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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碧湖清風夢天涯

2024-06-12 04:06:55 作者: 青枚

  昆萊不耐煩地甩著手中的馬鞭,眼睛盯著平宗大帳的帘子。他到此已經有好一會兒了,遲遲不見有人從裡面出來,身後帶來的一大班隨從已經等得不耐煩起來。昆萊瞧見一個眼熟的從人,說:「再催催,讓客人等待,這不是你們丁零人的待客之道。」

  正說著,突然門帘一掀,葉初雪從裡面沖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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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面上仍然酡紅未退,身上雖然都穿戴齊整,頭髮卻披散著來不及梳理,懷裡還抱著一大團白色絲絹。她對門外圍了這些人也始料未及,驀地怔住,飛快掃了諸人一眼,被昆萊驚訝探究的目光刺痛,來不及與其他人打招呼,轉身就飛快地跑走。

  昆萊目光追在葉初雪的身後。他只消一眼,便也就看出了她臉上的紅暈是如何而來,不禁對身邊人笑道:「晉王可真是艷福不淺。也難怪,這樣的尤物,時時在身邊出入,是男人都把持不住。」

  平安過來,聽見這話臉上微微變色,對這樣猥瑣的話又不好直接駁斥,一味催請道:「昆萊大人這邊請。」

  昆萊好奇地問道:「剛才那小美人就是上回差點兒被我的馬踩死的那個吧?南方女人,確實跟我們草原上的不一樣。蘇毗,若是晉王什麼時候玩兒膩了,可否將她賣給我?我用一百斤生鐵跟你們換。」

  步六狐部所居大山中盛產鐵礦。步六狐人雖然被丁零人逼迫離開了阿斡爾草原,卻並未因此一蹶不振衰落下去,主要就是靠與諸部交易生鐵維持。

  平安幾乎無法再忍耐他肆無忌憚的話語,正要斥責,卻見平宗穿戴整齊從大帳出來。她怕若真是爭吵起來會激怒平宗,連忙轉移昆萊的注意力,笑道:「你看,晉王出來了。」

  平宗帶著一臉吃飽了飯無法掩飾的笑意走過來,連昆萊都覺得他此時格外和藹可親。

  平安見機最快,連忙說:「你們就在我的大帳里談吧,那邊我讓人去收拾。」

  平宗似乎聽不出她語中的譏諷,伸手側身,微笑看著昆萊:「昆萊兄弟,請。」

  平安的大帳里布置得卻與她在龍城晉王府的房子差不太多,各種精雕細琢的裝飾雖然不多,但床几案榻一應俱全,長毛氍毹上額外鋪了編織精美的蓆子,錦繡隱囊,絲絹帳幔,層層疊疊,確實與平宗大帳那種一通到底的風格大相逕庭。

  平宗與昆萊各自落座後,笑著問道:「昆萊兄弟,你們步六狐部到阿斡爾草原也不算近呢,往返也得有個七八天。上次諸部會議你就來了,走了沒幾天又回來了,是路上折返的?辛苦你了。」

  「草原上的漢子,還怕這點兒辛苦嗎?」昆萊在平宗面前不肯自墮半分氣勢,見他這樣問,回答得豪氣干雲,「其實我折回來,對晉王你來說,是個好消息。」

  「為什麼?」平宗不動聲色地問道,「你有什麼好消息告訴我?」

  昆萊的語氣自信滿滿:「我決定幫你奪回龍城。」

  「你?」平宗的確有些意外,「為什麼?」

  昆萊皺起眉頭:「晉王,你是跟漢人們學壞了嗎?你口中叫我兄弟,卻對我如此不信任。兄弟有難,我們步六狐部自然鼎力相助,這有什麼可問為什麼的?」

  平宗並不為他的質問所動,微笑道:「我雖然是躲避追殺才被迫北上越過大漠來到阿斡爾草原的,但我平宗並非喪家之犬,這營地外面就駐紮著我的五千精銳。若是兄弟對我的麻煩鼎力相助,我自然感激不盡,衷心歡迎。但步六狐部與丁零人的恩怨糾纏了這麼多年,你昆萊大人突然如此不念舊惡地來幫忙,我自然要問問,是哪位神靈感化了你們步六狐部堅硬的心。」

  昆萊變色:「晉王,你這話說得就過分了。你常年在龍城,我步六狐部與漠南丁零並無瓜葛,我們步六狐部寶石一樣的心你怕是沒有機會見過。」

  「是嗎?」平宗放下杯子,起身負手,漫步來到昆萊的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他,「真的沒有瓜葛嗎?」

  昆萊不願仰望他,便跳起來與他平視,大聲說:「你什麼意思?我們步六狐部的人,從不說假話,你若不願意相信那便算了!」

  平宗的目光如同太陽耀眼的光線,慢慢從他面上掃過,落在他的身上,將他頭巾上鑲嵌的寶石,項間垂綴的鑲嵌綠松紅寶石的黃金胸牌,腰間綴著硨磲珊瑚瑪瑙的腰帶,和腰帶上插著的鑲嵌寶石的匕首都一一仔細看了一遍。

  「你……你想幹什麼?」昆萊被他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起來,粗著嗓子問,煩亂不已。

  平宗出手如電,突然從他腰間把那柄匕首抽了出來仔細打量。

  「你……你做什麼?還給我,不然我對你不客氣。」昆萊一邊喊著,一邊劈手將匕首奪了回來。

  平宗也不再與他糾纏,放開手讓他將匕首搶回去,微笑道:「你們步六狐部這些年很發財啊,你看看你,珠光寶氣,比起來我倒是像個窮要飯的。」

  昆萊面上猶有怒色:「晉王你欺人太甚,就不怕我跟你翻臉嗎?」

  「你要翻早就翻了,還用這麼問嗎?」平宗似乎料定了他有求於自己,絲毫不退讓,微微沉吟了一下,笑道,「不過現在我倒是相信你的話了,你是真的想要幫我奪回龍城。」他轉身大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笑道:「說吧,你想要什麼,要拿什麼來換?」

  昆萊也不是傻人,聽他這樣問就知道自己的來意已經被猜透,也就懶得再兜圈子:「我們步六狐部有勇士三千,願意全部供你驅使。他們都是最好的騎手,最好的獵人,最勇敢的兒郎。」

  步六狐部歷來以行動矯捷飛快著稱,對於這樣一支三千人的隊伍,平宗聽了還是略有些動心的。他也知道,對方說出了這樣的條件,就該輪到自己開口了,於是問道:「那麼你要什麼?」

  昆萊向前走了兩步,來到平宗的面前:「我要阿斡爾草原。」

  葉初雪回到自己所住的氈帳,將門帘放好,只說是要擦洗,不讓人進來打擾,這才將剛才順手卷出來的那幅繡品在地上展平鋪好。之前那場情事如同失控之火,所過之處一片狼藉,這繡品也不能倖免地被揉皺成團,絲線起絨。

  所幸葉初雪也不需要它如何完美如初,找出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將繡品翻過來,在背面仔細找到一處結的形狀打得與眾不同的地方,用剪刀將那結剪掉,輕輕一抽,繡在絲絹上的線便被一點點地抽掉。

  這條絲線是白色的,與絲絹的底色相同,繡在畫中一處留白處,若不仔細觀察,根本看不出來這裡也還有乾坤。

  葉初雪小心翼翼地將絲線抽掉,下面漸漸顯露出來用淺灰色繡的圖紋來。

  依舊是山水人物,若是旁人看來,不過是在山腳雲間的遠處多了一葉扁舟,舟上一個女子蕭然獨立。

  葉初雪怔怔看了那多出來的人物一會兒,隨即繼續尋找,很快在畫面左下角再次發現了線索。她如法炮製,又顯形了一些內容。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竟然在畫面上找出四處隱藏的畫。

  昔日在鳳都的紫薇宮中,永德身邊四位侍女各有自己所擅長之技,晗辛善繡,而樂姌善畫。兩人曾經彼此約定了一些用圖畫表現的暗語,有時畫畫,有時又繡出來玩笑。後來兩人反目,也彼此用畫中暗語互罵,終於被永德發現,將兩人拉攏在一起,三人研究出一套可以通過圖畫傳達意思的暗語來。這世界上,只有她們三人能夠看懂,即便是離音和珍色也無從知曉。

  而晗辛之所以選擇用繡的方式傳遞消息,也就是考慮到這繡品定然會被晉王看到,她需要用一層表面上的消息來掩飾真正要與葉初雪商量的內容。

  這個心思葉初雪在看到繡品的時候就立即明白了。然而時機就是如此蹊蹺,在她有機會看到晗辛的私話之前,卻首先在那場激烈的情事中被平宗徹底征服,不過是半日之隔,卻恍如隔世。晗辛在畫中向她傳達的意思,若是半日之前,她會毫不猶豫地做出決定,而此時卻不禁猶豫了起來。

  這一怔便不知不覺天都黑了下來。

  平宗打發走了昆萊,便過來找葉初雪,才到門口便看見一道白影飛快地從氈帳前閃過。

  平宗追過去看,果然見小白狼一溜煙地向著營地外跑去。

  自他們在營地中安頓下來後,小白狼就不肯再跟在他們身邊,而是在外面荒野中獨自遊蕩。時常也有人說在營地外面看見了白狼,平宗囑咐不得傷害它。葉初雪有時也會在帳篷外面放些生肉,小白狼會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來吃一些。

  小白狼如今對人十分戒懼,誰都不肯親近。平宗見到它十分新奇,直到再也看不見那道白色的身影了,才轉身掀開帘子進去,笑道:「你猜我剛才看見誰了?小白這個時候在你門前轉悠,你說奇怪不……」他話說到一半,才發現帳內並沒有點燈,一片黑暗中只看見葉初雪坐在地上發呆,倒是嚇了他一跳,連忙過去摸摸她的臉問道:「你沒事兒吧?發什麼呆呢?」

  葉初雪這才恍然回神,驚得只覺想要將面前的繡品藏起來,手本能地一收,隨即反應過來,此時再要隱藏就太晚了。

  平宗果然留意到她的動作,過去點起燈,看清她手中的絲絹,倒是也不驚奇。他早就猜到葉初雪定然對他有所隱瞞,也留意到繡品被她帶走,看見這情形笑了笑:「怎麼,還在研究嗎?」說著,將繡品拿過來展開。

  葉初雪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在他的神情因為看到多出來的四處畫微變時,心猛地揪緊。

  平宗一時沒有說什麼,只是仔仔細細將那四處新看到的圖看了一遍,才笑了笑:「我就知道你們肯定有私房話說,要不然費這個勁繡花做什麼,畫一幅畫不就全都明白了嘛。」他說到這裡才抬眼朝葉初雪望去。

  燭光映入他的雙眸,令他的目光尤其明亮不可逼視。他笑著問:「你打不打算告訴我,你們的私房話都說了什麼?」

  葉初雪搖了搖頭:「我不能說。」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點點頭:「好吧,那我就不問了。」

  他說完將那幅繡品遞到她面前:「你可以不告訴我她隱藏的內容是什麼,但繡在外面的,我要你保證沒有隱瞞。」

  葉初雪接過繡品,不由自主地緊緊攥住它,手指與絲絹絞成了一團,仿佛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死結。

  他卻注意到了,抬起她的下巴仔細打量她的面色:「我不問內容,只是你告訴我你現在失魂落魄的樣子,是不是因為聽說了什麼十分可怕的消息?如果你心裡難過可以告訴我,我可以安慰你。只有我能。」

  她順從地迎視著他,幾次動了動嘴唇,卻都說不出話來,終究只是搖了搖頭:「不是,不是壞消息。」

  平宗笑了起來:「看來也不是什麼好消息啊。」

  她卻懊惱起來,突然抬頭問:「為什麼你一點也不生氣?明知道我有事情瞞著你,也不逼我說出來?」

  她這樣的質問本就沒有道理,平宗卻像是心情極好,耐心地回答:「因為如果我逼你,你就會鐵了心跟我作對不告訴我。但我不問,你看,你現在就沉不住氣了吧。」

  葉初雪一呆,也驚覺到自己的失態。

  一陣絕望湧上來,令她心灰意冷,怔了好一會兒,捂住臉頹然向後倒下。

  這就是她一直在抗拒的局面。一旦承認了自己的心意,就不得不面對該怎麼與他相處的難題。她會變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她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從來不擔心會傷害他。尤其是在知道自己終究會傷害他至深時,她已經不能自已地開始產生畏懼。

  平宗抱胸站在狹小的氈帳內,看著她捂著臉躺倒在地上,盡力蜷縮自己的身體,像是要把自己縮進一個狹小而安全的地方,好像那樣就能夠逃避開他的影響一樣。他竟然有種莫名的喜悅。

  見過了太多她的堅定明確,他發現自己更喜歡看她這樣彷徨糾結,尤其是知道她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為自己。那種成就感和打心底冒出來的自得,只有當初在護送平宸重返龍城時,龍城百姓傾巢而出在通衢大道旁夾道歡呼時有過。

  那一年他也不過二十三歲,卻已經創下了堪與天比高的至高功勞,登上權力頂峰,位極人臣,聲望亦在頂點。那時候走入龍城時,他真切地意識到,天下就在他的掌握中,那些歡呼的百姓臉上的笑容是因他而現,飽經塗炭的龍城是因他而重獲平安。雖然他只是騎馬伴隨在皇帝身邊,卻可以毫不含糊地說,龍城是他的,他當之無愧。

  如今當他看著葉初雪的時候,便也生出了與當年相同的成就感,征服天下,與征服一個女人相比,並不會更難。葉初雪說過,人心最難測,她也最喜歡玩弄人心。平宗最初覺得這話太過陰柔,沒有辦法靠武力取勝的女人才會玩弄人心。但是如今,他終於體會到了其中的妙處。

  看著這個心智堅硬、機算無儔的女人,因為他而惆悵彷徨、俯仰嘆息,看著最堅硬冰冷的心為他融化,他只覺無比滿足勝過所有的歡愛。她越是如此糾結,他就越是開心。

  平宗終於再也無法掩藏自己的好心情,一把將葉初雪拉起來:「我剛才看見小白了,我帶你找它去!」

  葉初雪始料不及,驚呼一聲,被他拽著一路跌跌撞撞跑出了氈帳。

  平宗只帶著她騎上自己的天都馬,奔出了營地,向著阿斡爾湖的方向奔去。

  這是很久以來,他們第一次共騎。上一次他們身心俱疲,遍體鱗傷地去尋找那個洞天福地,在路上他問她是否願意為了他放棄,被她婉轉拒絕。如今再次將她擁在懷中縱馬奔馳,平宗只覺平生快意之事,莫過於今宵此刻。

  這日已經是五月初三,天上一牙上弦新月,明亮皎潔,擁著雲朵安逸地躺在半空中。夜空如洗,群星閃爍,一道天河從天邊斜斜划過,河漢燦爛,一掃大半年來的陰冷孤寂。

  平宗縱馬奔馳,馬蹄踏在剛冒出芽的草地上,四周的空氣中充滿了青草的芬芳。風仍然料峭,落在面上寒意濃重,卻不復凜冽。葉初雪嘆息了一聲,閉上眼睛靠在他的懷中,仿佛這一生從未有過如此的風光旖旎。

  她知道他的伎倆,明白他是用這樣的良辰美景肆意縱情來誘惑她,讓她無可抑制地在他懷中沉淪下去,讓她無法離開他,永遠無法離開他。

  阿斡爾湖的水面上泛著粼粼星光。水浪溫柔地拍擊著岸邊,發出有節奏的嘩啦聲。水邊的灘地上通常不會有人駐紮,夜裡湖邊一片寂靜,只有星光為他們引導前路。平宗縱馬到了水邊,並不停下來,而是沿著湖水繼續向遠處奔馳。

  他發出長長的尖嘯聲,很快聽見一聲狼嗥從左近傳來。

  暗夜中一道白色的影子如閃電一樣瞬間從遠處飛襲了過來。葉初雪驚喜地喊道:「小白!」

  小白歡悅地追著馬繞了兩圈,發足狂奔,一步不舍地在後面追著。葉初雪忍不住提醒他:「你慢點兒,天都馬的速度小白追不上。」

  「你當它還是之前的小東西嗎?」平宗笑了笑,「現在把它丟到狼群里去,說不定就能打敗赫勒敦了。你別替它擔心。」

  他們一路飛奔,一直到了遠離平安蘇毗大營的地方,前面是一座山壁擋在路上,奇峰突起,山頂向外斜突,凌空俯在湖水的上方。

  眼看沒了去路,平宗並不稍停,一拽馬韁,飛步躍上山壁,一直奔到了最頂上橫伸出去的巨大石樑上才停下腳步。

  這一場狂奔,就連天都馬都跑出了一身的汗,身上熱氣騰騰地冒著白氣,腹部劇烈起伏。

  平宗將葉初雪抱下馬背,拉著她來到石樑邊上問:「敢不敢上去?」

  葉初雪看了一眼,那石樑不過兩尺寬,像一柄從山體伸向湖面的巨劍,高高懸在水面之上。從上面看下去,遠比在下面看起來要高得多。葉初雪走到石樑的頭上,剛踩了一隻腳上去,便覺得迎面突然一陣大風吹來,幾乎將她卷下去。

  她驚呼了一聲,連忙後退,後背撞到平宗,被他緊緊用手臂環住。他在耳邊笑道:「我還以為你不怕死呢,原來也有怕的時候。」

  她回頭白了他一眼:「你是因為我猜出你的計劃帶我到這裡來殺人滅口嗎?」

  平宗被她氣得笑了:「葉初雪,你真是不識好歹。我是帶你到這裡來散心。」說著抓起她的手,拽著她往前走:「來,跟我走,放心,有我在呢,你掉不下去。」

  「你又不是神仙,你這麼拉著我,我掉下去只能拽著你一起。」她口中雖然這麼說著,還是順從地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踏上了石樑。

  他笑嘻嘻地說:「那好啊,你要掉下去,我與你一同去便是。不能同日生,同日死也是好的。」

  葉初雪心頭微微一緊,明明知道他是在說笑,卻仍然覺得如同喝了一罐蜜一般,從耳朵一直甜到了心底。

  平宗帶著她一直走到石樑的盡頭,拉著她在石樑背上並肩坐下。他們的腳下便是萬頃波光,水聲在四面八方涌動。頭頂群星璀璨。葉初雪的頭髮一直披散著,這時被風呼啦啦地吹著,在她的身前肆意地飛揚。

  平宗一直緊緊握著她的手,仿佛真的怕她掉下去似的,問道:「還怕嗎?」

  遠山的影子在夜色中層層疊疊,山頂的白雪依稀可見,而水面開闊,身前身後都浩蕩無邊。他們的腳垂在石樑下,晃晃悠悠,沒有個著力點。她問:「如果這石頭突然斷了,咱們是不是就掉下去了?」

  「是。」他篤定地回答,「咱們會隨著這石頭一起沉入水底,上不來。」

  「騙子!」葉初雪突然笑了,斜瞟了他一眼,眼風所到之處,幾乎讓平宗酥麻了半邊身子,「到時候你就沉下去吧,我可不等你。」

  平宗被她的眼神勾得魂不守舍,要過了一會兒才回過味兒來,拽著她問:「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會游泳?」

  「嗯。」她得意地將頰邊亂飛的頭髮用手攏起來,「我在落霞關的時候學過。」

  女子下水游泳,即便是在北朝也是被視為有悖婦德的舉止,只有鄉野粗鄙的漁家女子才會游泳。平安可以跟著賀布鐵衛們一起學弓馬搏殺,卻絕不可以下水去游泳。因此平宗聽她這麼說,一時震驚得不知該如何反應,過了好一會兒,才長長吁了口氣,搖頭道:「以後要是咱們生個女兒,絕對不能讓你養,好好的小娘子都被你教壞了。」

  葉初雪板起臉來戳他的胸板:「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很壞嗎?」

  「不,你很好。」平宗哈哈笑了起來,捉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著,笑道,「可是咱們的女兒若是像你,你讓我到哪兒給她找一個我這樣的夫婿啊。」

  葉初雪從沒有這麼雙腿憑空垂著坐過,大覺有趣,兩條腿一直不停踢著,越來越適應這種居高臨下憑水臨風的感覺,一味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全無約束的感覺中,整個人的反應都遲鈍了許多,都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品出味來,扭頭瞪著平宗:「你說什麼?你是說我除了你就找不到人嫁嗎?」

  平宗調戲了她之後遲遲得不到回應,正在沮喪,聽她這樣說,得意得哈哈大笑,一把摟住她的腰令她往自己身邊又偎靠了些,說:「我是說,除了我沒人配得上你。」

  葉初雪卻被他這話惹得又煩惱起來,盯著腳下絲綢一樣反射光澤的水面,良久才問道:「你真的要娶我嗎?」

  這是長久以來,她第一次正面說起這個問題。平宗驚喜自是難以言表,忍不住湊過去在她臉上響亮地親了一下:「那是自然!」

  她不敢去看他,知道一定聽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卻無論如何都要問出那句話來,這是一個坎,能不能邁得過去別人都幫不了她,她只能靠自己去親口問出來:「如果我嫁給你,你能答應不攻打江南嗎?」

  平宗愣了一下,隨即狂喜卷過全身。經過了這麼長久的等待,雖然等來的只是一句探問,對他來說也已經足夠了。

  但狂喜過後,平宗才發現這個問題自己實在難以回答。他不可能因為一個女人就放棄丁零歷代先祖百年來的努力,揮師南下,統一天下,這是每一個有志兒郎的心愿。他不會也不能為了一個女人就改變這心愿,即使那女人是她,也不行。

  他字斟句酌地說:「現在我一無所有,說這些不是太遠了嗎?」

  「你看那山遠嗎?」葉初雪指著遠處的山影說,「但只要你朝著那邊走,總會走到。再說奪回龍城是遲早的事兒,屆時你坐擁河西牧場和江北廣大疆域,沒有人能再阻止你的野心。」

  他搪塞不過去,只得笑了笑說:「那樣我才能給你弄來鄱陽湖的黃雞啊。」

  這個笑話並不好笑,葉初雪低下頭去,柔順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苦笑。她的聲音從頭髮後面傳出來:「你就不怕我為了阻止你而殺了你?」

  平宗的笑容徹底斂去,嚴肅的目光落在她的側影上。他用手將她的頭髮撥開,捏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扭過來面對自己:「葉初雪,你的匕首呢?」

  葉初雪怔了怔,伸手從懷中抽出匕首遞給他:「你要現在就殺了我以除後患嗎?」

  平宗笑了笑,將匕首接過來仔細打量。那是當初睢子交給葉初雪防身的匕首,後來平宗將刀刃上的毒洗掉,仍舊給她,讓她不分晝夜隨身攜帶。他拿起匕首,看見柄上鑲嵌的紅寶石突然怔了怔,然而此刻沒有比葉初雪更重要的事情,他將腦中突然冒上來的雜念拂去,將匕首倒轉刀柄交到她的手中。

  「葉初雪,我跟你說過很多次,這是我最後一次說,你給我聽好了。我的命是你的,你要想拿走我的命,隨時動手就是。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哪一天生我氣了,抑或是你覺得我即將揮師南下毀你家園了,你都可以動手,我絕不會躲閃反抗。我沒辦法承諾你不去完成我的使命,但我給你這個能力讓你能護你的家園。我能做到的只有這麼多,但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

  她怔怔看著那把匕首,仿佛它正在絞動她的心扉。

  她沒有想到他竟然能理解她的擔憂。強者通常是不會體諒弱者的委曲求全和心驚膽戰的,葉初雪可以在他面前用全力維持自尊,但她背後的家國在強大的北方面前是如此不堪一擊,以至於他甚至沒有餘地向她撒謊。

  但他還是體諒她的。葉初雪記得當初他們曾經在晉王府的冰面上吵過一架,那時平宗責怪她遭到家國背棄還替南朝那些人考量,因她不顧自己對她的包容卻一味為南朝謀劃而惱怒。而如今經歷了離亂和背叛之後,他也已經能夠理解她心繫故國的情懷了。

  葉初雪眼睛漸漸變得濕熱,看著他的目光模糊起來。她忍不住伸手去撫上他的面孔,感受他面容的稜角在自己掌心中起伏轉折。她剛剛才意識到,一直以來她總是自苦於家國與私情不能兩全,為此輾轉悱惻,黯然神傷。但在不知不覺間,她實際上將他也推入了同樣的處境。

  他們無法改變彼此,所以只能改變自己。她變得柔軟,而他則坦然地將匕首交到了她的手中。葉初雪閉上眼,感覺到滾燙的水珠滑過面頰,順著下巴跌落。她想,如果這還不夠的話,還有什麼才能證明她在他心中的價值呢。

  一無所有的,從來就不只是她一個人。

  平宗嘆了口氣,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擁住,聲音無比溫柔:「你哭什麼?我還沒讓你做寡婦呢。不過葉初雪,其實如果你不殺我的話會更好。等到我將江南收入手中,便帶你去豫章老家吃黃雞。你要相信我,我不會把江南變成牧場,我能讓你的家鄉故老們安居樂業,我會讓他們覺得我們丁零人跟漢人沒有區別。你們姜家除了你,沒有人能支撐起那片江山,我替你撐著,照你想要的方式去經營。好不好,這樣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葉初雪想說什麼,一開口便是一串啜泣之聲。她推開他,抹了抹眼淚,十分難為情:「跟你在一起我都快變成愛哭鬼了。」

  平宗爽朗地笑起來:「你看,女人就應該哭一哭嘛。你是越來越像個女人了。」

  葉初雪掐他一下:「你又罵我!」

  平宗忍不住縱聲大笑。

  小白好不容易追著來到石樑的頭上,遠遠看見那兩人相擁高高坐在孤石之上,空氣里瀰漫著一種溫暖的氣味。它哼哼了一聲,跑到天都馬的腳邊趴下,安穩地閉上眼睛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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