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千丈冰岩西風月
2024-06-12 04:06:35
作者: 青枚
葉初雪戀戀不捨地將石屋的門關好,四下又環顧了一圈。
眾山默然,天藍耀眼,白雪皚皚,冰湖微漾。陽光似乎有了熱度,令裹著虎皮氅的她身上密密麻麻地沁出了一層細汗。
一切像來時一樣,除了雪地上被他們踩過的腳印、湖上開裂又重新凍結的冰面、屋前篝火堆已經冰冷的餘燼之外,沒有任何跡象能夠證明他們曾經來過。
然而葉初雪卻知道,這處深山之中與世隔絕的谷地,這裡的溫泉湖水,這裡的日月星辰都將永遠鐫刻在她的記憶當中。這裡有她一輩子最美好的記憶,即使不用去考慮未來所要面對的種種問題,她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平宗在她身後靜靜地等待,並不催促。
葉初雪解開頭髮,拿出匕首來割下一綹,在雪地上挖了個小洞放進去,又用匕首割破手指,滴了幾滴血進去,一回頭見平宗在一旁皺眉瞧著她。「怎麼了?」她問。
他走過來,從她手中接過匕首,也割破了自己的指尖。葉初雪忙阻止他:「哎,你做什麼?」
平宗將血滴進去,這才將那雪洞封好,問道:「你又是在做什麼?」不等她回答,醋意十足地說:「我到如今都沒得你什麼東西做定情信物,倒是讓你留在這地方了。」
「以後不會再回來了吧。」她十分惆悵,「我想留一部分自己在這裡,與這山川同眠。最好的我,和最好的日子。」
平宗明白她的戀戀不捨源於何處,從身後環抱住她:「我以後還帶你回來。」
「不用了。」她嘆了口氣,「誰知道以後會是什麼情形,說不定真要來了,倒覺得相見真如不見了。」
他笑了笑:「也好,我的血陪著你。」
她倒嗔怪起來:「你都不知道我要做什麼就往裡面滴血,萬一我是要下蠱行厭勝邪術呢?」
他淡淡地說:「你做什麼,我都陪著你就是了。」一邊說著,一邊翻身上馬:「走吧,這回咱們是要趕路,再不能如以前那樣隨心所欲地走了。」
這一次離開,葉初雪堅持要獨乘一匹馬,平宗也知道總得讓她學會自己騎馬,便在斯陂陀所贈的馬中,挑選了一匹性格溫馴的牝馬,為她裝好鞍韉,又教習了好幾日,總算放心讓她獨乘。
葉初雪卻是滿心興奮,上了馬不等平宗發號令,雙腿一夾馬腹,喝道:「駕!」
那匹黑色的牝馬居然真的一路當先,小跑起來。小白狼追在馬後,撒了歡地跑。
暖意到底還是在山中露出了崢嶸。他們一路沿來時的峽谷向外走,兩邊被冰封凍住的山崖上,滴滴答答地開始淌水,一兩處尚不明顯,然而越往峽谷深處走,滴水之聲就越響。前後二三十里長的峽谷中,成千上萬處的水滴聲匯集鼓盪,居然也隱隱有浩瀚之聲。
葉初雪從未見過、聽過這樣的奇景,左顧右盼,目不暇接。
融化的冰水沿著尚未解凍的河床流淌,一路蜿蜒,惹得小白狼歡快地踐踏起水花來。有時一不小心已經不堪一擊的冰面會被它踩破,好在溪水雖然冰冷卻很淺,它也只是略沾濕了毛皮,跑過一會兒自然也就幹了。
他們中午在谷中地勢開闊陽光好的地方停下來略休息了一會兒,平宗將麵餅肉脯分給葉初雪吃,小白狼一時不知跑去哪裡。葉初雪坐下來的時候動作有些遲緩,不停地用拳頭捶打腰腿。
平宗笑得幸災樂禍:「怎麼?腿疼了?」
她也奇怪:「以前騎馬從來沒有這樣過。之前焉賚也牽著馬讓我騎過,也不過腿側略酸,卻不像今日這樣全身酸痛。」
「因為全靠你自己控制馬呀,自然和有旁人幫忙不一樣。你別較勁,放鬆一點兒,想著跟馬融為一體,慢慢來,熟練就好。」他見葉初雪大口地喝酪漿吃肉脯,滿腔得意,「你如今越發像我們丁零人了。還記不記得剛到龍城的時候,你還嫌這個味道腥膻呢?」
「我現在也嫌啊。」她嘆了口氣,「可是不吃這個就會餓死,那就只好吃了。」說著像是報復似的,又撕下一塊肉脯放在口中大嚼起來。
平宗笑道:「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干政的女人慘敗收場,獨有你變成了葉初雪,我看過得不比永德差嘛。你這人沒別的好,就是不容易死。」
葉初雪琢磨了一會兒,問:「你這是在誇我嗎?」
他大笑起來,拉過她在她額頭上響亮地親了一下:「當然是。」
葉初雪回頭看著他,一時間也不知神思飄飛到了什麼地方,自己卻牽扯嘴角微笑了起來。
「喂,你笑什麼?」他極少見到她露出如此寧靜的微笑,就像是雪山的融雪,點點滴滴,沁人心脾。
「我是在想,」她還沒有說出來,自己又笑了起來,「你大概更喜歡女兒。」
平宗一怔:「為什麼?」
「你囑咐我的時候那嘮嘮叨叨的樣子,像極了我阿爹還在世的時候。」
平宗眨了眨眼,反應過來:「好啊,你說我老!」
葉初雪早有準備,跳起來就跑。平宗哪裡會讓她跑脫,幾步追趕上去,一把將她抱起來扛在肩頭,飛快地轉圈。葉初雪嚇得尖叫起來,拼命捶打:「放我下去,快放我下去!」
小白狼不知從哪裡躥了出來,衝到平宗腳下,衝著他齜牙咧嘴地嗷嗷叫了起來。平宗一愣,笑道:「你看,這小東西懂得護主了。」
葉初雪從他身上掙下來,抬腳踢他:「你再欺負我,就叫小白咬你!」
平宗掰下一小塊肉脯扔給小白:「不錯,以後你就好好守著她吧。」
休息好了再次上路,這回卻不敢耽誤了。他們要趕在天黑前走出峽谷。
來時葉初雪與平宗共乘一騎,一路卿卿我我,根本沒有閒暇欣賞美景,遠沒有如今自己單人匹馬來得神清氣爽。這一回便不理睬平宗,自己一路小跑,玩得十分盡興。
到夕陽西下的時候終於走出了峽谷口,眼前豁然開朗,仍是一望無際的雪原。夕陽從他們的側面射過來,嫣紅的霞光落在半邊臉上,多日未有的暖意將全身都照得暖洋洋的。
平宗四處辨別了一下,指著落日的方向說:「咱們沿著山腳下向西一直走,三五天就要到了。」
葉初雪卻十分失望:「怎麼這裡跟來的時候還是一個樣子?」
「不一樣了。」他笑了笑,「你看見雪地上一個個指頭大的小洞了嗎?」
葉初雪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了,點頭問:「那是什麼?」
「那是種子發芽的地方。等到天氣再暖和一點兒,都不用等雪化掉,青草就會從這裡面冒出來。冰雪給了大地足夠的水分,來年是個好年景。水草豐沛,牛羊就會肥美。葉初雪,你的口福不錯。」
葉初雪卻仍然鬱郁:「既然雪還沒化,為什麼要急著出來呢?」
他笑起來,伸手摸摸她被風吹得冰涼的臉蛋:「因為冰雪融化才是最震撼心魄的美,我不想讓你錯過。」
她有些意外:「我記得在家時,每年雪化之時,遍地泥水,天氣比下雪的時候還冷,有什麼好看的?」
他笑起來:「你只看見了泥水,我看見的可是雪後的繁花。」他轉頭朝著南邊眺望:「葉初雪,龍城的冬天也要結束了。你就看著我去把龍城搶回來吧。」
夕陽的光芒落在他的眼眸中,晚霞給他的臉龐鑲上了一圈金邊,將他硬朗英俊的輪廓勾勒得宛如天神下凡一樣。葉初雪望著他,心頭微微漾動,突然有了一種山歌里少女思春讚美情郎勇敢英雄的情懷。
小白狼圍著葉初雪的馬繞圈跑。積雪深厚,稍微鬆軟點兒的地方就會將它整個身體陷進去。平宗瞧見它這模樣,笑了起來,伸手嘬唇吹了聲口哨:「小白,到我的馬上來。」
小白狼居然真的跑過去,先跳到他的手臂上,再一用力落在了他的鞍後。
平宗道:「快走吧,咱們還得趕在天黑前安頓下來呢。」
葉初雪點了點頭,抖韁催馬想跟上去。不料胯下牝馬卻四蹄釘在原地不肯動彈,不管葉初雪怎麼夾馬腹、抖韁繩、口中好話歹話說盡,威脅、利誘、安撫全都來了一輪,它就是紋絲不動。
平宗走開幾步聽見異樣,回過頭看她跟那牝馬較勁,樂得笑了起來,問:「要我幫忙嗎?」
葉初雪白了他一眼,倔勁兒上來:「不用,我自己能行。」
平宗還是忍不住教導:「你得讓它知道誰是主人。你騎著馬,可別讓馬反倒把你騎了。」說出來自己也覺得意味太過挑逗,嘿嘿地暗樂了起來。
葉初雪惱羞成怒,抬頭就要斥罵,突然一道光芒從眼角閃過。夕陽太過耀眼,令她什麼都看不清楚。但太多次的死裡逃生,身體自然生出反應,在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之前,已經側身從馬背上滾落,大聲喊:「小心!」
小白狼兇狠地尖嘯著撲了出去,一支弩箭擦著它的後背飛了過去。
葉初雪喊:「小白,快過來!」
小白狼卻不聽號令,向前撲過去。
接連又是幾支箭向她飛了過來,平宗已經奔過來將她護在身下,只聽得破空呼嘯之聲四面八方響了好一會兒。
葉初雪伏在地上,穿過馬腿發現七八個身披白色斗篷的人向這邊飛快地沖了過來。
平宗抽出彎刀與小白狼一起迎向來人,囑咐道:「葉初雪,你趴好別亂動。」
弩箭破空之聲從平宗身側發出,葉初雪眼睜睜看見一支箭朝他飛了過去,嚇得大喊:「小心左邊!」
平宗揮刀擋開左邊飛來的弩箭,回頭皺眉對她喝道:「你上馬先走!」
葉初雪眼見平宗舉刀攔在那些白衣人的面前,知道他這是要拖延敵人為自己贏得脫身的時間,敵眾我寡的情況下,對方很容易分出手來對付自己,自己在這裡反倒是負累。當下也不多說爬上馬背,抽出匕首舉起來對黑馬道:「你快跑,不然就要對不起你了!」
黑馬像是聽懂了她的話,仰頭嘶鳴,奮蹄飛奔起來。
葉初雪伏在馬背上,牢記著平宗教過的竅門,緊緊夾住馬腹,抱住馬頸,一路狂奔。那黑馬跑起來竟然也如騰雲駕霧一般,身後廝殺之聲漸漸遠去,偶有弓弩破空的響聲,不到近前就已經勢竭。
她記得平宗說過的要向著西邊去,一路飛奔,跑了也不知多久,太陽到山的後面,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葉初雪勒住馬回頭望去,雪原蒼茫,風聲呼嘯,她竟然什麼也看不見了。
無邊無際的寒意攏了上來,葉初雪平白打了個寒戰。
趁著夜色襲來的寒風像是要刻意恫嚇她,兇猛殘暴地撕扯著她的衣襟發巾。黑馬開始不安地跺腳,不停地噴出大團的白氣。黑暗中,似乎有什麼令它十分不安的東西,時不時地甩著腦袋催促葉初雪快走。
她覺得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濡濕的髮絲貼在臉頰之畔,骨頭縫裡都滲著寒意。葉初雪卻反倒鎮靜了下來,她索性從馬背上下來。再向前走只怕兩人失散的可能性會更大,而回頭是否安全也不能確定,她決定就地等待。至少來時方向沒有偏,他若是趕來始終能找到她。
葉初雪打定主意,如果到天亮還不見他,就回頭去找。
一旦停了下來,寒意就阻擋不住了。她強迫自己忍受馬身上發出的味道,拉著馬為自己遮風擋雪。
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月亮移至頭頂,終於等來了小白。
葉初雪一下子抱緊小狼,發現它的身上濺上了點點血跡,不禁心往下沉,抓著它問:「他在哪裡?小白,你帶我去。」
小白掉頭就往回跑。
葉初雪躍上馬追著它一路飛奔,卻發現它帶的路遠遠偏離了之前遭到襲擊的方向。
「小白,為什麼你把我帶到這兒來?」她追著問,「是不是他把那群人引到這裡的?」突然聽見平宗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猜對了,葉初雪,這邊!」
平宗躺在雪地上,大腿上扎著一支箭,見她狂奔過來,沖她咧嘴一笑,潔白的牙齒在月光下泛著光芒:「你看,我又受傷了。」
她一下子撲過來,死死抱住他的脖子,臉貼著他的臉,激烈的氣息噴在他的耳邊:「你沒死!」
「暫時還沒有。」他摟住她,安撫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卻終究不敢再拖延,「葉初雪,這裡太危險,我們得趕緊離開。」
她這才放開他,低頭看了看他腿上的箭,皺眉問:「怎麼不把箭杆折斷?」
「留著讓你看見了心疼呀。」他笑嘻嘻地回答,卻終究忍不住皺眉微微喘息了一下。
葉初雪白他一眼,低頭去觀察,才發現那箭竟全身都是青銅所鑄,除非整根起出來,根本不可能折斷。
葉初雪抽出匕首:「我先幫你治傷。」她曾經給幾百名士兵治傷,說起這句話來底氣十足。
平宗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這裡不行。」他搖了搖頭,「先離開。」
葉初雪詫異起來,發現他的神色中有一種恐懼,雖然藏得很深,卻牽動著他皮膚下每一塊肌肉。
葉初雪不明所以,問道:「怎麼了?難道他們還有援軍?」
他搖了搖頭,扶著她的肩膀站了起來,單腿跳著來到天都馬的身邊。天都馬神駿無比,自己跪下來讓平宗騎上馬背。他的腿踩在馬鞍上,肌肉一繃緊,傷口就淅淅瀝瀝地滴出血來。平宗皺眉看了一眼,對葉初雪說:「你幫我包紮一下。」
葉初雪心中隱隱想到了他在害怕什麼,想了想,還是將他的腰帶解下來,緊緊扎住傷口的上方:「只能先這樣了。」
「這樣就可以了。」他吹了聲口哨,天都馬站起來。
平宗對小白狼說:「小白,你在前面帶路,快跑。」
小白也似乎焦躁不安,一直圍著他們兩人打轉,用鼻子去拱葉初雪的手。葉初雪拍了拍它的腦袋,翻身上馬。小白立即跑在前面帶路。
兩人一狼跑了大約半個時辰,小白將他們帶到了山崖下一處高坡上。平宗找到山壁上一個不大的山洞,小白進去轉了一圈,叼出一隻凍死的鷹隼來。平宗這才讓葉初雪扶自己下馬:「就是這裡。你先在洞口生火,旁邊有紅柳枯樹,可以做柴。你千萬別走太遠。讓小白到裡面吃去。兩匹馬也拴到火堆旁邊。」
葉初雪被他凝重的面色嚇得不敢多說多問。好在這幾個月跟著平宗,她也學會了不少本事,生火就是其中一個。
不一時篝火燃起來,火堆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熱氣從洞口往裡鑽。
葉初雪顧不上自己一臉煙炭之色,連忙又進洞裡去找平宗。
一進去就被洞裡一股腐臭的味道熏得幾乎吐出來,她屏著呼吸找到平宗。
他正靠在山洞的石壁上,用手一點點摩挲著青銅箭杆,像是想從上面摸出個所以然來。
葉初雪過去在他身邊蹲下:「我幫你把箭起出來。」
「先別急。」他看上去面色蒼白,渾身發燙。幾次三番受傷,葉初雪也已經摸透了他的身體。通常受傷了總要發燒,但一般熬過第一夜他總是能很快復原。
平宗拉住她的手捏了捏,他的掌心烘燙。雖然心理早有準備,但還是讓葉初雪嚇了一大跳。「天都馬身上有一張弩,還有幾支箭,你都拿來。」
葉初雪點點頭:「好。」
她轉身出了山洞。洞前篝火熊熊燃燒,火星四下里飛濺。小白蹲在篝火旁,目光炯炯瞪著前方,齜牙發出嗚嗚的聲音來。葉初雪心中奇怪,順著它的目光看過去,卻什麼都看不見。她不敢耽誤,找到弩箭抱回去放在平宗手邊。
他摸摸她的頭頂:「辛苦你了。」
葉初雪看他一眼,什麼也沒說,開始專心給他治傷。
打開包紮的布,借著火光看清楚了,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好深。」
青銅箭深深沒入肉中,竟然看不見箭鏃在什麼地方。
平宗苦笑了一下:「這就是弩的威力,力道沉穩,只怕是嵌在骨頭裡啦。」
葉初雪有些發慌,抬頭望著他:「那怎麼辦?」
平宗搖頭:「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拼命拔出來。」
葉初雪只覺一陣寒意掠過後背,不由自主搖了搖頭:「我……我不……」
平宗卻不讓她退縮,沉聲道:「葉初雪,你要不把這箭拔出來,我就只有死了。」
她一驚,只覺滿腔肺腑都被人攥起來狠狠揉捏了一下,痛得幾乎抬不起頭。但她知道平宗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等到一輪戰慄過去後,點了點頭:「好,我來!」
平宗終於鬆了口氣,指點她:「先把匕首在火上烤好,然後在箭杆四周劃十字,一定要深,你別不忍心下手。如果這開口不夠深,一會兒箭鏃會把血肉帶出來,我會更痛苦。」
這已經不是葉初雪第一次面對如此血腥的傷口,但她只是聽著他的話,都忍不住顫抖。平宗握住她的手,低聲吩咐:「你記住,我還要跟你生個孩子呢,千萬別把我弄死了。」
饒是心頭灌了鉛一樣沉重,葉初雪也沒忍住笑了起來。
被他如此調侃了一下,葉初雪心頭略微輕鬆了一些,照著他的吩咐準備好之後,雙手握著匕首又看了他一眼。平宗知道她在想什麼,無奈地嘆了口氣:「來吧。」
葉初雪於是將撿進來的一截樹棍送到他嘴邊。
平宗咬上去之前說:「你跟我說說話,這樣我不會太疼。」
葉初雪點點頭:「好。」一邊說著,一邊將樹棍塞進他的口中。
她咬緊了牙關將匕首深深切入平宗的大腿,感覺到他渾身猛地緊繃了起來,沉悶地發出一聲悶哼。
她硬著頭皮劃出一道口子,隨口問道:「那些是什麼人?」
他當然不可能回答,只是胸腹劇烈地起伏,汗水一點點透過衣服滲了出來。
葉初雪說:「其實我知道是誰,你一定也知道了。」
十字口終於劃完,她用手微微搖動了一下箭杆,平宗痛得臉都扭曲了,兩條腿不由自主地顫動著。
葉初雪努力讓自己的手平穩,雙手握住箭杆,又朝他望去:「你知道是誰,對不對?」
他眼中露出了恐懼之色,微微地搖頭。
她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用自己無與倫比的意志力將他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在用全身力量奮力將箭杆拔出來的同時口中問道:「是平若,對不對?」
一飆血隨著他無可忍耐的嘶吼聲飛了出來,濺得她滿身滿臉都是。葉初雪驚喘了一下,只覺臉上溫熱的液體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為他療傷這麼多次,從來沒見過他如此痛苦。剛才拔箭的瞬間,她可以清晰感受到銅箭頭刮過骨頭的聲音。那種刮骨的痛大概遠比當初用火在他腹中止血要更厲害。
葉初雪顧不得多想,照著他之前教的方法為他止血包紮傷口,一通忙亂下來,自己也已經是滿頭大汗。他仍然劇烈地喘息著,攥住身下氈毯的手抖得如秋風枯葉,因為太過用力,骨節泛著青白。
葉初雪心疼地去掰他的手指:「好了,已經都包好了,你放鬆些。」
他這才猛然出了口氣,一顆顆黃豆大的汗水滾了下來,額頭滾燙。葉初雪用酒為他擦拭脖頸胸腹,一點點為他按揉手臂和另一條腿,良久方才令他慢慢鬆懈了下來。
「不是他。」他開口說的第一句就是這麼沒頭沒尾一句話。
葉初雪愕然抬頭:「什麼?」
他困難地吞咽了一下,閉著眼疲憊地搖頭:「不是阿若。」
她嘆了口氣,在他身邊跌坐下來,知道他是想趁著說話轉移對疼痛的注意力,便認真地回答:「你說過,只有他知道那個地方。不是他,還會是誰?」
「不是他。」他只是如此堅持,「他若是要找咱們,也不用等到現在。」
「就不能是因為天氣太冷大雪封路之前根本找不來嗎?」她堅持己見,「我們因為雪化才從裡面出來,他們趕到那裡也是同樣的原因。如果我們晚出來兩天,只怕那個地方已經被毀了。」
平宗只是搖頭:「不會是他,阿若沒有這麼喪心病狂。」
「為什麼,就因為你是他爹?」她冷笑起來,眼中全是冷峻。
「沒錯,就因為我是他爹。」她的語氣激怒了他,平宗把她的手擋開,「他是我一手教養大的,不會幹這種忤逆的事情。」
這態度也惹惱了葉初雪,她不假思索冷冷道:「當初延慶殿之事,是誰恨得要將他杖斃來的?原來那都不叫忤逆,非得要執刀親手插入老子的胸口才算嗎?」
「葉初雪,我的家事你少管!」他瞪著她喝道,戒備疏離的態度讓她一驚,不由自主地後退兩步。
小白跳出來躥到葉初雪的身前衝著平宗齜牙嗚嗚警告。
葉初雪盯著他輕輕笑了一聲,轉身就往外面走。
「葉初雪!」平宗那話出口便後悔,連忙喊她,「別出去,太危險!」
葉初雪回頭看了他一眼:「我的事情你也少管。」
平宗攔不住她,情急之下扶著洞壁站起來,單腿向前跳了兩步一把拽住她:「讓你別出去,聾了嗎?」
他這個時候居然還能這樣行動倒真是讓葉初雪吃了一驚。但隨即怒氣就被他惡劣的語氣激了上來,葉初雪瞪著他譏笑,欺負他正虛弱,伸手往他肩膀上一推,果然將他推得向後仰倒下去。
小白狼高興地在平宗身邊歡蹦亂跳,看著他重重摔倒。
葉初雪斜了他一眼,繼續向外面走。
洞口的篝火模糊了視線,她要走出火光的範圍,才突然發現一個白影正由遠及近地向這邊飛奔過來。
葉初雪一愣,凝目遠眺。
那是個人,正跌跌撞撞地跑,看見火光拼命擺手,大聲喊著什麼。
葉初雪不由自主又往外走了兩步,側耳仔細聽。
那人喊的是:「救命!」聲音撕心裂肺,仿佛身後跟著個什麼吃人狂魔,令他恐懼至極。
她登時警覺起來,這荒無人煙的雪原上,到底是什麼會讓他如此害怕?她打算先回山洞裡靜觀情況,一轉身卻撞上了一具滾燙堅實的胸膛。
「你!走開!」葉初雪故技重施又想推他。
平宗卻一把拽著她的胳膊將她扯到身後:「讓開!」他抬起手,手中握著那張弩,毫不猶豫扳動弩機。箭離弦飛了出去,呼嘯著將那人釘翻在地上。
葉初雪驚呼起來,回頭怒斥平宗:「你瘋了?!」
平宗瞪她一眼,沉著臉:「那是來圍攻我的人之一。」
小白狼突然狂叫了起來。葉初雪顧不得跟平宗生氣,向前走了幾步,卻又被平宗一把拽回來,力氣之大令她幾乎雙腳離地飛了起來,肩膀一下子撞在他懷裡,撞得他自己後退了好幾步。
葉初雪皺眉看著他:「你到底要幹什麼?」
平宗面色凝重,搖了搖頭:「你一身是血,別亂跑。」
小白突然不叫了,縮頭縮腦地向後退,一直退到兩人腳邊,嗚咽著畏畏縮縮,渾身發抖。
葉初雪察覺到小白的異狀大為驚訝,「你怎麼了?剛才不是挺威風嗎?」
風裡傳來一陣異樣的惡臭,夾雜著血腥的味道,葉初雪渾身一震,抬頭看去。平宗拽著她:「走,進去,你別在風口站著。」
他卻到底力氣不濟了,被她輕易甩開,向前又走了兩步。平宗無奈地喊她:「葉初雪,別賭氣了。」
葉初雪看見了。
外面天地一色的黑暗中,星星點點的綠光,一閃一閃,如同夏天草叢中飛舞的螢火蟲,只是更多,既不飄逸也不輕盈,只是原地不動地閃動。那股惡臭味道越來越濃,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突然明白了。
「狼!好多狼!」
每一點綠光就是一隻眼睛。星星點點的後面是成千上萬隻狼。龐大的狼群悄無聲息地接近,虎視眈眈地將這一方被篝火保護的角落包圍了起來。
平宗聲音凝重:「是血腥味吸引了它們。那個人身上有傷。」
他話音未落,狼群突然騷動了起來,有幾隻跳了過去,將被平宗射倒的白衣人拖到了狼群中。那人還沒有死,慘叫了一聲,隨即聲音被狼嗥聲淹沒。
狼群中發出了一陣嗚嚕嗚嚕的聲音,幾乎是瞬間那人就被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葉初雪驚呼了一聲,手腳酸軟地幾乎摔倒。
平宗拽住她的胳膊:「快,進去,先進去躲著。」
葉初雪與平宗互相攙扶著進了山洞,小白亦步亦趨跟著。
山洞裡的異味此時聞來都已算是香的。兩人一進來就癱坐在地上。葉初雪大口喘著氣,仍然不敢置信:「那真是狼?它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是被血腥味吸引來的。」平宗嘆了口氣,「還記得咱們曾經在兩個狼群中間的地盤上紮營的事兒嗎?這裡就是其中一群狼的地盤。當時我被那些人圍攻,又受了傷,情況危急,我邊打邊退,將他們引入狼群的活動範圍。」
葉初雪明白了:「就是我找到你的地方?難怪你說那裡太危險。」
「狼是聞不得血腥的。所以我不敢讓你在那裡幫我療傷,只能儘快先離開那裡。」
「是那個白衣人把狼引到了這裡?」
「是!」平宗惱恨地點了點頭,「我沒想到居然還會有人活下來。他們從來沒跟狼打過交道,不知道進入狼活動的範圍要繞著邊走。其中四個都被驚醒的狼咬死。我幹掉了兩個人,就剩這個,到底讓他壞了事。」
葉初雪失神地朝洞外看了一會兒:「即便如此,他已經受傷的人,又落了單,並不一定要趕盡殺絕,你其實是怕他說出背後指使之人到底是誰吧?」
「你!」平宗被她氣得發愣,「這個時候了你能不能別再糾結這個問題?」
「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能出去殺狼嗎?」
他悻悻地哼了一聲:「當然不行。」
葉初雪定了定神:「狼之所以不往前走了,是因為有篝火。只要有火,它們就不會有動作。我們被困在這裡什麼都做不了對不對?」
他又哼了一聲,倒惹得葉初雪挑起了眉毛。
「既然什麼都不能做,只好把能解決的問題先解決了。」
「你所謂解決,就是逼我承認我兒子要殺我?」他惱怒地冷笑了一聲,卻到底沒有像之前那樣暴怒。
「如果你不信他會這麼做,至少也要搞明白是誰做的。那個地方只有他知道,從他身上入手總沒有錯。」
「你是說他會將那個地方告訴平宸?」
「或者別的什麼人。想要你腦袋的人多了去了,也未必就是平宸。」
「葉初雪!」他又生氣了,「你為什麼就一口咬定阿若會害我?」
「因為他之前就這麼幹過。」
「你不是也害過我嗎?」
「我……」葉初雪頭一次被他問得語塞,惱羞成怒,「你知不知道你的世子其實……」
她的話沒說完,突然一陣風挾帶著狼群的味道從外面卷了進來,將篝火的火焰按得低下一頭去。狼群騷動起來,試探地向著中心走了幾步。風一過,火焰呼的一聲抬起頭來,又唬得狼群向後閃躲。
葉初雪和平宗看見這情形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憂慮之情不言而喻。
「葉初雪,你撿的柴夠不夠?」
「要燒到什麼時候?」
「天亮,天一亮狼群就散了。」
她憂慮地搖了搖頭:「只怕熬不到天亮。如果火滅了會怎麼辦?」
「如果火滅了,再沒有什麼能阻止狼群。它們會一擁而上,將咱們三個全都啃得乾乾淨淨,就像剛才那個人一樣。」
葉初雪怔了半天,突然回過頭把小白拉到自己面前:「小白,如果狼群來了,你就自己跑吧。你要跑出去,活得威風凜凜的,當狼王,把欺負你的狼都咬死。」
小白茫然地看著她。
平宗倒是被她的話逗笑了:「它跑了,你怎麼辦?」
葉初雪看了他一眼,拉住他的手:「你能跑嗎?」
「就算我的腿不受傷,只怕也跑不掉。」
「我猜也是。所以就不跑了。雖然你剛才氣得我想打你,但就算打了你我還是想跟你死在一起。」
平宗低頭看著兩人交纏在一起的手指,突然覺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如果咱們死不了的話,我就讓你打我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