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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何如筵上舞醉風

2024-06-12 04:07:06 作者: 青枚

  葉初雪一聽見外面暴起的喧譁聲就放下手中的信跳了起來,掀著帘子衝出去,恰巧平安的侍女塞湖正朝她飛奔過來,兩人差點兒撞到了一起。葉初雪扶住她問道:「是他們回來了嗎?」

  塞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用力點頭,反身向營地外面指了指。葉初雪也等不及她緩過氣來說話,便已經迫不及待地迎了過去。

  平宗離開了二十天,帶著大隊人馬去漠南與玉門軍打了幾場勝仗,眼看著龍城調集了五萬禁軍要對他們進行圍剿,這才率部北撤,避免與禁軍直接衝突。

  這二十天平宗並沒有中斷與葉初雪的聯繫,每日都有信鴿往返傳遞消息。平宗會將每日戰果與行進路線不厭其煩地告訴她。而葉初雪也會盡心地在帷幄之中研判地圖,做出判斷。她並不願意在行軍打仗的問題上對平宗這樣的軍人指手畫腳,但隨時掌握他們的動態會令她少些擔憂牽掛,多些對未來局勢的判定。

  平宗知道她的想法,並且理解,這是最令她感到欣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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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隊人馬照例駐紮在五里之外的空地上,平宗縱馬飛馳而來,身後還有十幾個人帶著成千上萬肥美的牛羊和上百口大箱子跟著,葉初雪知道那是他們的戰利品。一連幾場勝仗令所有人的臉上都盈滿了喜色,平宗更是臉上掛著久違了的意氣風發。

  葉初雪遠遠看見他便站定了,目光駐留在他的身上,看著他身上的鎧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笑起來潔白的牙齒益發襯得他的面色滿是風霜。他的身體隨著天都馬的腳步上下起伏,意態自信從容,幾乎在用全身每一根細微的毛髮述說著勝利的喜悅。

  打了勝仗的男人果然有著非同凡響的魅力。葉初雪被他的模樣吸引住目光,全身心的喜悅都隨著他的靠近而益發沸騰。

  平宗跳下馬來,走到她的面前,低頭打量著她,對她向自己投過來的仰慕目光心滿意足,於是說話的聲音中也就帶著濃濃的快意:「葉初雪,丁零人的女人這個時候都會撲過來抱住她們的男人,你還站著做什麼?」

  她也笑開,張開雙臂:「你過來。」

  他大笑起來,大步上前,突然將她往肩頭一扛,在她的尖叫聲中朝自己的大帳走去:「你簡直是豈有此理!我得好好教教你丁零人的規矩。」

  她的尖叫聲很快便變成了婉轉的嘆息。他身上的味道混雜著塵土、風霜、汗水和血腥的氣味,那是戰場的味道,是經歷過血與火的拼殺,經歷過拼死的殺戮和快意的勝利後才會具有的味道,不同於她以前在他身上聞到過的任何味道。葉初雪直到這時才真切地體會到勝利對這個男人來說意味著什麼。

  葉初雪從沒見過任何一個人比平宗更能笑對失敗。他對失去龍城之後一連串變故的平靜應對令人幾乎要忘記了他是一個怎樣好勝驕傲的人。他能夠理智冷靜地分析失敗的原因,並不將所有的罪責推到她的頭上,卻也懂得如何將她這個頭號敵人化解成盟友。他懂得耐心蟄伏,慢慢積聚力量,隨時調整策略,聽取諸方意見。他從沒有過一天的氣餒和低落,始終有條不紊地做著準備。但是直到他用一連串的勝利略微洗刷了失敗的恥辱,直到他將敵手揍得滿地找牙的這一天,葉初雪才真正見識了他意氣風發的模樣。

  而她愛死了他這副模樣。

  她毫不矜持,在他把自己扔在長毛波斯氍毹上時勾著他的脖頸將他拉著倒在自己的身上,用熱情的邀約來彌補這些天來的分離。

  她對他的想念一點兒也不比他的少,對他的渴望也一點兒不比他弱,她激烈而渴切地回應著他,用最飽滿的熱情歡迎他的歸來。

  平宗感受到了她的熱忱,毫不客氣地在她身上揮灑著勝利的餘威。直到天色將晚,帳外來來往往的人聲逐漸喧囂了起來,他們才終於在彼此的懷中平靜了下來。

  「你的辦法很好。」他帶著滿足的慵懶笑著說,「全部用最好的馬、最強的兵,不在多而貴精,發揮丁零騎兵最大的速度優勢,出其不意地打了兩次之後,玉門軍對我們就已經膽寒。後面幾次遭遇,他們都是望風而逃,連正面接戰的勇氣都沒有。」

  「哪裡是我的辦法,你們丁零人不是一向都是這樣打嗎?」她自己倒是不敢居功,當初不過隨口提了一句不必與敵人硬碰硬拼兵力。丁零人最早就是依靠騎兵來去倏忽神鬼莫測的速度橫掃大漠草原的,這是他們在血脈里流淌的本能。

  「是你提醒了我。不然我會將五千人都帶走,人數雖然多,戰果卻未必好。」他們只找回了三千匹天都馬,平宗經葉初雪提醒,這才決定只帶三千人南下,先親自打幾場勝仗,建立威名,然後在徐圖後計。

  葉初雪替他盤算著:「還得繼續籌集軍馬。單人雙馬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騎兵的優勢。」

  這也是平宗的想法,只是困難卻不小:「即便不是天都馬,一等的牡馬也得需要至少六千匹,阿斡爾草原……」阿斡爾草原如果有六千匹上好的軍馬,也就不至於需要平安每年都帶人出去給人護路。這樣的話題其實已經進行過無數次,每次都會卡在這個地方結束。

  只是這一次葉初雪卻有了新的想法:「柔然可汗已經過了壺關,向榆關進發了,再過三五天就會到樂川。」

  「嗯?」平宗怔了怔,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說起這件事,「你的那個侍女也會來嗎?」

  「什麼侍女?」她含嗔地瞥他一眼,笑道,「人家現在是柔然的可賀敦,即便平宸見到了也要恭敬相待,前塵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他微微笑了笑,手下輕輕撫摸著她腰後光滑的皮膚,想了一會兒才說:「你的意思是想要讓我找柔然人要馬?」

  「他們丟了河西牧場,每年與北朝的十萬匹馬的交易也就沒有了。有這樣一個機會,應該不會放過。」

  「你這算計倒是挺精,只是好像忘了一件事情。」他一邊說著,一邊湊過去在她圓潤的肩頭輕輕地咬了一口,刺激得她禁不住呻吟,在他懷中扭動著想要掙開。

  「你別這樣,我跟你說正經事兒呢。我忘了什麼事?你倒是說說。」

  「你忘了他的河西牧場是我搶走的。」

  「這個倒沒忘。」她被他下巴上的胡楂扎得咯咯直笑,只得將他在自己頸窩磨蹭的臉推到一旁,說,「別鬧,癢。」她略緩了口氣,才說道:「只是圖黎可汗卻不知道這事是你乾的呀。」

  「怎麼會不知道?雖然當時龍城已經落到了平宸的手裡,可圖黎不是傻子,怎麼可能連取他河西四鎮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你放心,他即便知道,也只會裝作不知道。」她說得胸有成竹,倒是令平宗怔了一下。

  「什麼意思?」

  「平宸打的主意是想借著與柔然媾和專心對付你。你猜他會用什麼辦法讓圖黎與他講和?」

  平宗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他那點兒出息,怕是要把我好不容易才搶過來的河西牧場還給柔然人。」

  「可圖黎怎麼會不知道西邊四鎮並不受龍城節制,河西牧場根本不在平宸手中呢?」

  「他自然知道。」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來龍城談和呢?」

  平宗想了想,忍不住問:「為什麼?」

  葉初雪扯過深衣裹在身上,從他懷中掙出來走到牆上掛著的地圖前,一邊指點一邊說:「其實以柔然的軍力,若真要奪回河西牧場的話,四鎮是抵擋不住的。為什麼他們不動手,反倒要來跟龍城談呢?這個問題我想了許久,終於想明白了。」

  平宗被她的話吸引,也披衣起身走到她的身後和她一起查看地圖,問道:「為什麼?你說說。」

  「因為現在柔然不想要那牧場。本來河西牧場就是他們因為蟲災才西撤讓出來的,否則四鎮哪裡會那麼容易占領。」

  「圖黎捨得嗎?」

  「圖黎這個人精明世故,和老一代的可汗比起來,他看得更高更遠。本來蟲災就會令牧場兩三年內元氣大傷,無法繁殖馬匹,維持牧場的成本高昂,這牧場他現在留著無用還費錢,索性讓了出來。我猜他是打算等過兩年水草都養回來了,再把河西牧場奪回去。」

  平宗若有所感,沉思地說:「那麼他就要保證屆時他能順利奪回牧場。」

  「現在四鎮不足以抵擋柔然的騎兵,但如果四鎮與龍城和解,有了整個北朝的強大兵力作後盾,他就真的束手無策了。」

  「嗯,如果平宸夠強,三年時間足夠他解決四鎮。」

  「但圖黎對平宸還摸不清楚底細,這就是他最初派遣俟斤鵠望前往龍城的目的,就是一探平宸的底細。」

  「但從龍城來的消息看,平宸的計劃,身邊幾個近臣都頗有微詞。所以崔璨才找上晗辛,希望通過她想辦法讓圖黎親自來。」

  「沒錯。」葉初雪也陷入了沉思,半晌才說,「起初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崔璨要讓圖黎親自來談。因為若是鵠望談成的盟約,還有可以後退轉圜的餘地。但如果是圖黎親自談定的,就沒有轉圜餘地了。他如果真的不贊同平宸的做法,就更不應該讓圖黎來才對。後來我想明白了。」她說到這裡,回眸盯著平宗,微微一笑,眼波流轉,仿若春雲燦爛,笑著問道:「你猜到沒有?」

  平宗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那群漢人的心思誰猜得透。說不定他就是希望敲死這盟約。漢人都沒種,怕打仗,平宸就是跟漢人學得如此軟弱,對待強敵不思進取,只圖誘之以利。」

  葉初雪卻搖頭:「以我對崔璨的了解,應該不是這樣。」

  平宗其實明白崔璨不會是那樣的心思,只是不喜歡葉初雪提到崔璨時兩眼發亮的樣子,才故意發泄一頓不滿,於是問道:「那你說為什麼。」

  「一定是因為崔璨認為平宸提出的條件圖黎不會滿意。他是想要借圖黎的強勢,堵死平宸的求和之路。」

  平宗想了想,笑了起來:「果然有道理。」

  葉初雪得他首肯,信心大長,繼續說道:「圖黎的野心很大,絕非一個河西牧場。他圖的是整個黃河以北。」

  平宗冷笑:「他胃口可真不小。」

  葉初雪捏了下他的後腰,笑道:「這就是你的機會。」

  他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只有北朝自己亂了,圖黎才有機可圖。與對抗整個北朝相比,扶持一個能與龍城分庭抗禮、令龍城無暇西顧阻止他蠶食北朝西部疆界的勢力要省力得多。」

  平宗面色不善地問:「你說的是誰?」

  她自然知道他的不悅來自何處,安撫地摩挲他的手臂,說:「我可以讓圖黎以為你就是這個人。」

  他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葉初雪明知道這種說法會令他不悅,卻也只能說下去:「在圖黎看來你敗給了平宸,他不會擔心你坐大了成尾大不掉之勢;他認為你一心復仇,會不惜代價取得他的支持;還有最關鍵的一點,你從來沒有坐上過御座,只要向他表露出一點你希望取代平宸的意願,他都會相信你對他誠心投靠。他會給你你需要的一切,武器、馬匹、錢。你在北邊鬧得越厲害,平宸就越急於與他和談,定然會對他做出巨大讓步。對圖黎來說,這樣做的好處遠遠大過跟你計較河西牧場那筆債,所以即使他知道四鎮奪取河西牧場是你的謀劃,也會假裝不知道。」

  葉初雪終於將她全部的籌劃說完,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說:「如果你覺得這個辦法可行,我可以作為使者親自去見圖黎,有珍色的幫助,要說服他很容易。」

  平宗得勝歸來時的喜悅與得意已經全然不見。他面色黑沉若寒潭,咬著牙根一言不發,走到地圖前仔細查看,忽而冷冷一笑:「從柔然王庭到龍城,過了壺關走馳道最快,剛才我還奇怪為什麼他們倒繞道榆關了。從阿斡爾草原南下穿過大漠,就是樂川。他們選這條路線,也是打了與你見面的主意吧?你跟柔然王庭的關係還真密切!」

  葉初雪聽出他的語氣不善,想了想,決定此時還是不要說話的好。淡淡一笑,轉身撿起拋了滿地的衣物一件件穿上。

  平宗雙手叉腰,瞪著她的一舉一動,神情中充滿了戒備提防。

  葉初雪早就料到這樣的提議會惹他不快,也不介意,埋頭將自己整理清爽了,走到帳門旁,才回頭對他笑道:「平安為了迎接你得勝歸來,準備了慶功宴,只怕這會兒篝火已經燃起來了,你收拾一下就出來吧。」

  平宗看著她施施然地出去,又瞪著地圖生了半天氣。寬敞的大帳不知怎麼竟令人覺得無比憋悶。他胸膛起伏,深深吸了幾口氣,終究還是按捺不住,一腳將腳邊的頭盔踢到半空,又落了下來,咣咣啷啷地滾出去好遠,這才覺出腳趾劇痛,不禁痛苦地大喊一聲,抱著腳跌倒在氍毹上。

  他知道葉初雪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假裝示弱,利用圖黎的野心獲得他的支持是最正確的選擇。就像當初甫一聽聞龍城失陷的消息,葉初雪就提到過要聯合諸郡對抗龍城的辦法一樣,無論從策略還是情勢上看,都精準正確。但是這種正確卻令他十分不舒服。

  除了要向柔然可汗示弱這一點令他一想到就滿心不悅外,更令他深感不安的是她對全局的把控和著眼點。

  身為一個好獵人,平宗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個人只有在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獵物的時候,才能準確找到它。葉初雪的著眼點始終是利用平宸威望不足以令諸郡服順,挑動龍城與外郡的衝突,削弱龍城的勢力,從中尋找機會。

  對此平宗不得不疑慮重重,葉初雪在心裡究竟推演過多少次令北朝分裂路徑,才能每次都如此準確地找准下手的關鍵。

  他並不懷疑葉初雪如今對他的忠誠,但他也確實不敢對這個女人太過大意。畢竟他在她手上吃過虧。她有這個能力,區別只在她會不會使用這種能力來對付他。

  但是,平宗不得不惱恨地承認,葉初雪所說,始終是最好的辦法。他沒有理由因為是她提出來的,就拒絕採用。否則以葉初雪的聰慧,只怕立即就會察覺到他對她的芥蒂。

  他不想不信任她。更何況她是在為他殫精竭慮地出謀劃策,他不能小心眼地去懷疑她。

  可他就是不高興!

  平宗穿戴好了出來,那邊篝火早已經點上,一群丁零少年少女正圍著篝火斗舞,餘人也都在盡興狂飲,彼此唱和,場上一片喧鬧之聲。

  平宗趁著沒人留意,悄悄走到自己位置旁,不料剛一坐下,轉頭就看見平安似笑非笑地瞧著他,滿面揶揄之色。平宗悻悻地瞪她一眼,沒好氣地問:「你看什麼?」

  平安忍著笑,遞過一杯酒:「是我讓他們別等你了,先開始吧。這兒酒肉飄香,那群人早就等不及了。」

  今日來此的不但有平安手下勒古那一群漠北丁零的兒郎,也有跟著平宗從漠南凱旋的十來個衛長,以及阿斡爾草原上諸部首領,熱熱鬧鬧的有兩百多人。巨大的火堆,火焰沖天,將所有人的臉都烘烤得紅熱。

  平宗接過酒喝了一口,眼見場中少女們翩翩起舞,而少年們舞步則更加雄健壯闊,隨著激越的鼓點齊齊用腳踩跺在地上,精牛皮所制的馬靴發出整齊響亮的聲音,灰塵將火焰都擾得不停顫抖。

  早就有人看見平宗落座,諸部首領依次上來敬酒。這些人當初對平宗並不熱切,如今幾場勝仗打下來,立即變了臉色。今夜的慶功宴,許多人都是帶著牛羊賀禮不請自來的。平宗心中明鏡一般,面上卻仍舊來者不拒,和每個人都暢飲了一輪,好容易坐下,勒古等人又舉著酒碗過來敬酒。

  這些卻都是一起並肩拼殺過的同袍,平宗更不會怠慢,連忙叫過焉賚一同與他們對飲。

  一輪又一輪的敬酒之後,連平宗也帶上了微醺之意。等到平安捧著酒過來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將壓抑了許久的問題勾了出來:「葉初雪呢?怎麼一直不見她?」

  「我還以為你能再忍一會兒才問呢。」平安一臉揶揄地笑著,「你別急,她也跑不了,耐心等等。」

  平宗還想問,目光掃到不遠處,突然僵了一下:「他怎麼來了?」

  「誰?」平安留意到他面上神色的變化,連忙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也是一愣,「昆萊?他怎麼來了?」

  昆萊端著一碗酒笑眯眯地走到平宗面前,問道:「晉王殿下,近來可好?」

  平宗並不起身,看著他淡淡笑了笑:「你消息倒靈通,總能趕上我們這兒的盛事。」

  「這是自然。晉王得勝歸來的消息你還沒有越過大漠,就已經傳遍了漠北。我等你已經等了很久了。」他故意將「很久」兩個字重重說出來。

  平宗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冷哼了一聲,正要說話。突然場中鼓點一變,雙弦琴聲音響起,四周的喧譁吵鬧立時就偃旗息鼓。

  雙弦琴是阿斡爾草原特有的樂器,琴聲渾厚悠長,仿如一位暮年英雄在吟唱自己年輕時的壯勇事跡。今夜操琴的是阿斡爾湖畔最年長的那希布爺爺,連平宗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老,從他當年來到漠北時,那希布就已經是這裡最年長的人了。

  那希布一手雙弦琴拉得出神入化,起勢只是寥寥短促的幾聲,便頓覺一股慷慨之意撲面而來。這琴聲一響,即便是昆萊都不再出聲,悄悄退到一旁凝神欣賞。

  那希布拉了一小段沉鬱悠長的曲子,突然曲風一轉,樂聲變得婉轉輕靈。忽見一個紅衣女子從火堆後面繞了出來,隨著樂聲飛速旋轉,紅色的裙裾如同火舌一樣向四下里散開。她腳下穿著一雙鑲金鈴的牛皮小靴,一路飛旋,鈴聲清脆而有節奏,在火光映襯下,化作一道道金光,耀亮了這個夜晚。

  平宗從她一出現就完全怔住,將昆萊、平安其餘諸人全都拋諸腦後,兩隻眼睛完全被那紅衣女子所吸引。

  他對她已經熟悉得如同自己的一部分一樣,卻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她曾經永遠一身雪白衣裙,宛如雪山頂上的仙女一樣飄飄欲仙,從不曾如今夜這樣火熱熾烈。在金色光芒的簇擁下,如同從篝火堆中幻化出來的火之女神一樣,熱烈輕盈,絢麗奪目。

  她一直旋轉來到平宗面前才停住了身形,與他面對面停下來,急速旋轉後腳步略微虛浮有些站立不穩,身體微微晃了一下,腳上金鈴的響聲登時亂了。平宗不由自主伸出手臂想要扶住她,她卻巧妙輕靈地向後一躲,讓開他的扶持,看著他微微笑開。

  火焰在她的眼眸中跳躍,映襯得她的笑容別有一番風情。

  「葉初雪!」平宗低聲叫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是為了提醒自己還是為了提醒她,不要忘記她本來的身份。

  她卻不為所動,目光膠著著他的,笑容中有一種前所未見的狂肆放縱。

  那希布的琴聲停頓下來。幾百人的場子突然變得鴉雀無聲,只有火堆燃燒發出的嗶剝聲。

  然後她抬起腳,乾脆有力地踏下去,金鈴嘩啦一聲響。隨即她另一隻腳也抬起踏下,鈴聲響得清亮且有節制。

  那希布手中的雙弦琴發出嘆息一樣的聲音,如同老人的歌喉,開始輕輕吟唱少年時的情歌。

  葉初雪伸展雙臂,身體儘量向後仰。丁零人貼身窄袖的衣裙將她矯健苗條的身體勾勒得纖毫畢現。從平宗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發現她優美柔韌的腰,飽滿渾圓的臀,結實誘人的胸,在這樣的衣裙下全都毫無遮攔地展現了出來。

  平宗突然妒火中燒。這樣美麗而誘人的身體,本來只屬於他一個人,但此時,平宗充滿妒意地左右張望,看到場下無論男女都被她的身姿所吸引,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葉初雪曾經在他面前起舞,但那是在無人空谷之中。她全部的美麗都是為了他而展現,不像現在,所有的人都見識了她的美,他不得不與所有人共同分享這個美麗的秘密。

  葉初雪似乎察覺到他的小心眼。身體不知怎麼一扭,腳尖微微旋轉,就來到了他的身邊,輕快地拿起桌案上的一杯酒親自送到他的唇邊,眼波流轉,示意他喝下去。

  離得近了才發現,她臉上儘是細碎的汗珠,正輕微而急促地喘息。她向他低下頭,露出腦後的髮髻。她像丁零女子那樣將頭髮梳成大辮子纏繞在腦後,用一根花枝簪住。平宗想起來,這是漠北丁零人的習俗,妙齡女子會向自己心儀的情郎獻舞,若情郎也對她有意,便會取下她的髮簪,用於兩人過後私會時彼此相認。

  葉初雪一言不發,只是用明若皎月的眼睛看著他,千言萬語都在這無言的凝視中傳遞。平宗領悟了她的意思,怦然心動,也顧不得再嫉妒生氣,動手將她的髮簪取下。她的辮子就這樣垂落在腰後。

  周圍響起了所有人的歡呼聲,葉初雪也沖他露出了一抹明亮的笑,隨即旋轉著離開他,向後退開幾步。

  那希布的琴聲重新響起,葉初雪繼續剛才被中斷了的舞蹈。

  她不知何時向丁零人學習了舞蹈。肩膀微微抖動,身體如同風中舞柳一樣柔軟擺動。她被烏斯蔓草汁浸染過的頭髮格外絲滑,辮子只是隨著她的身體擺動了幾下,便全數散開,披散在身後,宛如流動著火光的黑色瀑布,歡悅飛揚,無比美麗。

  平宗知道自己應該上前去與她共舞,這是丁零人認定自己伴侶的儀式。然而他卻一動都不想動,只想看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葉初雪,在自己的面前綻放前所未有的嫵媚嬌艷。他以為自己對她已經窮盡了恩愛,卻不知道原來她能為他做的還有更多。

  她隨著琴聲翩翩起舞,仿佛她就出生在阿斡爾湖畔。她像丁零女人一樣扭轉身體,踩踏節拍,雙臂做出雄鷹飛翔的動作,身體因為肩膀的抖動而在火光中微微顫動。

  平安湊到平宗耳邊,笑道:「她為了迎接你凱旋,從你離開那天起就努力在學咱們丁零人的舞蹈。阿兄,你要再不下場,就有人替你去了。」說著朝旁邊瞥了一眼。

  平宗這才看見一旁的昆萊也目不轉睛地盯著葉初雪。他的眼睛裡放出火辣辣的光芒,神情痴迷,張著嘴幾乎合不攏。平宗覺得自己能看見他嘴角滴下的口水。他的目光尤其令平宗不悅,那種貪婪邪淫的占有欲他再熟悉不過。常年在外打仗,手下士兵見到女人總免不了露出這樣的目光。他也很清楚有這樣目光的男人心裡都在想什麼。一想到葉初雪在昆萊的腦中只怕已經被剝光了衣服,平宗就怒火中燒。

  他的勉強按捺終於在昆萊看見葉初雪一個優美旋轉大聲喝彩時土崩瓦解。平宗騰地一下站起來,不顧平安要拉住他的手,兩步跨到昆萊面前,一把揪著他的衣襟把他從座位上拎起來,連推帶搡地把他推到一旁。

  這一下驚動了旁人,勒古和焉賚各自帶人沖了過來,昆萊的人也擁過來一邊護住昆萊一邊要抽刀相向。

  平安連忙過來打圓場:「大喜的日子,你們別鬧!」

  那希布爺爺卻仿佛對這邊的衝突毫無察覺,手下的弓子上下翻騰,琴聲越發激越高亢。場中葉初雪也根本停不下來,隨著樂聲起舞,已經無法自控心神,全部的心神都被琴聲掌控,只能不停地隨著樂聲舞下去,而無暇顧及場下的衝突。

  平宗連看都不願意看昆萊一眼,吩咐焉賚道:「把這人轟出去,以後都不許他再到咱們這裡來。」

  昆萊怪叫起來:「晉王,我又沒有得罪你,你憑什麼這樣對我?」

  平宗被他的質問激怒,掐住他的後脖頸把他的頭往下按:「你給我記住了,那女人不是你能看的,你不許打她主意!」

  昆萊也氣得臉色發白,一把推開平宗,冷笑道:「晉王,為了一個女人你要這樣對我?」

  「一個女人?」平宗恨不得抽他一巴掌,「那是我未來的王妃。不是你口中隨隨便便一個女人。」他已經沒有耐心再去跟昆萊鬥嘴,吩咐了一聲「轟出去」,轉身就想走。

  昆萊喊起來:「你就不想要我的生鐵了嗎?除了我,沒有任何人肯幫你,只有我會幫你。你為了一個女人就敢跟我翻臉?」

  平宗厭惡地看著他,已經不想再多說一句,冷笑一聲,撣了撣自己的衣擺,轉身走了。

  焉賚和勒古帶著人將昆萊帶來的人一步步逼到了大營外面,逼著昆萊等人上馬離開。

  昆萊猶自不肯罷休,翻身上馬時冷笑地警告:「告訴你們晉王,我昆萊絕不會忘記今日之恥。從今後,步六狐部與丁零人不共戴天!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報今日之仇的。你們都給我記住了!」

  焉賚嗤笑:「你有力氣放狠話,不如回去跟晉王打一架,那樣說不定我們晉王對你還能略微尊重點兒。」

  勒古也笑道:「蒼鷹沒有老鴰會叫,但碰上面了哪個會贏人人都知道。」

  昆萊被他們毫不留情地嘲笑,卻也知道自己今日絕無勝算,只得憤恨地用力抽了自己坐騎一鞭子,帶著隨從離去。

  平宗趕走了昆萊,便再也不能多忍耐一刻,脫去外袍,將腰間匕首解下拋給平安,跳下場中,與葉初雪共舞。

  眾人等了一晚上,等的就是這一刻。立時間歡聲雷動,樂聲大作。之前停下的鼓點又重新振奮了起來。平宗帶著葉初雪踩著鼓點且舞且退,一直退到場邊,突然打橫將她抱起,轉身就朝自己的大帳走去。

  身後人群又爆出了一陣熱烈的歡呼聲。草原民族粗獷奔放,從沒有漢人的各種禮儀,男女相悅,便攜手洞房,仿佛這是水到渠成之事。沒人會對這樣的情人有任何非議。平宗笑著對懷中人說:「葉初雪,你看他們都在給咱們加油呢。」

  葉初雪因為激烈的舞蹈,面色紅潤得像頻婆果一般。她激烈喘息,胸膛不停地起伏,落在平宗懷中甚至都沒有力氣去勾住他的脖子。她索性放鬆全身,將頭後仰,掛在他的手臂上,一任長發垂落到地上,露出優美潔白的一截脖頸,毫無遮掩地呈現在平宗眼前。

  平宗幾乎能看見她白皙皮膚下青色的血管。他如果是狼,會毫不猶豫地咬住她的喉嚨,讓她的血流入自己的口中,讓她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再也無法分離,再也無法抗拒。

  他急切地將她帶回自己的大帳,近乎顫抖地在她身邊躺下,將她緊緊摟在懷中,力氣大得幾乎能聽見她骨骼崩裂的聲音。

  葉初雪柔順地忍耐著他的擁有。她此刻與他一樣,渴望著他的擁抱來平息激越的心情。

  穿上丁零人的衣服之前,她一直懷疑自己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起舞。但是當那希布的樂聲一起,當腳上的金鈴嘩啦作響的那一刻,她身體深處盤踞的那個葉初雪突然就變得不可壓抑,要突破永德加諸給她的全部束縛,放浪而肆無忌憚,只用最純粹的心去體驗那種盡情揮灑美麗的快意。

  舞蹈的眩暈久久不散。她腳上的金鈴響了一晚,響徹阿斡爾草原。所有人經過他們的帳外,聽見金鈴的響聲,都會露出會意的微笑。

  這一夜葉初雪覺得自己真正成了一個丁零女人,強悍矯健,無所顧忌。當東方發白的時候,葉初雪躺在平宗的懷裡,輕聲地說:「平宗,你給我起一個丁零人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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