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龍城驛使音塵絕
2024-06-12 04:06:49
作者: 青枚
平宗有意讓平安將晉王已經抵達阿斡爾草原的消息放出去,接下來的幾天裡,漠北諸部紛紛前來與平宗會晤。更有一些失散的賀布軍聞訊也都紛紛趕來投奔,七八日下來竟有一千多人。焉賚自是喜不自勝,除了安排好平宗的護衛事務之外,便是忙著整編賀布軍。
平安的營地在阿斡爾湖南岸,焉賚從湖邊過來,正遇見葉初雪從營地出來,便上前去行禮。葉初雪笑道:「正巧要找將軍說幾句話,這就遇見了。請隨我來。」
焉賚知道葉初雪要說的話大概不能讓旁人聽見,便隨她一起向營地外走。雪水融化,地上益發泥濘不堪,葉初雪也顧不得白色的裘袍沾滿了泥水,一味向著無人處而去。一直在營地外遊蕩的小白看見她,歡快地迎過來,又蹦又跳地追著她嬉鬧。
焉賚笑道:「還是第一次見狼也這麼親人。葉娘子,我看這小白以後會有大出息。」
葉初雪若有深意地說:「它再有出息,也得在屬於它的草原上才行。若是帶去龍城,只怕比狗也好不了多少了。」
焉賚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娘子放心,將軍不是正在謀劃奪回龍城嘛。他有這個能耐,龍城終歸是將軍的。」
葉初雪嘆了口氣:「你們究竟哪裡來的信心?現在的局勢已經和當初龍城剛陷落時不一樣了。這四個多月,平宸有足夠的時間將內外軍中的人員清洗一遍,如今再要想從軍隊內部得到支持只怕不容易呢。」
「是比那個時候難了,可也有好處。當日龍城之所以會失陷,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諸軍彼此互不統屬,都直接聽命於將軍,一旦將軍出事,便群龍無首,不通音訊,才讓玉門軍鑽了空子。居於守勢勢必被動,咱們這次在攻勢,主動權在咱們手裡。」
葉初雪知道他一貫謹慎,聽他說話並不涉及具體軍力和策略,知道大概是得了平宗的警告:「怎麼,是你家將軍讓你不得向我泄露消息?」
「哪裡,哪裡。」焉賚口中連忙否認,卻並無更進一步的解釋,沒說出口的話昭然若揭。
葉初雪嘆了口氣,轉身面向阿斡爾湖的方向。
天氣有些陰沉,厚重的雲層從穹山頂上流瀉下來,仿如萬馬奔騰捲起鐵灰色的煙塵,聲勢浩大地從山坡席捲過來,慢慢向湖面侵去。壓頂而來的雲瀑將湖面映得一片灰冷,水面上殘留的冰塊被波浪推送著,彼此撞擊,發出深沉厚重如同大地怒吼一般的聲響。
「春回大地,萬物萌動,各方勢力都在等待時機蓄勢待發。焉賚將軍,這些天就拜託你了,我猜只怕很快便有不速之客會自己找上門來。」
「娘子放心。」焉賚自然也想到了這一層,「阿斡爾草原並不容易進來,勒古帶人封鎖了山口,這邊大帳周圍還有好幾層警戒。」
「那就好。」她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問,「那麼你家將軍有沒有禁止你告訴我龍城的消息?」
「娘子這說的哪裡話,將軍什麼都沒說,你有什麼想知道的儘管問就是了。」
葉初雪轉身面對他:「你知道我想問什麼。當初你答應我去打探消息的。那時在山谷出口襲擊我們的人究竟是誰派來的?」
「這個……」焉賚為難起來,「這件事情十分不好辦……」
葉初雪冷笑:「焉賚將軍,一邊說我想知道什麼就直接問,一邊又推三阻四,這算是什麼意思?你若直接說不肯告訴我任何消息也無所謂,我尋別的法子去打探就是了,你不用如此敷衍我。」
焉賚見她真的動怒,連忙解釋:「葉娘子你別誤會,我真的不是不告訴你,是真的打探不出來。」他嘆了口氣,「剛才娘子也說了,平宸有充裕的時間清洗將軍舊部,何止是在軍中,在龍城平宸的腳下更是如此。何況還有世……」他說到這裡突然停頓了一下,想了想實在沒有更合適的稱呼,只得繼續說:「還有世子在,將軍在龍城的舊部要麼被連根拔除,要麼被嚴密監視,我們的人在龍城寸步難行。這個月派回去三撥人卻一點兒回音都沒有,只怕都凶多吉少了。」
葉初雪皺起眉問:「怎麼回事?我不信平宸有這個手段能把晉王府的人全都拔掉。」
焉賚愁眉苦臉:「平宸自然沒有這個本事,可不是還有世子嘛。晉王府在龍城的布置他全都知道,有他做耳目,再有嚴望掌握的太宰府,龍城如今已經是鐵桶一般水潑不入了。」
葉初雪暗暗吃驚,這幾個月她沉溺於與平宗的私情之中,這麼重要的事情都毫不知情,實在是荒廢太多了。她迅速在心中將事情的頭緒理了一遍,問道:「那麼龍城那邊的消息,你都知道什麼,原原本本告訴我。」說完忽又冷笑,「若是有人不讓你說,你也不必為難,我照樣能自己打聽出來。」
焉賚被她這話擠對得無路可退,只得說:「沒人封我的口,我都說就是了。」他理了一下思路,便將嚴望掌控太宰府,崔璨出任丞相,賀蘭部、高車人與玉門軍禁軍之間複雜混亂的矛盾都說了一遍。
葉初雪聽得大為疑惑,問:「那麼秦王呢?龍城失陷時他不是也在嗎?莫非還關在牢中?我料平若是不敢殺他的。」
焉賚愣了愣:「娘子不知道?是了,你跟將軍在深山,自然不知。只是此事我已向將軍說過,秦王被關在牢中毒發昏迷,好像上個月才剛剛甦醒。只是後來龍城戒備越來越嚴,我們的人沒有辦法接觸到秦王府的人,這條線斷掉,也不知道秦王如今到底如何了。」
葉初雪越聽眉頭皺得越緊,追著問道:「那麼晗辛呢?她在哪裡你知道嗎?」
焉賚心頭抽動了一下,一股酸澀之情涌了上來,他勉強壓抑住情緒笑道:「這個娘子可以放心,晗辛也在秦王府中,近身照顧秦王殿下,有人曾經在秦王身邊見過她。」
葉初雪這才鬆了口氣放下心來:「幾個月沒她消息,幸好她能照顧自己。要是能想辦法聯繫上她,很多事情就好辦了。」
「哪裡有那麼容易。」焉賚嘆了口氣,「晗辛一直照顧秦王,連房門都不出一步,不問世事已經很久了。我的人曾經試圖跟她聯繫,都被擋在了秦王府外。秦王如今也差不多就是被軟禁在自己府中,根本沒有辦法。」
葉初雪瞧著他冷笑:「焉賚將軍,你們晉王經營龍城那麼多年,總不會一兩個人都沒有留下吧?如果真如你所說如此束手無策,我看這龍城也沒有必要奪回來了。」
這話說得極重,焉賚不禁變色。他正想發作,抬眼看見葉初雪面露憂慮之色,想到她也是為晉王擔憂,才難免在言語上刻薄,便隱忍著說:「也不是沒有人,只是各處要害都被對方掌控在手中,其餘的人都不得要領。」
葉初雪低頭想了想說:「我有條路子,說不定能有用。只不過我今日跟你說這些話,你家將軍難免會叫你去問,你不要說是我的主意,只說是你自己的想法就是。」
焉賚怔了怔:「為什麼不能說是你的?對了,若是有什麼主意,娘子為何不直接與將軍說?」
葉初雪苦笑了一下,復又回身去望著湖面倒映出來的風起雲湧,並沒有回答。
其實旁人並不知道,這些天夜裡平宗一直沒有回大帳,總是在旁邊一個小帳篷里安睡,到了清晨才又回來,做出仿佛在大帳中與葉初雪一塊兒休息的樣子來。這麼多天,他跟她說的話一個手就能數過來,兩人間的冰冷氣氛只有平安察覺到了些許,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平安並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
葉初雪不知道平宗還會不會信任她,所以才疑心焉賚受了平宗之命不得向她透露龍城的消息。將她孤立隔絕,是平宗對付她一貫的、最拿手的方法。她不得不多留個心眼兒。
見焉賚一臉茫然,葉初雪搖了搖頭:「你不要細問,你家將軍也不會覺得我這主意有問題,只是別讓他知道是我的主意就是。」
焉賚滿心疑惑,終究還是點了點頭:「好,你說吧。」
平宗果如葉初雪所料將焉賚叫去問話,聽了焉賚所說的辦法,想了一會兒問:「這主意是誰想出來的?」
焉賚照著葉初雪說的回答:「是屬下想出來的。」
平宗冷冷瞧著他,笑道:「焉賚,你什麼時候學會跟我撒謊了?這分明是葉初雪的主意。」
焉賚心中大為叫苦,不知這兩人之間在鬧什麼,卻連累得自己白做惡人,只得苦笑道:「將軍,若是不可行就算了。」
平宗將他所述的話又細細琢磨了一遍,搖了搖頭:「如果龍城真如你所說情勢嚴峻,其實這也不算是個壞主意。只是……」他瞪著焉賚質問:「為什麼葉初雪那麼關心龍城的事情?」
焉賚愣住。在他看來,葉初雪關心龍城動向簡直是理所當然的,如今被平宗一問這才想了想:「大概,她要助你一臂之力。」
平宗哼了一聲,終究沒有再質疑,只是說:「以後那女人找你說什麼話,你都要來跟我匯報。」
葉初雪回到大帳前,見十幾匹馬被拴在一起,有彼此爭鬥的,有互相親昵的,馬夫們繁忙往來,為馬匹添料、卸鞍。她微微蹙眉,驚覺自己像是闖入了一個不受歡迎的場面里,立即想要離開。
突然一陣馬蹄聲從她身後傳來,截斷了她後退的路。
葉初雪吃了一驚,連忙轉身,只見一匹高大的馬堪堪衝到她的面前,長嘶一聲高高抬起了前腿,碗大的馬蹄向著她砸了下來。
所有人都驚呼了起來。那是一匹毛髮油光發亮的黑馬,體型高大,身體有力,所過之處帶起一陣強風。平安聞聲出來,看見這情形大驚失色,連忙大喊:「快,快攔住馬!」
有幾個馬夫跳起來幫忙,還沒到跟前便已經被這馬驚得動彈不得。葉初雪兩邊都是帳篷,她無處可躲,眼看著黑馬如一座山一樣踩向自己。
馬上騎士努力呼喝,緊緊拽住馬韁試圖壓制突然失控的坐騎。大黑馬被他勒得又仰頭長嘶了一聲,本來要落下的馬蹄略微往上回撤了一下。葉初雪把握住這千鈞一髮的機會,就地一倒,躺在了馬的身下。幾乎是同時,馬蹄重重砸下來,落在她肩膀兩側,沉重的力道將泥漿濺得她滿臉都是。
周圍又是一片驚呼聲。
馬上騎士騎術高超,死死控制住黑馬如釘子一樣定住,馬蹄再沒有分毫挪動。
葉初雪躺在冰冷的泥漿里,向上看著黑馬的腹部在自己的上方劇烈地起伏。她原本沒有把握能夠全身而退,如果馬蹄落下後再亂踢幾下,只怕自己這條命就沒有了。但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這是她唯一能做出的選擇。
馬上騎士一直到黑馬徹底安靜下來,才從馬背跳下來,拽著葉初雪的胳膊,把她拉了出來:「你一個女人在這裡亂轉什麼?反應倒是挺快,不過記住了,以後別往馬蹄下鑽。」
葉初雪驚魂初定,這才看清那人的模樣,身材十分高大,留著絡腮鬍子,頭上的貂帽上鑲著一顆巨大的寶石,身上裝飾華貴,卻並不精巧,看得出是個漠北草原上身份貴重的人。
那人倒是被她瞧得一怔,見她滿臉是泥,順手在她臉上抹了兩把:「你是嚇傻了還是壓根兒不知道害怕?」
他的手落在她的皮膚上,令她打心底生出一股厭惡。她近乎無禮地甩頭避開他的手,含怒瞪了他一眼,向後躲開。
那人咦了一聲:「這女人有趣。你是誰的女人?不會是晉王從南邊帶來的吧?」
平安這才跑到跟前,看見這情形連忙過來將葉初雪拉開:「怎麼了?昆萊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昆萊這才將手收了回來,笑道:「驚了馬,沒傷到人。蘇毗你別擔心。」
平安有意無意地將葉初雪護在身後,說:「其他大人都已經到了,就等你了,快進去吧。」
昆萊把馬鞭拋給從人,點了點頭,笑道:「原來晉王真的逃到這兒來了。喪家之犬,氣派不小。」
平安怒視他一眼:「昆萊大人,這不是你們步六狐的地盤,說話小心。」
昆萊笑了笑,仿佛不屑於與女人衝突一般,輕輕哼了一聲,朝平宗的大帳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朝葉初雪看了一眼,笑著問道:「我知道你是誰,你知道我是誰嗎?」
葉初雪被他張狂的態度激怒,推開有意無意護著自己的平安,淡淡道:「遲早會知道,也不急於一時。」
昆萊有些意外,眯眼肆無忌憚地打量了她一眼,點點頭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言罷轉身大步離去。
平安這才鬆了口氣,拉著葉初雪的雙臂問道:「你沒事吧?受傷沒有?剛才嚇死我了!」
葉初雪搖了搖頭:「放心,我沒事。」她自己也覺得奇怪,也許是這樣的生死瞬間經歷得太多了,這一次除了一開始心跳得厲害之外,竟然已經無法令她有什麼感覺了。這會兒她反倒要來安慰平安:「就是馬驚了,這不都沒事了嘛。」
平安心有餘悸,捏緊葉初雪的手:「那個人,昆萊,你小心他一點。他很危險。」
葉初雪皺起眉頭來。平安也曾經是帶領豪強各處縱橫的人,說起那個昆萊卻滿臉的憂慮。於是問道:「他到底是什麼人?」
「他是步六狐部的首領。」平安見葉初雪沒有聽明白,繼續解釋,「步六狐部不算丁零人,只是當年打仗打輸了,才被沙林汗並進了丁零二十七部。他們本來就定居在阿斡爾湖一帶,沙林汗強迫他們為丁零人騰出這片牧場,步六狐部被迫進了山,百十年來對此一直心懷怨憤。這次阿兄召集各部首領開會並沒有邀請他,他卻不請自來了。」
平安幾句話將步六狐部和丁零人的過往交代明白,葉初雪心中也就有了底:「既然這樣,以後我躲著他好了。」她低頭看了看渾身上下的泥水,苦笑道:「我得換衣服。」
平安有些為難:「阿兄正在與諸部首領會面,只怕不方便。我帶你去我帳中吧。」
葉初雪朝著兩座大帳前人頭攢動的空地看了一眼,搖頭:「算了,我不想過去。」
平安回頭看了看也就明白了:「這裡的習慣是男人們聚集開會的時候,女人都會躲開。我卻忘了告訴你。他們並沒有惡意,只是突然看見你比較意外而已。」
「我明白。」葉初雪點了點頭,四處張望了一下,笑道,「我找斯陂陀要衣服去。」
斯陂陀的商隊就在不遠處安營。他一直十分警惕,用帳篷自己圍出一片地盤來,由自己的粟特武士守護。斯陂陀正在自己帳中與一個丁零姑娘調情,突然帳門被掀開,葉初雪進來笑道:「薩寶今天好清閒。」
斯陂陀嚇了一跳,趕緊推開那姑娘跳起來:「你,你……怎麼進來了?」說完看見葉初雪渾身錦裘上全是泥水,心疼得要命,拉著她的袖子問:「怎麼回事?啊?這麼好的裘氅,怎麼搞成這樣?哎呀這要怎麼洗乾淨呢?廢了,廢了!」
葉初雪笑道:「薩寶你富可敵國,還心疼這裘氅?何況又不是你的。」
「是不是我的都無所謂,我看見好東西被糟蹋就心疼。」他捂著胸口坐倒在長毛氍毹上,一臉痛不欲生的神情,「哎呀,我的心好痛,好痛。」
葉初雪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薩寶,做大事的人不要斤斤計較啦。」
斯陂陀眨了眨眼:「斤斤計較?我怎麼斤斤計較了?」
「我還沒開口相求呢,你就在這兒要生要死的,不就是件衣服嘛。」
斯陂陀跳起來問:「你是要找我借衣服對不對?不然你這樣的人怎麼肯一身泥的出來見人。」
「現在我不方便回去嘛。你看,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也不會白要你的衣服,日後定然要還你的。」
「日後,日後,公主殿下,葉娘子,你說說你都跟我打了多少欠條了?你讓我怎麼相信你日後會還啊?」
葉初雪冷笑了一下:「你們商人都是無利不起早的。如果無利可圖,當初就不會答應我護送蘇毗他們回阿斡爾草原。如今事兒都辦了,要是為了件衣服跟我鬧崩了豈不是虧大了?」
斯陂陀瞪著她半天,心不甘情不願地衝著外面用粟特語吼了兩句,才說:「我是看在咱們是朋友的分兒上,送你一件貂裘的大氅,雖然比不上你這件,但也很貴重的。」
說話的工夫,有人送進一個樟木盒子,斯陂陀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打開,拿出一件黑色貂裘的裘氅抖開來給葉初雪看:「你瞧瞧,我斯陂陀出手,絕對不會讓你失了身份。」
粟特人做慣了奉迎的買賣。斯陂陀說話間自然而然地替葉初雪將髒了的裘氅脫下來換上這件,嘆道:「我覺得這件更好。葉娘子你皮膚白,穿黑色的更好看。」
葉初雪斜睨著他:「怎麼,不跟我說價錢了?」
斯陂陀嗤笑了一聲:「說了你也還不起。」
「誰說的?」葉初雪輕聲笑了笑,「當初給你的信你還沒用出去嗎?」
斯陂陀哼了一聲:「三個名字,沒有一個有用。」
這才是葉初雪來此的重點,她心頭微微一緊,笑道:「是了,秦王一直臥病,你當然找不到他。不過別人……」
「別人也好不到哪裡去。」斯陂陀沒好氣地說,「那個柔然俟斤已經離開了柔然王庭去龍城了,你們又拿不下龍城,連龍城的邊都不敢沾,我找誰要錢去?」
「咦?」葉初雪是真的好奇起來,「他去龍城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斯陂陀搖頭晃腦地說,「丁零人占了他們的河西牧場,這是談判去了。」
葉初雪低頭想了想,輕聲道:「也該來了。」又問:「那南朝呢?龍霄豪闊,你可千萬別放過他。」
斯陂陀瞪著葉初雪生氣,他也知道葉初雪是在套他掌握的消息,可是利益重大,不說不行,只好說道:「沒用的。龍霄連鳳都都沒能進去,就跑到落霞關去了。」
平宗與諸部首領一直商談到了深夜才算是達成了一個簡單的共識,漠北丁零諸部在三年內不與龍城平宸的勢力接觸聯姻,但是更多的幫助卻一時誰都不肯先開口答應。
平宗心中惱恨不已,面上卻仍做開懷的樣子,吩咐人通知平安,夜裡與諸部首領一同暢飲狂歡。
篝火美酒與烤羊烤牛是早就備下的,一待眾人從大帳里出來,平安便命人將火點起來。
丁零人能歌善舞,立時便有美貌女子捧著酒碗上來一位位敬酒唱歌。丁零舞蹈矯捷健美,舞者在火光中飛快地旋轉,身上所飾硨磲綠松等寶石瓔珞隨著身體的轉動有節奏地嘩啦啦作響,如風如冰,炫目而美麗,令觀者無不目眩神迷,大聲呼好。
平宗卻全無心思觀賞舞樂,一個人悶悶地用小刀割了烤羊肉,撒上鹽和香料,卻因為專注想著事情,遲遲不送到口中。
平安作為主人招呼全場。她酒量平平,帶著勒古替她與所有的首領喝完一輪,這才回到平宗的席前,見他如此魂不守舍,笑道:「想什麼呢,連吃都顧不上了?」
平宗嘆了口氣,接過一杯酒仰頭喝了,問道:「葉初雪呢?」
平安白了他一眼:「冷落人家那麼多天,終於想起來問了?不是不跟人家說話嗎?」
平宗被她數落得面上無光,尷尬地朝勒古瞟了一眼,低聲道:「我們倆的事情你不明白。」
勒古無比精明,笑道:「蘇毗你們二位先聊,我再去敬一輪酒去。」
平安見他走遠了才低聲問:「怎麼?跟他們談得不好?」
平宗嘆了口氣:「客氣倒都還是客氣。只是要跟龍城作對,畢竟風險太大。而且漠北丁零不涉南邊的事情是慣例,他們只是答應不與龍城那邊媾和。」
平安也料到事情沒有那麼容易,想了想安撫道:「這種事情也沒辦法當著所有人的面說。今日不過是打個招呼,以後一個個聊,總有願意出力的。」
平宗又喝了一杯酒,搖頭嘆道:「漠北丁零能量有限,即便諸部全都鼎力協助,要打回去也不容易。何況,」他壓低了聲音,「借兵終究不是上策,借的債是要還的。漠北丁零與漠南丁零這麼多年的糾葛也是到了你手裡才解開的,我是覺得能不動最好不動。」
他舉目四望,只見場上人語沸騰,歡聲迭起,不少人都被舞女們拉著下場一同跳舞。一個裝扮明艷的舞女跑過來撫胸行禮後,便要拉著平宗下場,被平宗突兀地抽出手來:「不要找我!」
丁零的習俗,此時是不會有人拒絕同舞的。那舞女猝不及防,深覺受辱,眼中一濕轉身跑開,朝著昆萊的座席跑去。
這邊發生的一切都落入了昆萊的眼中,他冷淡地笑了笑,換上開懷的神色,欣然起身與那舞女下場共舞。
平安嘆了口氣說:「她在斯陂陀那兒呢。」
平宗怔了一下,站起身就要走,平安拉住他說:「她今日受了驚,差點兒被昆萊的馬踩死,你對人家溫柔點兒。」
平宗幾乎眉毛都要倒豎起來:「什麼?」
「之前沒敢告訴你,就怕壞了你們商談之事。他也不是有意的,你那公主也沒受傷,你別去找昆萊的麻煩。」
平宗滿臉不豫之色,哼了一聲,卻什麼也沒說。
平安只得拿出蘇毗的威勢來,說:「這裡是我的地盤,我是主人,你總得給我這個面子。」
平宗終於勉強點了點頭,從她手中掙出來,朝著斯陂陀的營地走去。平安目光緊追著他,直到確定他不會去找昆萊的麻煩,這才略微鬆了口氣。
平宗來到斯陂陀的帳外,掀開帳門就往裡闖,裡面葉初雪正與斯陂陀拿著玻璃杯品著葡萄酒,圍坐在火盆旁談笑風生。他推開門帶進來的風讓火星子四下飛濺起來。
斯陂陀一下子跳起來:「哎呀,哎呀!我說你們到底會不會敲門讓人通報啊?怎麼都是這麼蠻橫地闖進來?」
葉初雪不為所動地瞟了平宗一眼,慢條斯理地將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光,這才起身笑道:「今日要多謝薩寶的款待。我就不再打擾了,改日再來找你討酒喝。」
斯陂陀一連串地說:「公主殿下能品我的酒那是我的榮耀,這件裘氅還請殿下笑納,另外你那件髒了的我讓我的人想辦法弄乾淨再給你送去。咱們說的事情你可不要忘記哦。」
葉初雪微笑道:「薩寶放心,我的記性好得很。」
兩人一對一答,誰都沒有去看平宗一眼,仿佛將他當作透明的一般。葉初雪與斯陂陀寒暄完,就著他的手裹上裘氅,目光從平宗面上掃過,卻像是什麼都沒看見一樣,笑道:「如此,告辭了。薩寶留步吧。」
斯陂陀殷勤地起身:「我送你出去……」他剛要邁步,平宗橫過來擋在他面前,沉著臉瞪著他一言不發。斯陂陀通曉人情,立即笑著對葉初雪說:「那我就不送了,殿下慢走。」說完,這才第一次看向平宗,皮笑肉不笑地說:「晉王也慢走。」
平宗哼了一聲,轉身隨著葉初雪大步離去。
葉初雪從斯陂陀的帳中出來,大帳那邊喧鬧的聲音傳了過來,她怔怔看了一會兒,無奈地嘆了口氣,正不知該往哪裡去,一轉身猛地撞在了平宗的胸口,倒嚇得自己「哎呀」了一聲,倒退了兩步站定後,這才抬眼嗔怨地瞪了他一眼:「你做什麼呀,這臉拉這麼長?是你欠了人家斯陂陀的錢,不是人家欠你的錢。」
平宗走上前一步,撫住她的臉問:「你受傷了?」
葉初雪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他問這話的緣由,嘆了口氣:「你不是不理我嗎?不是連跟我說句話都要生氣嗎?我受傷沒有你在乎嗎?」
平宗沉聲問:「到底受傷沒有?」
葉初雪被他這語氣激怒,冷笑了一下,轉身就走。
平宗追上去拉住她的胳膊,惹得葉初雪回頭叱罵:「你做什麼?放手!」
平宗一把將葉初雪打橫抱了起來,也不理睬粟特護衛們的詫異驚訝的目光,無視葉初雪的掙扎,大步離開。
葉初雪用力捶打他:「你放我下來!做什麼啊!」
「你再叫喊我就在這裡把你扒光了給人看。」平宗沉著臉警告她。
葉初雪瞪圓了眼更加生氣:「你敢!」
平宗冷笑:「你看我敢不敢。」
葉初雪自然知道這是他的恐嚇之詞,但他幾乎壓抑不住的憤怒令她還是卻步了,哼了一聲別過頭去不再理睬他,卻也不再掙扎喊鬧。
平宗抱著她繞開人多的地方來到大帳後面一個小帳篷里,近乎粗魯地將葉初雪扔在又厚又軟的氍毹上。
葉初雪反應迅速地跳了起來,打量周圍,見帳篷里扔著他的兩身衣服,還有他平日佩戴的一些雜物,立即便明白了過來。「這些天你就在這裡睡?」
平宗看了她一眼,並不回答,脫下自己的裘氅和外袍,解開腰帶扔在一旁,將靴子拔下來甩開,從矮几上拿過酒壺自顧自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遞給她問道:「喝不喝?」
葉初雪卻不接,警惕地問道:「你帶我到這裡來幹什麼?」
平宗輕蔑地嗤笑:「你不來這裡,還有處去嗎?」
葉初雪哼了一聲,小心打量他的面色:「你不生我的氣了?」
「你想得美。」他冷笑,「我都快被你氣死了!你別想那麼容易就過去。」他說完又喝了一大口,突然將葉初雪拽到自己懷裡,堵住她的嘴將口中的酒全都送到她嘴裡去。
她起初略微一驚,隨即順從了下來,仰頭承接他施與的怒氣,將那一大口酒全都接了過去咽下。這是草原上的馬奶酒,與斯陂陀款待她的上等葡萄酒完全不同,帶著一股特有的酸澀腥膻的味道,葉初雪被嗆得狠狠咳嗽起來。她奮力推開平宗:「離我遠點兒,我還沒生完你的氣呢。」
平宗卻如泰山般紋絲不動,手中蠻橫霸道地將她的衣服一件件撕扯開,口中卻說:「你有什麼可氣的?」
「氣你不理我!」她兩手不停地與平宗搏鬥,將他的手打開,「別這樣,我今天不想。」
「我想!」他專橫地把她壓倒,抽掉她的腰帶,「我要你。」
「不行!」她也來了脾氣,奮力從他手中抽出衣帶,「你離我遠點兒。」
他索性將整個身體壓過去,不顧她的掙扎,兇狠地撕扯著,幾下就把衣服全都扯掉:「葉初雪,我要你!」
他語氣中有一股奇怪的情緒,令她愣了愣,停下了掙扎。「怎麼了?」她捧起他的臉問,「你為什麼這麼傷心?」
平宗深深地看著她,突然低頭去吻她,兩人口齒相撞,發出響亮的聲音。
葉初雪被他這個樣子嚇壞了,落下淚來,努力擺脫他的口,顫聲問:「你怎麼了?你別這樣,別……」
她能從他的動作中體會到一股無能為力深沉又悲傷的痛。他雙目通紅地瞪著她,不許她掉轉目光,強迫她沉入到他如驚濤駭浪衝擊翻滾的心海深處,強迫她看清楚自己憤怒的源泉。
「葉初雪!」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會寵溺你,愛你,保護你,陪伴你,讓你不敢、不願、不捨得離開我。哪怕讓你不再是葉初雪,哪怕讓你恨我、怕我,我也要讓你再也離不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