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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斷腸十里龍城路

2024-06-12 04:07:08 作者: 青枚

  龍城那一夜風急雨驟,蓬萊殿裡屋瓦殘破無法遮蔽。晗辛怕平衍受涼,四處找來盆盆罐罐放在地上接雨水。

  平衍被凍得嘴唇發青,卻始終一言不發,閉目坐在榻上。他身後就有一處在滴水,用一個香合接著,雨滴打在合中叮叮咚咚,連綿不絕。

  榻上已經被雨水洇濕了一大片,平衍不能躺下,只能堅持坐著。晗辛見他渾身抖得如同秋葉,便坐過去從身後抱住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

  平衍被這溫軟的觸感所擾,睜開眼睛,低頭看了一眼她環在自己身前的那雙手,輕微長嘆了一聲,用自己的手覆上去。兩人皮膚相接,益發顯得他的手掌從皮到骨都是一片冰涼。晗辛心痛不已,將臉也貼了過去,聽著他腔子裡心臟急促地跳動,恨不得將自己的體溫分他一半,能分擔他半分的痛苦也好。

  所幸天氣到底已經暖和了起來。

  將近天明的時候,雨終於停了。晨光中鳥雀歡悅地在樹叢中飛過,幼雛嗷嗷待哺的聲音穿過清晨的霧靄,傳進了他們的耳中。

  晗辛一夜都沒敢閉眼,環抱著平衍的身體,手臂酸麻得已經不像是自己的。但有他在身邊,竟然一點也不覺得這一夜漫長,也不覺身體的酸軟難熬,原來與這個人在一起,所有的苦都會變成甜的。

  「醒了嗎?」他低聲問,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倒仿佛身體吃不消的那個是她。

  晗辛探過頭去,將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問:「你感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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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不了。」他輕聲回答,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微微皺眉,強忍下斷肢因為陰雨而起的鑽心的痛。

  晗辛又棲在他肩頭歇了一會兒。一夜不睡,眼睛酸脹火辣,仿佛隨時都會落下淚來。他臉頰的皮膚清涼,她把眼睛貼上去,覺得十分舒服。「餓了嗎?我去找點兒吃的。」

  他們在這裡已經四日。起初兩日尚有人來送飯,第三日卻一整天都不見一個人來。晗辛說要去找人來,卻被平衍拉住。「別去,別讓人看見你。」平衍說這話時神情憂慮,令晗辛不敢大意,只得答應他明日再說。

  她從榻上下來,整理好衣物出門。門外雨後的空氣沁人心脾,她驚喜之餘,深深吸了一口氣,反身回來叫平衍:「你要不要出來坐坐?外面好香。」

  「不用了。」他的回答卻十分冷淡,「我聞見了血腥的味道。」

  晗辛一怔:「血腥的味道?我怎麼聞不出來?」

  平衍並不回答,只是說:「你到旁邊廂房中去看看,怕是還有些肉脯酪漿,看看還能不能吃。」

  晗辛也知道他少年時曾經在這裡玩耍,比自己要熟悉得多。雖然仍然不相信這人跡罕至的地方會藏著能吃的東西,卻還是將信將疑地出去了。

  庭院中高大的梧桐樹樹影婆娑,樹葉上還不時有水珠滴下。她從樹下走過,低頭小心邁過大樹四處蔓延破土而出的根系,突然像是被一道閃電擊中,晗辛收住了腳,舉頭順著樹幹向上看,一直看到樹頂遮蔽天日的層層枝葉中去。

  微風徐來,樹葉上的水珠如雨一樣灑落,落得她滿臉都是。

  晗辛再也無力自控,捂著臉蹲了下去,悄聲哭了起來。

  就在剛才她要邁過巨大樹根的那一瞬間,突然想到這本是那個人來慣的地方。當年那英武儒雅的少年,是不是也如她這樣在大樹下盤桓,與同伴好友蹦跳著直抒胸臆。當年的他們雄姿英發,各自有著一腔抱負,萬丈豪情。但是如今卻故人凋零,身體殘缺,連一夜風雨都能將他們欺凌到這般地步,若換作別人只怕早已經一蹶不振,徹底認輸了。

  但是他卻還要強撐著病體忍受這一切。

  晗辛在這一刻原諒了平衍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冷漠無情的事情。她擦了擦自己的臉,向廂房走去,心中暗暗決定,即便以後他故態復萌,她也還是會原諒他的。

  廂房裡卻什麼都沒有,晗辛愕然在四壁皆空的屋中立了一會兒,起初只是想這次平衍總算有算錯的事了。本來他的話就蹊蹺,這麼荒涼的地方怎麼還會藏有吃食。不但有,他連是什麼東西都猜得中。她暗罵自己愚鈍,被他給騙了。然而這個「騙」字剛一閃過,她猛地醒悟,平衍這是編了個藉口將自己打發開。

  她心頭一緊,拔足就往回奔。雨後泥地濕滑,她沒跑兩步就重重摔倒。晗辛被摔得兩眼冒金星,嘴唇被牙齒硌得流血。她顧不得也不知道身上哪裡傳來的疼痛,爬起來磕磕絆絆繼續往回跑,深悔無端在這裡哭了一場,浪費了不少時間。

  好容易回到正屋外,只見滿地都被踩得泥湯亂濺,平衍的步輦也已經不見。她一顆心頓時沉到了最深處,仍不肯相信,腳下一步一滑地衝進屋裡。

  自然已經是人去屋空。只有滿地滿榻正在接水的盆盆罐罐仍在等著她。屋頂稀稀拉拉滴下來的水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像是在奚落著她的莽撞茫然輕信。

  晗辛惱怒了起來。她一身泥水地站在這裡,腿上摔傷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灼痛著,渾身上下又濕又冷,一夜沒有睡頭痛欲裂,太陽穴像是要被脈搏掙破一般。

  她覺得自己似乎隨時都會倒下,會死在這個大概再過十年也不會有人再來的地方。但是她不能死。晗辛一生經歷過許多波折絕望,即使在最心灰意冷的時候,也從來不想用死來解決問題。

  如果不死,那就只有去拼死。

  她轉身出屋。雨後的泥地保留了所有的痕跡,她追著凌亂的腳步往外跑去,並不在乎這裡是皇宮內苑,危機四伏;也不在乎帶走平衍的人也許會要了他們的命;她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斃,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行。

  晗辛一旦鎮靜下來,便也就有了大致的頭緒。這裡畢竟是皇宮,晗辛從小生長在皇宮之中,許多事情不想自明。從足跡上看,來帶走平衍的人至少有十幾個,這麼多人要在皇宮裡行走,就不可能是外面進來的人。平衍行動須坐步輦,這樣一來陣仗尤大,不可能不驚動旁人。所以帶走平衍的只有那些能在宮中光明正大行走的人。

  晗辛料得不錯,平衍此時正被送進了延慶殿。

  平宸正在用早膳,見他被抬進來,連忙從自己的位置上起身奔下來:「七郎來啦,吃東西了嗎?來人,朕的膳食再送一份來。」

  他幼時與平若一起喚平衍七叔,如今卻改口七郎,一字之差,態度已然迥異。平衍對這微妙的變化自然心領神會,不亢不卑地微微點頭:「陛下別來無恙。」

  平宸心中其實仍有忐忑,直到他這聲「陛下」叫出來才安下心來,知道他還是肯認自己做皇帝,如此事情便好辦了。於是笑開,說道:「七郎也真是太過客氣。你到宮中這些日,卻不讓我知道,這可不是做客的規矩。」

  「陛下這說的什麼話。臣是依著陛下的旨意才能進宮,這些天一直在蓬萊殿等待陛下召見。」

  平宸面色微微一變:「朕的旨意?」

  他這反應也早在平衍的意料之中。如果之前還有些懷疑的話,此時見到平宸,他也就完全確定,將他帶入宮裡的,其實另有其人。

  平宸顯然也想到了那個人,輕輕哼了一聲,卻咬牙忍了下去,繞開這個話題問道:「七郎這一向身體可還好?前段時間聽說你病得厲害,如今看來,確實比去年見你時要消瘦許多。」

  「去年……」平衍在心中略算了一下,果然上一次見面還是中秋時,已經大半年不曾見面。他抬起頭來仔細打量平宸,笑道,「倒是陛下比上回見面時意氣風發多了。」

  平宸似乎聽不懂他語中的譏諷,格外認真地說:「這大半年裡朕著實有一番經歷,改日有機會跟七郎細說。今日請你來卻有別的要事。」

  平衍本也沒有心情與他寒暄,可是事到臨頭卻又突然升起一絲惶恐來,他突然出聲打斷平宸,笑道:「陛下,容臣先吃些東西。」

  平宸一怔,只得點頭訕笑:「是朕太急切了。」

  一旁早有內臣送上飲食。平衍抬起頭,見來的正是高悅,於是不著痕跡地朝他望了一眼。高悅飛快地低下頭去避開他的目光,神色間頗有一種愧疚。平衍心頭微沉,知道到底還是高悅向平宸透露了自己的所在。

  面前的麻餅是新鮮烤出爐的,帶著芝麻的清香。平衍似乎被這香味吸引,專心致志地撕開一個,細嚼慢咽地吃了起來。

  平宸有些迫不及待,說:「七郎你吃著,我跟你說……」

  「陛下,」平衍咽下一口,抬起頭來打斷他,肅穆地說,「並非臣對陛下不敬。只是因臣腸胃虛弱,太醫囑咐臣每餐必須細嚼慢咽,每口咀嚼七七四十九次方可下咽,且不得心有旁騖,須全神貫注。請陛下稍等片刻。」

  平宸被他這話噎得無法,只得訕笑了一下,擺擺手:「好,你吃你的。」

  「謝陛下。」平衍似乎看不見少年皇帝臉上的不悅,又往口中放了一塊餅。

  平宸沒好氣地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倚著憑几冷眼看著平衍吃東西。

  殿中一時極其安靜。周圍一干侍者大氣也不敢出,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平衍的身上。他卻仿若未覺,仍舊專心吃著,仿佛自己在吃的是龍肝鳳髓,蓬萊仙果。

  其實平衍平靜的外表下,心中正翻江倒海地翻騰著一股憤怒。

  平宸也漸漸明白了平衍是在有意拖延。他起初尚有些焦急,但既然已經答應了讓平衍先吃完飯,又要在重大關頭維持自己的儀態風度,便不能焦躁。索性沉下心來,招呼人給秦王再送上些上好的西域葡萄酒,笑道:「近日有個粟特巨賈來,帶來的葡萄酒真是世間極品,可惜不多,只有一百桶,朕全都買了下來,分賜群臣。」他頓了頓,復又笑道:「七郎若愛喝便可盡情喝。」

  平衍終於放下手中的麻餅,喝了一口酪漿,然後沖高悅點頭:「我吃飽了,可以撤下去了。」

  高悅依舊不敢看他,帶人過來將平衍面前的食物撤走。

  平衍眼明手快地將那杯葡萄酒搶在手中,笑道:「這酒必須要嘗嘗。」

  平宸看著他手中的葡萄酒,陰惻惻地說:「七郎就不怕我在酒中下毒嗎?」

  「我身上本就有毒,你若真想要我死,何必這麼麻煩。讓我在蓬萊殿中自生自滅,不需七日,就可以給我收屍了。」平衍氣定神閒地將葡萄酒喝下,笑道,「這酒果然好。還是陛下識貨,改日不妨將那粟特巨賈介紹給我,縱是今年的酒沒有了,還可有來年可以期待。」

  「只怕你沒機會了。」平宸的臉沉下來,忽然一揮手,「將他給我拿下!」

  這一聲喝得滿堂皆驚,唯獨平衍仿佛是早在意料之中,絲毫不為所動,手中把玩著水晶杯笑道:「一樣是要說話,綁著我說跟讓我坐在這裡說也沒有太大區別。我又不會如晉王那樣拿著刀子來威脅陛下,陛下這是何苦?」

  他不提還好,一提起當初延慶殿之變時晉王平宗以一人之力獨對殿中早已埋伏好的幾十刀斧手,悍勇無匹,直取皇帝,於危局中扭轉局面的事跡,登時窘得平宸面色紅了又白,惱怒不已。這句話十分刁鑽,逼得平宸如果真要對他動手,倒像是被當年晉王嚇破了膽,如今卻連一個殘疾之人都不肯放過一般。

  果然平宸怔了好一會兒,哼了一聲,大聲道:「你不要以為斷了一條腿我就不敢拿你。」

  「我這不是已經被陛下拿住了嗎?陛下還有什麼不敢的?」

  「你……」

  平衍見將他逼得差不多了,這才淡淡一哂,說:「其實陛下要拿我也是尋常。畢竟晉王在南面和北面兩面夾擊,想必陛下已經亂了方寸。如今看著誰都像是晉王的人,而晉王的人是不為陛下所容的。我又是陛下手邊頭一號的幫凶,今日將我帶到這裡來,陛下自然是要將我當作首惡奸凶鎖拿治罪,以儆效尤的。」他盯著平宸,目光炯炯:「那麼陛下還在等什麼?」

  平宸沒有想到他這樣一個病弱之人,竟然能有這樣燦若星辰的目光,一時之間竟然有些愣怔,隨即回過神來,冷笑道:「你以為你說了朕就不敢對你下手了嗎?」

  平衍默然不語,右手死死捏住水晶杯,力氣大到捏得骨節泛白。他知道平宸接下來要說的話,是他最不願意聽到的。

  果然,平宸冷笑道:「汝陽王平寧、河陽公平薦、臨淄王平徹、海晏王平懐、獨孤閔、賀婁元光、李釗、高健這些名字你肯定都不陌生。」

  他每說一個名字,平衍捏住水晶杯的手就用力幾分。他沒想到平宸下手如此之狠,竟然連平薦這個兩歲小兒都不放過。但他仍不肯朝著最壞的方向去想,沉聲問道:「你將他們怎麼樣了?」

  平宸呵呵地笑了起來,帶著一種勝利者才有的表情走到平衍面前,刻意居高臨下地打量他,然後慢慢右手向下揮,做了一個砍殺的動作,得意的目光留在平衍身上分毫不離。

  平衍手中的水晶杯咔嚓一聲炸裂,清脆的響聲在大殿中顯得無比清亮。酒杯碎成了碴,刺入平衍的手掌,登時鮮血直流。他卻仿佛全無察覺,雙手猛地一拍身前矮几,撐起身體一口痰飛向平宸,口中怒斥:「畜生!禽獸不如!」

  平宸躲閃不及,被他的痰沾上袖口,登時面色大變:「你混帳!」

  平衍一條腿支撐著身體,突然直起身也顧不得保持平衡,揮手一掌摑在平宸的臉上,登時打得平宸臉上滿是鮮血,踉踉蹌蹌向後倒去。平衍自己也失去平衡,一扇之下,整個人向前撲出,索性扼住平宸的脖子,與他一起滾倒在地上。

  殿中登時大嘩了起來。

  平宸驚叫著拼命掙扎,不料平衍竟是用出了全部的力氣,死死扼住,任他手腳如何踢打都絕不鬆手。

  內官侍衛們蜂擁而上,將兩人團團圍住,卻怕傷了平宸竟然無人敢上前相助。

  平宸被扼得漸漸眼前發黑,手腳掙扎也沒了力氣,他努力睜大眼睛,卻只看見平衍咬牙切齒面目猙獰的模樣,心中一片冰涼,萬萬料不到自己竟然斃命於此。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有人大喝了一聲:「快住手!」平若大步沖了進來,撥開圍在周圍的人,用手臂將平衍的脖子勒住,一手拽著他的胳膊將他從平宸身上拽了下來。

  平宸突然得救,翻身坐起大口喘氣,隨即連連咳嗽,撕心裂肺。平若卻從他的咳嗽聲中聽出了膽寒之意來,這才轉頭去看平衍。

  平衍喘著氣坐在地上,伸手去抹額頭上的汗水,滿手的鮮血抹了一臉。他咬著牙看著平若冷笑:「阿若,你這一手還是我教你的。」

  平若按住他的胸口:「七叔,你息怒。」

  平衍卻捉住他的手腕問:「他說的可是真的?汝陽王、河陽公他們都……都……」他實在說不出那兩個字,雙目通紅,心如刀絞:「是不是真的?」

  平若低下頭不說話。

  平衍急了,一把揪住平若的襟口:「河陽公才兩歲!他一個孩童有什麼罪過?即便是旁人又有什麼罪過?你們怎麼可以如此?」

  平若低聲道:「是昨夜的事情,我也是剛剛才知道。」

  平宸此時總算緩過氣來,冷冷地說:「平薦是篡位的逆臣,其罪當誅!」

  平衍抬頭怒視他:「他一個孩子何罪之有?要論罪,當初是我選的他繼承皇位,你不如來將我殺了,卻又為何不敢動手?你誅殺晉王故舊,就沒想過普天之下悠悠眾口嗎?」

  「晉王不過是一介敗寇,擅弄權術,欺凌帝室。直到如今還陰圖反攻龍城,攪得天下不寧。這種人若被我捉住就千刀……」平宸的狠話說了一半,目光瞥到平若臉上,見他正冷淡地看著自己,訕訕地哼了一聲,「你消息倒快。七郎來了不過片刻你就趕來了。我問你,你究竟是要做我的忠臣,還是要做你父王的孝子?你要做孝子我不攔著你,但你別一邊掣我的肘,一邊對你父王盡孝。我最看不上你這種兩面三刀的人。」

  他這話說得嚴厲至極,平若面上不禁變色。他扶著平衍的手驀地一緊,攥得平衍一痛,朝他面上看去。

  平若放開了平衍的手臂緩緩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來到平宸面前。

  平宸話說出口就有些後悔,見他朝自己走過來,竟然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向後退去:「你要做什麼?你不做忠臣,就想做逆臣嗎?」

  平衍見平若面色不善,也禁不住喚了一聲:「阿若!」

  突然門口一陣騷動,響起一陣皮靴踩在地板上整齊的腳步聲。平若一驚,意識到是嚴望來了,撩起袍角轉身向平宸跪下:「陛下,忠孝不能兩全,我為了陛下早已與父王決裂,如今顧念的不過是父親拋諸腦後的闔府上下諸人和我母親。陛下若是連這些都不能諒解,我今日回去就將父王家眷遣散,搬出晉王府,也請陛下廢黜他親王之爵。」

  他說話間,嚴望已經帶人進了延慶殿。平宸一見靠山來了,登時腰杆也硬了,底氣也足了,本來向後退的腳步停住,反倒向前跨了一大步,來到平若面前,低頭看著他咬牙問:「你說的是真的?」

  「陛下,我為了陛下差點被他打死,當日在王府廳事之前,當著龍城所有勛貴的面,我跟他的父子之情就已經斷絕。從那日起,我與他就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陛下問我要盡孝還是盡忠,我就算是想要盡孝,也只有母親一人可盡。我走到今日地步,宗室中人哪個不戳我的後背說我是個不孝的逆子?滿朝文武卻絕無人可以說我是個背信棄主的叛臣。我隨陛下遠去賀蘭部,又一起奪回龍城。這朝野上下,再無第二個人如我這般了解陛下的胸襟抱負。因為陛下的抱負就是臣的抱負;陛下的壯志就是臣的壯志。陛下若嫌臣對陛下不忠,盡可將臣與那些晉王餘黨一起處決,臣便是死,也絕不會對陛下有半點微詞。」

  他這一番剖白可謂掏心掏肺,一連串的賭咒發誓將平宸多少刻薄話都堵在了嘴裡說不出來,明明知道他這是用往事來暗諷,卻也無可奈何。抬頭見嚴望進來,眼看話是沒辦法繼續說下去了,只得輕輕用腳尖在平若身上踢了一下,用玩笑的口吻說:「朕不過隨便發句牢騷,你這長篇大論的,倒是要數落朕的不是嗎?」

  平若將頭埋在地上,不肯抬起:「臣不敢。」

  「哼,你有什麼不敢的?」

  嚴望過來看了看殿中情形,心中冷笑。他進來之前已經有內侍通過氣,知道了之前發生的事情,於是問道:「陛下,聽說這裡有人驚嚇聖駕,我來將人帶走。陛下要如何處置?」

  平若連忙抬起頭:「陛下!」

  平宸瞪了平若一眼,問:「做什麼?你還要給他開脫不成?你是親眼看見他……」他手指著平衍瞧過去,不料平衍也正亢然回視,目光中自有一股凜然之氣,竟令他心中不由自主又是一寒,立即偃旗息鼓地將手指收回來,不滿地看著平若:「這樣的人你還要保?」

  「臣是要為宗室保全一個可以為陛下謀劃之人。」

  平若的聲音本就清亮,此時驀然說出這句話,將平衍和平宸心頭都震得晃了晃。

  平宸有了嚴望撐腰卻硬氣了許多,冷笑道:「朕就算身邊沒有謀士如雲,滿朝群臣卻也不缺這一個。阿若,就算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對這樣的逆臣也不可能寬宏,不將他千刀萬剮已經是我看在當年與他有一場少年之交的面子上了。」

  平若苦苦懇求:「七叔對陛下不敬,確實是罪無可恕。臣請陛下廢去他秦王之爵,蠲奪封邑,以示懲戒。」

  平宸冷笑:「你讓朕除他王爵,留他性命。於是這奪人飯碗的事是朕乾的,救人性命的事情卻是你做的。你倒是會賣人情。」

  平若覥著臉笑道:「既然如此,不如陛下連那得罪人的事都不用做了。七叔這樣的身子骨,此事若傳出去,人家不說七叔欺君犯上,倒是會議論陛下連七叔這樣大病初癒的殘疾之人都無可奈何呢。」

  這句話才說中了平宸的心思。丁零人以武立國,君臣之間本就不若南朝那樣禮儀森嚴,倒是百官尚武,真傳出去平宸連平衍都打不過,只怕從此面目無光,連三軍將士都不會再聽他號令。

  平宸悻悻地哼了一聲:「朕是不願意跟他一個廢人動手。」

  「極是極是。」平若連連點頭,笑道,「陛下還是體恤宗室長輩的。」

  平宸猛然一個激靈,頓時如醍醐灌頂,明白了過來。

  他剛剛一連殺了好幾個宗室郡王級的人物,此事一旦傳出去,定然天下譁然,宗室震動。平若的話讓平宸猛然意識到眼下的情形,顯然留下平衍比治他的罪要有利得多。

  「不但是體恤長輩,」他生怕這話題說得還不透,追著平若的話補充,「即便是對七郎這樣全天下都知道的晉王股肱,朕也是寬宏大量得很。」

  平衍重重地啐了一口。

  嚴望過去就要打他,平若趕緊攔在嚴望身前笑道:「嚴將軍,陛下都要體恤的長輩,你卻要不敬嗎?」

  嚴望冷冷瞧著他:「陛下寬宏大量是陛下的恩德。你我身為臣下,卻犯不著有聖人胸懷。我只知道陛下至高無上,不可侮辱,任何人但有僭犯,絕不饒恕。」

  平若笑道:「你就不怕清君側嗎?」

  嚴望一怔,唰地一下抽出腰間佩刀:「你什麼意思?」

  嚴望是在場所有人中,唯一得平宸特許帶刀入殿之人。他問這話時,刀光霍霍,殺氣逼人,頗有一語不如意便要當場見血之勢。

  平若卻對凜冽刀光仿若不見,笑容反倒更加明亮,咬著牙低聲道:「你當我不知道陛下大開殺戒是你的主意嗎?我只告訴你,你若不能將我平氏宗室全都殺乾淨,便縱有成千上萬的人替你殺,也終有一天會死於我的刀下。」

  嚴望的刀一橫,架在了平若的頸子上冷笑:「你當我不敢殺你?」

  「你自然敢殺我。只是旁人會以為你打不過我父王就要殺我。」

  「我管不著旁人怎麼想。」

  平若的模樣簡直有恃無恐:「那你就來殺殺看。」

  殿中場面正在僵持,忽聽外面傳來爭吵喧鬧之聲,似乎守在外面的侍衛正在呼喝驅趕什麼人,間雜著一個女子爭辯的聲音。

  其他人都尚在懵懂之中,只有平衍突然聽出了晗辛的聲音,渾身一個激靈,腰板一下子挺得筆直。

  他和晗辛都是平若弄進宮的,旁人就算不知道晗辛的存在,平若也心中有數,見他這個樣子立即明白過來,一下子跳起來,衝著平宸笑道:「陛下,外面有個人你可必須要見見。」

  平宸正因為之前冷眼旁觀嚴望對平若動刀找不到打破僵局的藉口,聽他這樣說連忙問:「什麼人?」

  平若嘿嘿笑了一聲,反身出去,不一會兒拽著晗辛進來,笑道:「陛下,這位就是晗辛娘子。」

  平宸對晗辛與平衍的糾葛並不了解,見眼前這女子眉目舒朗,身形挺拔,自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光彩,與平日後宮中所見的粉黛大為不同,也覺得仿佛一股清風吹進了這波詭雲譎的延慶殿,登時精神一振,站了起來,笑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晗辛?朕對你是久仰了。」

  晗辛一進來一眼先瞥見了平衍手上的血跡,心頭一揪,正要發作,突然平若拽著她的手用力掐了一下,她立即醒悟,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從平衍身上挪開,轉向平宸。此時見問,便盈盈一拜,低聲道:「村野婦人,不值陛下惦念。」

  她所受皆是南朝皇宮的薰陶,言談舉止中有一種北方婦人不曾有的精巧雅致恰到好處,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中竟然毫不見怯場,反倒顯得從容鎮定。不僅平宸,就連嚴望也不禁多看了她兩眼。

  平宸在晗辛面前更是格外要展現出少年天子的風範來,爽朗笑道:「晗辛娘子太客氣了,你若是村野婦人,只怕朕這後宮之中也就沒有什麼嬋娟之色能入得了人眼了。」

  晗辛不亢不卑地辭道:「陛下謬讚了。」

  嚴望忽地冷笑一聲,問道:「你是如何進宮的?這延慶殿也不是尋常人能來的地方,你倒是如入無人之境啊。」

  晗辛並不回答,只是抬起眼來向他看了一眼。她目光晶亮有神,神態鎮靜自若,讓人覺得貿然開口詢問的嚴望才是失禮的那個人。

  平宸便搶過話頭問:「對啊,你是怎麼進宮的?又到延慶殿來做什麼?」

  晗辛笑道:「是妾莽撞了。妾進宮已經有幾日了,一直在高賢高貂璫的院子裡,今日好容易雨停了,想著出來玩耍,卻迷了路,胡亂撞到這裡來了。」

  「你倒是會迷路。」平宸興致大起,起身幾步走到晗辛面前打量,見她身上都是泥水,裙擺還沾著血跡,便問:「摔跤了?」

  「嗯。」這麼一問晗辛才想起來腿上還有傷。她之前因為擔心平衍,根本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此時聽見問才覺出了手腳的殺痛。

  平宸問:「受傷沒有?」

  晗辛點了點頭。

  平宸便大聲吩咐:「去請太醫來看看。」

  晗辛連忙擺手:「陛下不必操心,不過是點兒擦破皮的傷,妾回去自己上點兒藥就好了。」

  平宸笑道:「你別怕太醫們麻煩。反正他們鎮日無聊,白吃著朕的俸祿,讓他們來看看,都是大國手,害不了你。」

  「可是……」

  平若突然出聲打斷她:「陛下的好心,娘子就不要推辭了。」

  晗辛一怔,見平若朝平衍走去,立即會意,連忙點頭:「啊,是妾不懂事,求陛下莫怪。」

  平宸對晗辛十分感興趣,笑道:「怎麼會怪你?定然是你在朕這裡不自在。你不要這樣,朕其實是個很好說話的人。」他一邊說著,一邊目光往其他幾個人身上掃了一下。

  平若趁機扶起平衍:「我帶七叔下去療傷。嚴將軍……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嚴望哼了一聲,並不十分情願地退了出去。

  晗辛終究放心不下,目光追著平若和平衍,一直看到他們頭也不回地出了殿門,這才轉過頭來。只見平宸正好奇地看著她微笑,心裡沒來由地慌亂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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