉踉蹌蹌地正朝這邊走過來,嚇得周圍不論男女都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平宗看見它這個樣子,只覺耳邊轟的一聲響,連忙跑過去抱住它問:「小白,出什麼事了?誰傷了你?」

  小白已經精疲力竭,一見到平宗,就連站都站不起來,一下子趴在地上,卻仍然咬著他的褲管拼命掙扎。焉賚趕過來查看小白的傷情,震驚不已:「是刀傷!傷口很深,它居然能活下來,太不容易了。」

  平宗勉強自己鎮靜心神,上上下下地檢查小白全身:「毛上的血已經結痂,爪子的指甲磨禿了。小白,來,張開嘴讓我看看你的牙……」

  小白像是能聽懂他的話,順從地讓他掰開自己的嘴。聞訊趕到的平安一直站在平宗身後,此時眼尖第一個發現:「那是什麼?」

  平宗從小白的後槽牙上摘下一小塊織物仔細查看:「是從衣服上撕咬下來的。」他的心一沉再沉,撫著小白的頭問:「小白,你咬了什麼人?你受傷後跑了很遠的路?有多遠?你究竟去什麼地方了?」他終於忍不住問出了最擔心的問題:「你是不是跟著葉初雪走的?」

  本來已經奄奄一息的小白突然仰頭長嘯,嗥叫聲淒涼悲壯,震人心魄。周圍圍觀的也都是草原上長大的人,卻從未見過狼在白天這樣叫過。

  平宗一下子跳起來:「是葉初雪出事了!」

  他一把奪過焉賚手中的刀,一邊往自己的坐騎走,一邊隨口吩咐:「安安你找人照顧好小白。焉賚你帶一千人跟我來。」

  平安追上來:「我也去。」她不等平宗反對,搶著說:「如果嫂子有事,勒古肯定也出事了。」

  平宗反對的話被堵在了嘴裡說不出來,只得點頭:「安置好小白你就來追我們。」

  天都馬全速跑起來有騰雲駕霧的感覺,但更令平宗雙腿發軟的,則是對可能發生的事情毫無根據又無法停下來的猜想。如果葉初雪他們真的出事了,為什麼一個回來報信的人都沒有?莫非那些人被全殲了?他一想到這個可能就覺得像是被人用匕首插進腹部狠狠地攪動。

  葉初雪,你千萬不能有事。禍害遺千年,她一定不會死!

  突然前面有人喊起來:「看,是匹天都馬!」

  平宗回神,迎著風展望,果然見遠處一匹馬在草地上徜徉。焉賚已經指派了兩個人過去將馬牽過來,平宗見了幾乎跌下馬背:「是葉初雪的馬。她人呢?!」

  焉賚擔心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瞬間已經恢復鎮定,才說:「按照行程,他們昨夜應該在安葦河邊宿營,這裡距離安葦河只有十來里路。」

  平宗點頭:「你說得對,是我亂了。」他再不說二話,催馬當先朝安葦河的方向飛馳而去。

  風從河邊吹過來,夾著血腥味。焉賚怕平宗痛極,忍不住提醒道:「將軍,一會兒我先帶人去看,你在後面等我吧。」

  平宗雙目幾乎冒出火來,咬著牙獰笑:「我什麼時候躲在手下人身後了?少廢話,跟我走。」

  焉賚知道攔不住他,叫過幾個得力的人緊緊跟在平宗身後,以防萬一。

  草原上一望無際地廣闊,遠遠就能看見搭建的幾座氈帳還靜靜矗立在河邊。這一次連焉賚都開始心往下沉了。夜裡宿營的氈帳到了這個時候還在,只說明一件事:他們沒有能繼續行程。

  天上十幾隻禿鷲在盤旋流連。

  他們甚至都沒有跑到近前,就已經陸陸續續開始看見倒臥滿地的屍體。平宗跳下馬來,才覺得膝蓋發軟。

  這裡經歷過慘烈的戰鬥。血水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滲進泥土裡,殘破的肢體遍地都是。平宗在一具屍體旁蹲下來,用手拂去臉上的血色污泥,露出的是一張熟悉的年輕人的面孔。焉賚也來到身邊,愕然叫出了死者的名字:「納西幕!是勒古的人。」

  到了這個時候,平宗反而不再忐忑,他站起來朝著氈帳走去,大聲吩咐:「找找看,葉初雪在不在。」

  焉賚連忙招呼手下:「快,周圍仔細搜索,看看葉娘子在不在。」

  他追著平宗走到中心最大的氈帳前。平宗要吸一口氣,才能鼓起勇氣掀開帘子。

  裡面空無一人,葉初雪的頭巾、腰帶和身上的配飾都整齊地擺放在一旁,人卻不在。平宗目光如炬,掃視著留在帳篷中的雜物:「她帶走了匕首。」

  一時有人來匯報:「營地周圍都找過了,不見葉娘子,也不見勒古。」

  焉賚鬆了口氣:「說不定勒古護送她躲了起來?」

  「那匹馬是怎麼回事?」平宗喃喃地問自己,一邊希望焉賚的猜測是對的,一邊卻無法輕易樂觀起來。

  有人送來兩把鑲嵌著寶石的刀:「將軍,這是對方的武器。」

  平宗只看了一眼就已經明白:「步六狐人的刀!是昆萊!」

  焉賚驚詫不已:「不會吧?他不會這麼公然襲擊葉娘子吧?說不定是有人陷害?」

  平宗板著臉不出聲,目光一寸寸地檢視著周圍。

  這裡就像一個修羅場,不少人是與敵人扭抱在一起被箭射死的。絕大多數的人身上都有超過七八處的刀傷,每個人的死狀都極其慘烈。

  焉賚也看得不寒而慄:「對方根本就不打算留活口。他們至少帶了三百人來。難怪沒有人回去報信。」

  平宗一言不發,緊緊握住的拳頭一片冰涼。他一生中,無數次出生入死,見過各種慘絕人寰的場面,這卻是第一次感到害怕。

  「葉初雪,你到底在哪裡?」

  突然一個腳印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葉初雪的腳印。」他追過去,「往旁邊的馬槽走去。」

  一群人追著腳印一直來到拴馬槽旁,還有幾匹馬的屍體倒臥在一旁。平宗仔細辨認蹤跡:「看,向著北邊有馬蹄的印記。」

  焉賚在馬蹄印的地方拈起一撮土仔細聞了聞:「天都馬都鑲鐵掌,這是天都馬的腳印!」

  平宗登時精神大振,看來她及時逃了出去:「把我的馬牽來!」

  立即有人將馬送過來。焉賚留了一半人在營地善後,自己帶著五百人緊隨平宗,不敢大意:「小心有陷阱。說不定他們正等著將軍去呢。」

  平宗咬著牙冷笑:「他最好給我等著!」

  馬蹄印在北邊五里外的地方變得雜亂。他們很快找到了幾具屍體。既有丁零人的,也有步六狐部的。

  然後平宗看見了被丟棄在泥草中的匕首。他快步過去撿起來,只一眼就已經確認:「是葉初雪的。」

  焉賚立即吩咐身後的人:「散開了仔細找,一花一草都別放過。」

  平宗仔細翻看每具屍體,辨認著地上的痕跡:「他們在這裡趴伏了一段時間,想來是勒古察覺到來者不善讓人護送她躲到這裡來。但是你看……有人忍不住回去,大概是要查看那邊的情形,這匹馬再回來的時候伴著血跡,他受傷了!回來的時候還引來了追兵!」他氣得拿鞭子狠狠抽在地上,將和了血的泥濺得自己一頭一臉。

  「將軍你看,天都馬的足跡!」

  平宗連忙追過去:「葉初雪再一次逃走。在這裡……」他停下來,幾乎忘記了呼吸,從地上撿起一小撮長發,頭髮在太陽光的照耀下,泛著深紫的顏色:「她在這裡跌下馬,被人揪住了頭髮。」

  周圍變得一片死寂。平宗抬起頭,展目四望。他們此時身處一片高地上,安葦河從這裡轉彎向東流淌,河水陡然變得湍急,水聲嘩嘩地喧鬧。平宗看見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都站在這裡不許動!」他狂喝了一聲,朝著河邊跑去,兩條腿像是踩在雲里,軟得幾乎無法支撐起他的身體。

  他撿起了葉初雪的襦衫、長裙、中單、抱腹。散落在地上的還有一攤攤的血跡,還有一綹又一綹被扯下來的長髮。他每走一步,都覺得胸口被戳了一刀,以至於當走到河邊那塊巨石的時候,他幾乎沒有勇氣再邁出一步去。

  突然他的目光被一塊染著血跡的石頭吸引。石頭長著苔蘚的一邊有長長指甲划過的痕跡。不知為什麼,看到這塊石頭反倒令平宗又找到了一些支撐自己的力量。「葉初雪,你真是個絕不妥協的人嗎?這是你的武器嗎?」他鼓起勇氣,深吸了一口氣,轉到石頭後面去。

  一個男人倒臥在地上,背上七八處刀傷,血流了一地。

  平宗跑過去將他翻過來,吃了一驚:「勒古?!勒古!」

  沒想到勒古還活著,被他這樣一喊,緩緩睜開眼睛:「葉……葉娘子……」

  「她在哪裡?」

  勒古艱難地抬起手指了一個方向,吃力地說:「我拖住昆萊,讓她跑……快去……快!」

  平宗點點頭,見聞聲趕來的焉賚已經到了,便將勒古交到焉賚手中:「快救人!」

  言罷,平宗再也無法拖延,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勒古指的方向跑去。

  然後他在河灘的泥沙地上看見了,倒在血泊中的葉初雪。

  血污和淤泥都無法掩住她潔白的皮膚。她躺在那裡,如同一個破碎的人偶,毫無生命的痕跡。

  平宗覺得眼前發黑,必須要大口呼吸才能勉強維持鎮定。他走過去,一路脫下自己的外衣覆蓋在她的身上,這才發現她的臉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來,青腫的面孔上到處都是血跡,脖子上是一圈青色被扼過的瘀痕,鎖骨以下的皮膚幾乎沒有完好的,全都是擦傷。她身上一片冰涼,身下流著血,身上各處滿是深深淺淺的青紫。

  平宗忘記了呼吸,也體會不到心痛,他的目光甚至不敢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只是小心地用衣服包好,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他不知道該做什麼,只能儘量緊地把她擁抱在懷裡。

  「葉初雪,沒事了,我來了。葉初雪,葉初雪,你給我醒過來,你不許睡,你要醒過來。」

  他無意識地晃動著身體,藉以消解胸口又悶又堵的沉痛,不這樣就無法呼吸。他將葉初雪護在懷裡,不敢想像她都經歷了些什麼,也不敢想像她在這裡躺了多久,她冷不冷,怕不怕。如果不是小白去報信,她也許就會死在這裡,暴屍荒野,葬身鷲腹。

  平宗打了個寒戰,這才想起來去探她的鼻息,又將耳朵貼在她的胸口去聽心跳。

  當那聲輕微的跳動敲中他的耳朵時,平宗禁不住長長地鬆了口氣。他抬起頭,仰望蒼天,用盡全身的力氣嘶吼了一聲,仿佛要借著這一聲嘶吼將所有的恐懼憤怒發泄出來。曠野之上,天地之間,他的吼聲震撼重霄,連河水都似乎停頓了一會兒,白雲在半空微微顫抖,天上盤旋的禿鷲尖嘯著散去。

  平宗直吼到力竭,然後將臉埋在她的胸前,無可抑制地哭了起來:「葉初雪,你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也不知是他的吼聲,還是他大力的擁抱驚醒了她。一隻冰涼的手輕輕觸碰他臉頰,替他拭去順著臉頰落下的淚水。

  平宗如同觸電一般猛地抬頭,起初不敢相信,直到對上她的眼睛,一時間只覺天地日月都不復存在,眼前只有她能夠將他救出這修羅地獄。

  「葉初雪……葉初雪……」他喃喃地喚著她的名字,自己也沒意識到在笑,「你還活著,你沒有死……」猛地把她摟進懷裡,「我帶你回家,走,我帶你走。」

  然而她卻將手抵在他的胸前,拼盡全力推他:「追……去……」

  「什麼?」他愣了一下,捉住她的手,「你說什麼?」

  她的臉被打得變了形,說話也含含糊糊,更兼嗓子火燒火燎一般疼痛,半晌才能焦躁地將話說明白:「昆萊……他跑了。」

  平宗明白了,震驚地看著懷裡的女人。她剛剛慘遭蹂躪,遍體鱗傷,幾乎會死在這個人跡罕至的河邊,她甚至還沒能恢復正常的呼吸,就已經在催促他放下兒女情長。

  「報……仇……」她咬著牙說。腫得只剩下一條縫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平宗,令他不得不凜然一震。

  「好,我讓他們送你回去,我去給你報仇。」

  他說著將她抱起來,大吼了一聲:「焉賚!」

  焉賚其實早就找了過來,卻因為葉初雪衣衫不整而不好靠近。此刻聽見呼喊,才迎了上來。「將軍?」他想將葉初雪接到自己手中,卻被平宗閃身讓過去。

  「你帶人回去,集合全部人馬,我要血洗步六狐本部!」平宗定了定心魂,又問,「平安來了沒有?」

  「來了,在勒古身邊。」焉賚努力不去看葉初雪,語氣沉痛,「勒古不行了。」

  平宗一驚,越發將葉初雪摟緊:「去看看。」

  葉初雪的手撫上平宗的胸口,低聲道:「他救了我,昆萊沒有……沒能……」

  「我明白。」平宗低聲安撫她,帶她找到勒古。

  平安跪坐在巨石的下面,將勒古的頭放在自己腿上,小心給他擦著額頭。她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平宗抱著葉初雪過來,眼淚登時就落了下來。「勒古,」她輕聲呼喚,「你看,葉娘子來了。她沒事,還活著。勒古,你睜開眼睛看一看啊。」

  然而勒古的雙目緊閉,躺在平安的懷抱中,再沒有睜開過眼睛。

  平宗走過去將葉初雪放在平安的身邊,低聲安撫道:「安安,你看好她。我去給他們報仇。」

  平安抬起頭望向天空,藉以將淚水咽回去。她點了點頭,沉聲道:「阿兄,我以蘇毗的身份下令,漠北諸部都會協助你找到昆萊。你一定殺了他。」

  平宗在她肩膀上用力按了按:「你放心。」

  他正要離去,卻被葉初雪一把捉住了手腕。她力氣大得出奇,令平宗吃了一驚,望向她問:「怎麼?」

  葉初雪用力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帶回來,我要親手殺了他。」

  「我的仇,我自己報。」葉初雪經常會說這句話,但在平宗聽來,卻總覺得過於執拗。他總覺得女人有男人保護,出了什麼事情,由男人來處置最好。女人的手是養花刺繡帶孩子的,用來殺人太過血腥。所以當初葉初雪在軍營中砍殺凌辱她的賀布軍時,他除了要盡力平息事態之餘,也暗自惱怒,恨她的個性太過刁鑽要強。

  但是這一次,平宗覺得如果不將昆萊綁到葉初雪面前,讓她親手報仇,連自己都會沒有面目再去見她。如果將她所受的屈辱加諸自己身上,哪怕只是十分之一,他都會將昆萊剁成肉糜,何況葉初雪那樣幾乎是在用生命維持著自尊的女人。

  勒古之死令整個阿斡爾湖七部都無比震怒,草原上到處都是帶著象徵蘇毗號令的彩箭的信使。各部都接到了蘇毗的消息,所有人都被調動起來尋找昆萊的下落。

  消息很快傳了回來,有人看見受傷的昆萊朝著鼓山方向退卻,他身邊還帶著二三十個隨從。

  平宗立即做出調整,帶五百人全部一人雙馬換馬不換人地追擊,其餘的人整裝待發準備圍剿步六狐本部雲山西麓。焉賚卻有些擔憂,問:「五百人夠不夠?要不然多帶點人?」

  「不用。」平宗利索地做準備,「步六狐有三千勇士也不能小覷,這次我把家底全都交給你,只許贏不許輸,務必全滅,以免他們以後緩過來留下後患。」

  焉賚忍不住問:「那族中老弱婦孺呢?」

  平宗翻身上馬,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回答,呼嘯一聲,帶著人飛馳而去。

  這含意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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