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還巢乳燕似舊識
2024-06-12 04:06:33
作者: 青枚
兩隻燕子從頭頂飛掠而過,一前一後鑽入房檐下的巢中,裡面傳來剛剛破殼的乳燕嘰嘰喳喳的叫聲。
晗辛停住要踏上台階的腳步舉頭去望,卻忽然眼前一花,一個黑影從燕巢中跌落。晗辛手疾眼快,伸手接住,原來是一隻毛都沒有干透的乳燕,正顫巍巍地在她手心裡努力想要站起來。
晗辛忍不住微笑起來。這些日的煎熬牽掛,只有在這種時刻才能略微緩解些許。
跟在身邊的太醫湊過來往她手中看了看,笑道:「開春了,萬物生發,生生不息,是個好兆頭。」
母燕發現丟了一隻乳燕,尖嘯著俯衝下來,臨到了晗辛頭上又怕她傷著孩子,匆匆從她頭頂划過,在一旁盤旋著不肯離開。
晗辛看著掌心中的乳燕,冰冷的心頭像是被軟軟地觸碰了一下:「你阿娘在找你呢,快回去吧。」她叫來一旁侍立的內官,將乳燕交過去,囑咐讓人拿梯子來,把它送回巢中。然後才向太醫點點頭,讓道:「蔡先生,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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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本就是平衍樂川王時的居處,自從他病發後,平若特准將他挪到此處來調養治療,到如今也已經兩三個月了。
平衍靜靜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微弱地呼吸著。
蔡太醫是太醫院的首席,平若奏准了平宸,特命他為平衍治病,到如今也已經將近三個月了。他進了屋,熟門熟路地將手中所帶針袋放在一旁,又命隨從帶著藥箱在外間等候,這才隨晗辛來到床邊仔細觀察。
也許是因為長期昏迷臥床,平衍顯得異常消瘦,靜靜躺在那裡,就像被錦被圍住的一具枯骨。晗辛離著床榻還有兩三步的時候停下來,問道:「蔡先生喝點兒茶嗎?宮裡送來了江南的清茶,您嘗點兒吧。」
蔡太醫眼睛一亮,連連點頭:「好,嘗一點兒。」
晗辛於是出去吩咐下人。
蔡太醫上前仔細查看,見平衍嘴唇和指甲的烏青之色比上回要淡了許多;翻開眼皮,眼中血絲也都消了不少,心中略覺欣慰。把過脈,又取出金針在他身上幾處穴位下了針,這才在一旁坐下斟酌藥方。
晗辛送了茶進來問道:「如何了?」
蔡太醫笑了笑道:「剛才就說,春天到了,萬物生發,是個好跡象。如果老朽估算不錯的話,殿下只怕這幾日便會甦醒。」
晗辛心頭猛地一跳,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道:「真的?」
蔡太醫點了點頭,笑道:「娘子一定還記得當初老朽就跟你說過,殿下這毒是寒毒。他往日畏寒,三伏天裡都要穿夾襖,冬天更是各處不得有一點兒吹著凍著的。當日卻被人扔進地牢里。那地牢雖然還算暖和,奈何地底陰寒之氣太重,他這些年辛辛苦苦壓下去的毒便都發了出來。也幸虧當日發現及時,不然就難說得很了。」
這些話之前都說過,晗辛早在心中千迴百轉地掂量揣摩過了無數次,總覺得平衍毒發得雖然猛烈,蔡太醫施救後卻在漸漸好轉,心底存著一線希望不肯放棄,因此這三個月來衣不解帶地在平衍身邊照顧,不肯半分假手於人。
此刻乍然聽到了喜訊,反倒覺得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頭被晃晃悠悠地提了起來,懸在頭頂,既不掉下來,也不挪開,反倒更是牽腸掛肚了起來。
送走了蔡太醫,晗辛這才回到平衍的睡榻旁,在他身邊坐下。
平衍消瘦得令人不忍細看。他昏迷之中不能吞咽,晗辛只得命人將肉羹熬得稀爛,一點一點用筷子沾著送進喉嚨去。一頓飯吃下來,大半天都過去了。好在她也死心咬牙,其他所有事情一概不理,只是專心照料平衍,並不在乎在這樣的事情上做水磨功夫。
就連蔡太醫都說,若是換了旁人,只怕沒病死,先餓死了。
但平衍到底還是活了下來。
晗辛閉上眼,幾乎不敢去想萬一那天她去得稍微晚了一兩個時辰,抑或是當時平若不肯出手相助,會是什麼樣的後果。
這些天她沒有一天能夠睡得踏實,就是因為每每入夢,總是看見烏黑的毒血從他的耳朵、眼睛、鼻子、嘴角流出來,流得到處都是,所過之處,一片焦黑如炭。
晗辛總是從噩夢中驚醒。醒來後見他仍然安靜地躺在那裡,心安之餘,反倒有些慶幸。如果不能醒轉,那就還是這樣睡著吧。再累,再憂心,也比夢中的情形好。當日在地牢中看見他七竅流血的模樣心神欲裂的經歷,她不想再來一次了。
晗辛的手撫上他的面頰。薄薄的皮膚下是嶙峋的骨頭,皮膚帶著溫熱,令人安心的溫度。
她的手向下來到他的胸口,感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撞擊著她的掌心。這幾乎成了她每天都要虔誠進行的儀式。每當她覺得疲憊絕望的時候,這樣的心跳總會給她帶來無限的希望。那樣瘦成了一把骨頭的人,還有這麼強的心跳,只要這樣想,她就不相信他會死。
蔡太醫告訴晗辛,平衍身上的毒已經有三年時間。算起來正是當日平衍受傷殘疾時中的毒。那是一種來自西域的毒,無色無味。中毒之人起初沒有察覺,三兩個月後才會開始畏寒。這種毒十分陰狠,無藥可解,毒發時全身如火灼般疼痛,心血虛寒,精力不濟。
她曾經以為是他身體虛弱,其實都是這毒在作怪。
晗辛嘆了口氣,看著病榻上瘦骨嶙峋的平衍,心中酸楚不已,輕聲道:「睡夠了就快醒來,別再嚇唬人了。我走還不成嗎?你醒了我就走。」
突然間有什麼纏上了她的手,冰涼柔軟。
晗辛低頭去看,是他的手指。她一驚,抬起頭,看見他眼睛微微睜開了一道縫,嘴唇微弱地動了動。她將耳朵貼近他的唇邊,問:「你要說什麼?想喝水嗎?」
他說了好幾次,她才聽清:「別走。」
晗辛只覺得渾身力氣像是突然間被抽空了一樣,雙膝一軟,跪跌在了腳踏上。雙臂也再支撐不住身體,整個人軟軟地趴伏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下巴堅硬地戳著她的額頭,胸骨也硌得她臉頰生疼,而她的眼淚一連串地落下,在他鎖骨上方的小窩裡匯聚成了一攤水。他悠長地出了一口氣。
晗辛一驚,不敢讓自己的重量全都落在他的身上,只略停留,便立即向一旁躲開,卻聽見他又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他氣息孱弱,她腦中紛亂,一時間沒有聽清,再催問時,他卻像是力氣用盡,閉目艱難地搖了搖頭,再不開口。
晗辛不敢再耽誤,一面忙叫人將蔡太醫再請回來,一面叫人預備熱水和乾淨的換洗衣物。這一來便驚動了全府上下的人。上至管家,下至普通僕役,整個府中人人聞訊都面帶喜色,行動做事手腳都要比以往麻利許多。雖然顧忌外面守衛的禁軍,但氣氛卻大不一樣了。
一時蔡太醫折返回來,給平衍診了脈,出來笑著向晗辛道喜:「雖然料到了不過這兩日便會醒,卻沒想到這麼快。這是喜事,娘子卻哭什麼?」
晗辛這才驚覺自己臉上淚水一刻也沒有幹過,登時臊得臉上通紅,連忙轉身將淚水擦乾淨,笑道:「確實是喜事,只是沒想到這麼快,這什麼都還沒準備呢。」
蔡太醫自然明白這些小兒女的情態,不過一句玩笑話,說過之後將平衍醒後諸般需要注意的事情又細細地囑咐了一遍,便告辭而去。
平衍那邊早有管家帶領一眾僕從里里外外地又收拾了一遍。眾人見他甦醒自然覺得又有了主心骨,一個個雖然不敢在他房中聒噪,卻都擠在房外的花圃旁不肯走。晗辛從外面進來,只覺眾目睽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不禁臉上一熱。只是現在不是扭捏的時候,她叫來管家商議,因為蔡太醫叮囑病人需要靜養,將閒雜人等都清了出去。
龍城的風俗,病人將愈,要將病時的衣物床褥換下來燒掉,名曰祛病。晗辛帶著阿嶼將平衍身上、榻上的衣物被褥全都換下來拿到院中去「祛病」,自己張羅著給平衍準備母雞燉參湯。阿嶼笑話她:「姐姐一刻也不肯停,轉得倒像個陀螺。」
晗辛聽了一怔。
她的確一刻也不敢停。雖然全身的血液都呼嘯著讓她快進屋去守在平衍床榻邊,握著他的手等他再醒來,要讓他知道自己時刻都在,沒有離開須臾,但是她不敢。她怕在被灌注了滿腔希望後,他卻沒有再次醒來;更怕他睜開眼後又回到三年前含怨離開時一樣。
正在猶豫間,忽聽屋中傳來銀壺墜地的聲音,聲音清亮,震得她又是一驚。晗辛轉身就往外走,吩咐阿嶼道:「你快去看看,殿下定是醒來了!」
阿嶼追在她身後問:「姐姐要去哪裡?」
晗辛立住,不肯回頭,想了想才道:「我去……我去外面走走。」
阿嶼想不到一向落落大方的晗辛卻在這個時候扭捏了起來,頓時覺得好笑,過去拉住她的手,強將她推進房中,笑道:「殿下若真是醒來了,旁人伺候你哪裡能放心,還是姐姐親自去照應吧。」晗辛掙扎不過,只得進屋,還沒來得及說話,阿嶼已經從外面將房門關上。她登時窘紅了臉,正要回身去拍門,卻聽見身後有人虛弱卻清晰地說:「晗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