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絳闕清都手中線
2024-06-12 04:06:53
作者: 青枚
平宗從馬上躍下,將韁繩交給馬童,朝自己的大帳走去。剛到跟前,門帘猛然從裡面掀開,葉初雪從裡面出來。他腳步一頓,正要開口,葉初雪仿佛沒看見他一樣,已經一陣風地走開了。
平宗目光被她牽著轉了一大圈,終於還是忍下了喚住她的衝動,無奈地搖了搖頭。一轉眼,見平安似笑非笑瞧著自己,悻悻地哼了一聲,掀起帘子進了大帳。
平安好奇心大起,吩咐身邊的勒古先去將之前交代的事情辦妥,自己跟著兄長進了大帳,問道:「你們倆這到底是在鬧什麼彆扭?」
平宗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將身上的軟皮甲解下來,說:「她沒跟你說嗎?你們不是天天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沒說你的事兒,我們說的都是大事兒。」平安幾乎是帶著惡意地看著他笑。
平宗哼了一聲,自覺面上無光,將身上皮甲全都脫去後換上短袍,走到一旁的銀盆中洗手。「昆萊什麼時候會來?」
「說是下午,我已經讓勒古提前帶人去迎了,以免他又殺咱們一個措手不及。對這人總是要多提防點兒才好。」
平宗這才將剛才被葉初雪激起來的怒意壓了下去,又問:「葉初雪這些天在忙什麼?」
「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只要話題一轉到葉初雪的身上,平安就開始譏諷。
「好些天不跟我說話了。」平宗嘆了口氣,朝屏風後的臥榻望去。葉初雪搬到了鄰近的一個氈帳里住,將這空蕩蕩華麗又寬闊的帳篷留給平宗一個人。
平安不忍看他如此失落,便問道:「你對她做什麼了?她好像很生氣的樣子,我每次提起你,她都會把話題轉開。」
平宗在心中也悶了好幾天了,見平安問到這個地步,便索性坦露了實情:「她害怕了。」
平安一怔:「害怕?害怕什麼?」
平宗嘿嘿笑了一聲:「我!」
這話中既帶著得意,也有不容忽視的自嘲。平安呆了呆,仍舊不明白:「為什麼會怕你?」
「安安,你不是說過她不怕死嗎?」平宗索性拉她坐下,斟了一杯葡萄酒遞給她,「我也發現了。她不是不怕死,而是……」他要仔細想一想,才能找到合適的字眼,「她已經死了。」
一股寒意從平安的後脊背躥過,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問:「你是說她是鬼?」
「你才是鬼!」平宗氣得笑了,笑容在面上一閃即逝,他的表情隨即變得沉重,「我一直覺得她的身體裡面像是有一層厚殼,把她和周圍的人隔離開來。我與她朝夕相處那麼久,她從來沒有過太過激烈的情緒,即便是失去孩子,也要我開導,才能令她落淚宣洩。安安,這個女人是死過一次的人,她的人雖然活著,心卻是死的。沒有什麼能到達她的心裡,沒有什麼能觸動她最深處的心竅。」
平安聽得呆了:「可是,她不是挺正常的嗎?也和我們說笑,還要我帶她去湖邊學騎馬,也會跟你生氣吵架……」
「那只是表面。」平宗說起來也不禁惋惜,「如果我不是見過她解開心防的樣子,我也會被她騙了。真正的她……」他說到這兒,聲音消失不見,整個人都沉浸在回憶之中。
在那個只有他們倆的山谷里,他勸她就當是一場夢,夢會醒,所以她無所顧忌。卸去了所有偽裝的她宛如少女一般,溫婉明快,她為他起舞,為他歌,對他說出醉死人的情話,可是一旦離開那裡,所有的一切就會像那綹被掩埋的頭髮,再也不會出現。
也就是那短短的兩個月,讓他變得不再滿足。之前平宗覺得前塵往事拋卻就好,經過了兩個月心無凡塵的朝夕相處,他想要她的全部。她隱藏在耀眼光芒後面的傷疤、灰敗、難以啟齒無法宣之於口的所有恥辱和傷痛,他全都想要。
「真正的她是什麼樣?」見平宗突然失神,平安忍不住追問。
「哦……」他恍然回神,笑了笑,說,「真正的她從來沒有人見過。」
平安還是不明白:「那跟你們吵架有什麼關係?」
「她已經七八日沒有同我說過一句話了。」他略帶小得意,「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平安仍舊滿心懵懂:「對,這又跟真正的她有什麼關係?」
「我做了讓她十分生氣的事情,若是以前,她會跟我對打,會立即宣洩自己的憤怒,不讓那些情緒停留在她的心裡,腐蝕她的殼。但是這一次她害怕了,所以只有逃避,她怕我敲碎她的殼。這個女人!她不怕死,不怕狼,不怕一個人拖著我在荒原中尋找出路,但是她怕我看到全部而真實的她。」平宗的語氣變得桀驁而固執,「但是遲早她會發現,該來的躲不掉。」
平安心頭沒來由地一揪,嘆了口氣:「我是搞不明白你們這些事的。但是你這個表情我很熟悉。」她握住平宗的胳膊:「阿兄,我在我自己的臉上見過這表情。那時我對倪政也勢在必得,但最後的結果卻……」她說不下去了,低下頭去將心事掩藏,勸道:「你還是量力而行吧。」
正說著,外面稟報說焉賚求見。平宗忙命他進來。
焉賚與平安從小一處長大,彼此熟不拘禮,打過招呼後,平安便起身向外走:「你們聊,我迴避。」
焉賚居然真的等平安離開門帘放下了,才說:「龍城的消息回來了。」
「哦?」平宗眼睛一亮,「崔黃明的消息?」
「沒錯。」焉賚也覺得這是意外之喜。當初葉初雪提及崔黃明的名字,建議通過他與晗辛取得聯繫時,焉賚並不是很確定成效,只是姑且一試,沒想到居然成功了。「崔黃明如今任宗正寺舍人,他以宗正寺的名義去了趟秦王府,果然見到了晗辛。」
平宗卻先問:「之前說阿沃毒發,如今怎麼樣了?」
焉賚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交給平宗:「具體情形,崔黃明都寫在信中了。」
平宗點點頭,接過信展開,飛快地瀏覽了一遍。焉賚在一旁道:「他並沒有見到秦王本人,只是與晗辛談了幾句。起初晗辛並不信任他,幾乎毫無所獲。崔黃明本來已經絕望了,不料幾天後突然秦王府有人送去了一塊繡品,說是請他轉交葉娘子。他也不明白意思,於是將這繡品一併遣人送了來。」
平宗已經看完信,伸手問:「繡品呢?」
焉賚從懷中小心捧出一個黃絹包,打開外面包裹的黃絹,裡面是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絲絹,彩色絲線繡的圖案一眼可見。平宗小心接過來,打開攤平放在氍毹上,與焉賚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嘆來。
繡品捧在焉賚手中時,不過手掌心大小,其實是折了七八折的,如今攤開竟然不比平宗身後所懸龍城京畿的牛皮地圖小。那絲絹極輕薄,如同蟬翼一般透明,上面所繡卻是一幅山川人物的山水畫,針腳疏密有致,得山水畫的神髓,處處留白,寥寥幾針勾勒出山川人物,氣象開闊,人物神態生動傳神。
平宗和焉賚顧不上身份,一同趴在繡品旁的氍毹上專心賞看。焉賚突然一指其中一處:「看,這是秦王。」
平宗看去,果然是兩人抬著個步輦,上面半躺半靠著一個人,雖然面容不清,但他們兩人都一眼看出這便是平衍的身形。
「那麼這個……」平宗指著平衍身邊一個雙鬟侍女道,「這個就是她咯?」他笑了起來:「她還是不大信任崔黃明啊,用繡品來傳遞消息,旁人只怕看不出太多的消息。」
焉賚冥思苦想:「這畫究竟要傳遞什麼消息呢?」他上下打量,只見人物上方不遠處有兩三座山峰,山半腰雲霧繚繞,下面一座城池,行人三兩處,城門處有童子騎牛,有婦人攜筐,也有人打馬飛馳,正是平日見慣的龍城景象。「這的確是龍城,可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平宗看了良久,參詳不透,只得說:「這圖大概只有一個人能看懂,你去把她找來。」
「這……合適嗎?」焉賚對這兩日平宗與葉初雪的冷戰洞若觀火,不肯輕易參與到兩人中間去。
平宗嘆了口氣:「你放心,她不會為難你的。公事私事她是分得明白的。」
葉初雪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平宗這樣趴在地上上下左右地研究,禁不住失笑,說:「當年紫薇宮裡晗辛的繡工最好,我小時候要學繡花,都是她替我完成的。」她走到繡品旁,低頭看了看:「也就只有晗辛能在幾日內繡出這樣的內容來。」
平宗乍然聽到她的聲音,連忙跳起來,面色尷尬地責備:「你進來怎麼沒有聲音?」
葉初雪不理他,用腳尖將平宗掀起的一個角挑平,研判了片刻,說道:「她說秦王病情已無大礙,雖然還不能下地行走,但已經沒有性命之憂。晉王府和秦王府都由平若派人看守,並未受到太多騷擾,讓你放心。」
平宗扭頭看著她,一肚子的不滿:「你真不打算理我?」
葉初雪果然沒有回應,低頭看著那幅畫,驚呼了一聲:「崔璨想讓她與柔然聯繫,勸說柔然可汗出訪龍城。」
平宗吃了一驚,顧不上跟她生氣,追問:「還有呢?還說什麼了?」
葉初雪跪下去,趴在繡品上,一手撫著那上面的針腳絲線,一邊認真地研讀:「平宸要用河西牧場換取柔然方面支持他平邊郡。」她的指尖從絲絹上撫過,追溯著蛛絲馬跡:「平宸要清洗邊郡中你的勢力,第一個要下手的就是昭明堯允。」
平宗皺起眉頭來:「這幅畫能說明這麼多內容?」
她這才第一次看他,淡淡一笑:「不然你以為什麼樣的消息值得她費這個神,短短三四天趕出這幅圖來,只怕眼睛都要瞎掉了。」
自她進來之後平宗第一次笑了:「那就一定不止這些內容,還有呢?」
葉初雪全神貫注,並沒有發現他神態的變化,仍然一點點地解讀著畫中所隱藏的信息:「她說龍城主政的人現在分為三派,平宸與嚴望結盟,崔璨不與任何人結黨,但與平若走得很近。」她說到這裡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平若倒是與平宸疏遠了些。」
「這個我倒是也看出來了一些。」他在她身邊跪下,指著那幾座山峰:「這四座山峰,其中兩座互相傾斜,另外兩座雖然各自沒有交集,環繞的雲霧卻暗中牽連。這兩座就是平若和崔璨。」
葉初雪有些詫異地看了看他,沒想到他竟然能解讀到這個地步。但是見他眼中揚揚自得的光芒,便不肯讓他得意,只是說:「你能猜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平宗不服氣,問:「還有什麼?你接著說。」
葉初雪將臉更加貼近地面,仿佛是在數各處的絲線到底有多少根。平宗也隨著她的目光看了半天,卻不得要領,只好抬起頭來打量她。自從到了阿斡爾草原後,她便又有機會將頭髮染黑,便不再如之前那樣總是用頭巾裹發。
平宗打量的目光漸漸變成了欣賞。她的皮膚白皙,耳郭小巧,頸子纖秀白淨,幾綹散亂的頭髮落在頰邊,輕柔若羽毛,微微顫動,影子映在她的臉頰上。
平宗忍不住吹了口氣,髮絲便如同受了驚的蝴蝶飛快地扇動。葉初雪側過頭責備地瞪了他一眼,見他一副惡作劇得逞的模樣,不肯理睬他,便又低下頭去研究。
她鬢邊兩綹頭髮滑下去,遮住視線,被不耐煩地撩開,然而沒過多久又調皮地滑了下去。平宗不等她再去收拾,已經為她將散發別在了耳後。
她整個身體一僵,一時失神。平宗的手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用指節輕微碰觸她耳後的那一小片皮膚,一路順著頜骨向下滑,來到她領口外的鎖骨處。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她穿得也比之前單薄了許多,重錦披風之下,只有絹紗襦裙。這身衣裙還是平安找給她的,是五六年前龍城流行的款式,衣領在身前相交,卻在頸身相連的地方露出了大片的皮膚。
她的鎖骨纖細,咽喉下方鎖骨的中間有一個小窩,平宗曾經無數次用舌頭去品嘗,卻是第一次在她衣衫整齊的時候看到,竟然有一種別具滋味的吸引力。
葉初雪回過神來,啪地一下打開他的手:「你做什麼?!」
平宗笑了笑,問道:「你還看到什麼了?」
葉初雪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才說道:「嚴望掌握太宰府,他的玉門軍卻不歸太宰府統領,只歸他自己統領。」葉初雪瞧著他幸災樂禍地笑:「這算是有了他自己的私兵了。還得讓朝廷掏錢,比你們八部的私兵都風光。」
平宗哼了一聲:「遲早把私兵制度廢了,也省得一個個總是在這上面做文章。」他有些不可置信:「這畫裡居然有這麼詳細的消息?」
葉初雪說:「遠遠不止。還有……」她復又趴下去,全神貫注地說:「你看這些草木,城牆下的是禁軍,城門外的是邊郡兵。晗辛是在告訴我,禁軍現在有了平若撐腰,並不大服從嚴望的統屬。也是,當初嚴望進龍城,將禁軍狠狠地收拾過一次,何況當初派出去接應的三萬禁軍也讓他給打散了,這是血仇,嚴望爭取不過來。」
因為她所指的細節十分微小,平宗同她一樣貼在跟前看,鼻尖幾乎碰到絲絹,臉幾乎貼著她的臉,扭過頭對她說話的時候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臉側,他的手不知何時攀上了她的肩背,沿著她的脊柱緩緩遊走。
到這個時候,葉初雪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了,突然側身向旁邊一滾,躲開了他的撩撥:「你別亂來!」
她這話說得嚴厲,但說的時候整個人躺在猩紅色的氍毹上,並不起身。這副嬌媚的姿態落在他眼中,與引誘無異。
「亂來?我什麼時候亂來過?」他欺身過去壓在她的身上,長長嘆息,然後才說,「我在你身上從來都是很正經的。」
她的氣息紊亂了起來,努力別轉臉想要躲開他的侵擾,卻在他一句低聲呢喃中瓦解了意志:「葉初雪,我想你。」
她變得脆弱敏感,不堪一擊。葉初雪被他的體溫灼烤的滋味遙遠又熟悉,她要到這個時候才赫然發現自己果然已經無法離開他。
他說得沒錯,她終有一日會被他所俘獲,會無法逃脫,會成為他的囚徒。
他的舌頭掠過她的鎖骨下巴來到她的嘴角,他輕輕地咬著她的唇,低聲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為什麼哭?」
她伸手拂去他臉上的汗水,全身都在顫抖,泣不成聲,聲音破碎而軟弱,她說:「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平宗一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狂喜卷過了全身。他就是要讓她一無所有,就是要讓她崩潰瓦解臣服在他身下,就是要讓她除了自己不再考慮別的。
晗辛辛苦繡制的絲絹在他們身下被反覆搓揉碾壓,捲成了一團,上面的絲線起毛模糊。但平宗哪裡顧得上這些,翻身將葉初雪拉著坐起來,讓她坐到自己懷中,他要與她面對面,他要確認她眼中的臣服。
事後平宗的喘息久久不能平息。他躺在地上,將葉初雪環抱在身上,兩人身體交疊,坦蕩相擁,用心跳敲打彼此的胸腔。
她的臉埋在他的胸前,被他身體散發的些微汗味籠罩。平宗很喜歡她這個柔順的模樣,哪怕明知道只是一時的假象,也心滿意足。他將她的頭髮解下來,用手指一下下地梳理,說:「我想看你白頭髮的樣子。」
她沒有回答,久久沉默,久到讓平宗以為她倦極睡了過去。葉初雪將面孔掩藏在頭髮的背後,苦澀無聲地笑著。她現在所有的,也無非是最深最慘痛的傷疤,因為太痛傷得太深,連她自己都無法鼓足勇氣去碰觸,他卻還不饜足,連這點兒私密的自己都要掠奪去。
當初決定接近他時,葉初雪絕沒有想到會落到今日這步田地。
她忽略了平宗是一個多強勢的人。而天意又是如此地善於捉弄負隅頑抗的殘兵敗將。即使強硬如她,也終究還是被他一步一步地逼到了無路可退的地步。
葉初雪深長地嘆息,氣息噴在他的胸口,平宗這才詫異地發現她一直醒著,於是捧起她的臉,強迫她面對自己,問:「怎麼不說話?」
葉初雪掙開他的掌握,心中盤算著往後該怎麼辦。她能看穿未來的無數種可能,每一種對她來說都是死路一條。她能做的只有保持最後一絲尊嚴,即便做他的女人,即便被他奪走了真心,也絕不能讓他成為自己的主宰者。
「我在想……」開了口才驚覺自己嗓音沙啞,充滿了歡愛後的慵倦,她輕微地嘆了口氣,手指尖撫上他身邊揉成了一團的繡品,「你該動一動了。」
「動一動?」他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手滑下去撫上她的臀,用力捏了捏,「這麼動?」
葉初雪沒好氣地推開他說:「你打算怎麼奪回龍城?你現在所有的不過是集結來此的五千舊部,龍城兵力是你的十倍都不止。更何況賀布軍都是騎兵,若想攻城難上加難。你到底是什麼想法?」
平宗打量她:「你什麼意思?」
「奪城無非圍、攻、內叛幾種打法。騎兵攻城不利,你的人數也不利於圍城,更何況你要奪回的不只是龍城,還有皇權和人心。而圍城勢必導致龍城民生凋敝、食不果腹、滋生騷亂,這兩個辦法都是下策。」
平宗的手臂撐在她的頭部兩側,臉距離她的只有幾寸,彼此喘息相聞,他的汗水跌落在她的額頭上,肌膚相貼,他們共同分享著彼此的體溫,但她卻成功讓他的興趣完全轉移到了這個話題上,這種親密相接的狀態登時變得十分不舒服。
他從她身上翻身下來,拉過布巾丟給她一條,自己拿著另一條擦拭身體,問:「那麼你的上策是什麼?」
「龍城現在幾股勢力彼此糾纏,並非鐵板一塊。如果我沒猜錯,崇執為平宸重奪帝位出力甚多,卻到頭來讓嚴望壓在了自己頭上,心中定然不滿。高車人是餵不熟的狼,與龍城民眾矛盾重重,屢受攻擊,嚴望對此顯然並沒有用心處置。」
「你怎麼知道?也是那幅畫裡說的?」
「這還用晗辛說嗎?」葉初雪嗤笑一聲,似是覺得他的問題太過好笑,「平宸重返帝座,自己寸功未立,高車人也是賀蘭部和崇執牽線才會與他達成交易。崇執出了這麼大的力氣肯定希望有厚報,卻想不到嚴望異軍突起,成為首善功臣。」她冷峻地笑了笑:「平宸將太宰這個掌管軍事的位置給了嚴望,定然會令崇執不滿。高車人在龍城四處惹事,誰敢說沒有崇執在背後指使?」
平宗早就知道葉初雪的見識非常人可及,但她能分析到這個地步,也著實令他心中警惕。想了想,他問道:「就這些?」
「還有。」葉初雪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對他這一瞬間腦中所閃過的各種情緒想法瞭若指掌,卻終究沒有在這上面太過糾纏,繼續說道,「我們如今要做的,就是確認最主要的對手,然後將利用其他人去攻擊,借力打力,這才是你能贏的唯一辦法。」
這也正是平宗這些日來與舊部商議後的結論,只是沒想到葉初雪一個人僅靠晗辛的這幅繡品和一些隻言片語的信息就也能想到這一步。
葉初雪說到了興頭上,目光閃亮,盯著他問:「你早就這麼想了對不對?所以聽見我說出來才這麼吃驚?」
他讚嘆地笑了笑,手撫上她的後腦,將她壓到自己面前,深深地親吻,直到被她惱怒地推開,才笑道:「葉初雪,你剛才說了我們。」
她怔了一下:「什麼?」隨即醒悟,她說得興起,不知不覺用上了「我們」這個稱呼,登時臉上燒了起來,連忙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你們……」
他心滿意足地把她拉進懷裡,在她耳邊說:「葉初雪,我就喜歡聽你這麼不分你我。」
葉初雪惱怒起來:「你怎麼老要動手動腳,我在跟你說正經事兒呢。」
「我聽著呢,你說說看,咱們該怎麼做。」他故意將「咱們」兩個字說得重些,滿意地看她本來都張口了,又被噎了一下。
葉初雪決定不理睬他的調戲,順著自己的思路說:「其實不說你也肯定明白,你的首要敵人是嚴望。晗辛說平宸打算平邊郡,拿昭明開刀,這些一定都是嚴望的主意。這個人想要做真正都督中外軍事的太宰,就必須要清洗邊郡諸軍中你的勢力,以他的勢力取而代之。」
葉初雪並不知道堯允與平宗的關係,只是她從小在軍營中長大,深知掌握軍隊最關鍵的就是將領的立場。她聽說第一個要拿堯允開刀,又聯想到當初在昭明平宗可以瞞天過海地帶著楚勒、焉賚單槍匹馬提前潛回龍城,一定是因為有人替他打掩護,而如今看來,這個人就是堯允了。
她也是說到這裡了才想到這一節,忍不住含笑看了他一眼。平宗立即明白了她沒有說出口的含義,不置可否,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平宸此人,自小師從崔晏,修習漢人經典,雅慕漢人文章教化,聽說他言談舉止日常習俗與漢人士族子弟無異。我雖然沒有見過他,但見過秦王,秦王也是崔晏教出來的,從他身上可見一斑。」
「沒錯,當初延慶殿之變,歸根結底還是崔晏這幫漢臣想要掌握龍城命脈。」平宗說起這件事來仍舊惱恨不已。
「那就對了。」葉初雪點點頭,「平宸這樣的人,自然不喜歡高車人。而且我猜測他在金都草原求庇於賀蘭部的時候,也對草原習俗十分不習慣,更何況崇執作為賀蘭部的人擁立的卻是他這個賀布部出身的皇帝。他不是平若,對崇執沒有親情,到了這個地步就只有戒備了。」
平宗若有所悟:「所以他重用嚴望為太宰,完全是為了壓制崇執?」
「如果他真是存了這個心的話,只怕對平若也會有所疏離。我不知道平若與平宸關係好到什麼地步,但從平若掌握禁軍保全晉王府和秦王府來看,他們倆並不是一條心。」
平宗聽此一言,頓時豁然開朗:「所以咱們要做的就是離間嚴望、平宸和平若的關係,將嚴望與其他幾股勢力對立起來。」
葉初雪點頭:「這是第一步。」她狡黠地笑了笑:「一共有三步。」
平宗捉住她的胳膊:「你快說說看!」
葉初雪正要開口,突然外面有人稟報:「將軍,昆萊大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