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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霜天最憶是江南

2024-06-12 04:06:31 作者: 青枚

  屋後的那眼溫泉是之前沒有想到的驚喜。葉初雪恨不得每天就長睡在那裡面算了。冰天雪地里,這裡熱氣蒸騰,水煙氤氳,像是能將她長久以來積蓄在體內的寒氣都祛除掉。

  平宗就說她的身體此前虧欠太多,一夜白頭,長夜不寐,手腳生涼,種種跡象都是血氣兩虧的徵兆,更兼之前流產,更是傷及根本。而這眼溫泉出自穹山最中心之地,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匯集孕化而成,他帶她來這裡也是為了給她調養身體。

  葉初雪卻不信什麼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的說法。只是多日的奔波殺戮確實令她身心俱疲,能在這裡心無旁騖地與平宗相守些時日也是很好的補償。何況溫泉水質特異,泡完後全身皮膚無比凝滑細嫩,她愛美之心大起,自然不會有異議。

  因為那日將心中的顧慮已經說開,兩人又相約好了不談俗務,都知道這山中歲月得來不易,又轉瞬即逝,葉初雪便真的絕口不提任何兩人之外的話題,只專心享受平宗的悉心照料。

  平宗常常會離開半日,回來時往往帶著打獵的收穫,狍子、雪貂、野鹿、黃羊,各種各樣,不一而足。他像是知道葉初雪不愛見血腥,總是在外面將獵物收拾好了,回來架在火上烤,一時間肉香味四溢,惹得小白狼圍著火堆不停地打轉,老是想趁人不備過去嘗一口。

  葉初雪怕它被火傷到,只好將它遠遠抱開,用手指蘸了蜂蜜讓它吮吸。平宗拎著酒囊過來遞給她:「來喝點兒?」

  

  此時天色已經全黑,兩人在屋外生起火,一邊烤肉一邊閒聊。山間夜空靜謐,寒星閃爍,冷月如鉤。風雪侵襲不到這裡,四壁群山高聳,山高月小,只覺真如廣寒仙境一樣空曠寧靜。

  葉初雪接過來只來得及喝了一口,酒囊就被平宗搶走。她咂巴了一下嘴,意猶未盡:「還要!」

  他卻不肯給了:「小酌怡情,大醉傷身。你還是小心點兒。」

  葉初雪便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也不吭聲,一雙眼眸黑白分明,滿是懇求的神色。她懷中小白狼便也學著主人的模樣眼巴巴地瞧著平宗。

  平宗沒好氣地戳戳它的鼻子問:「怎麼,你也想喝?這么小還不能喝酒呢,不然變成醉狼,當心這個南方人把你吃掉。」

  葉初雪嗔怪地瞪他一眼:「這跟南方人有什麼關係?」

  「你們不是最喜歡吃什麼醉蝦醉蟹嗎?」

  「那也沒有吃醉狼的呀。」

  「嗯,醉丫最好吃。」他漫無目的地滿嘴胡扯,這句話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了失言,一怔,仰頭灌下一口酒,去將烤熟的鹿肉割下一塊來。

  葉初雪幾乎是立即就明白了他的話意與突然沉默的原因,拿過酒囊仰頭喝了一口,索性向後躺倒在雪地里,望著夜空中明亮的參宿,神思飄飛。

  他取了肉回來,見她這樣便皺起眉頭,用足尖輕輕踢了踢:「喂,別直接躺在雪地里,太涼。」一邊說著,知道她不會理睬,只得回身進屋裡取出一條又厚又暖的虎皮毯鋪在她身邊:「躺這上面來。」

  老虎是他十幾天前打到的。虎皮溫暖厚重,虎骨又是絕佳的藥材,平宗踏踏實實收拾了十天,才終於將老虎處置妥當。

  葉初雪乖順地就地一滾,滾到虎皮上來,再順手將在一旁好奇地瞧著她的小白狼抓過來放在自己胸口讓它趴著。然後慢悠悠地說:「醉丫……虧你想得出來。」

  平宗見她神色如常,試探地問:「我知道你的乳名叫阿丫。」

  「嗯。」她懶懶地哼了一聲,一味逗著小白狼玩。

  「永德是封號,你有字嗎?」

  「我們南方的習俗,女子要出嫁時由夫家擬定字,成婚時寫在聘書上送至女方家裡……」她婉婉地輕聲說著,就像是在說前生的往事,「阿寐就有字,我……我沒有。」

  平宗伸手將她的頭髮打散了捲起一綹在手中把玩,笑道:「幸虧沒有。我給你取一個好不好?」

  葉初雪抬起頭來望著他。天上星光落入她的眼中,粲然明亮。平宗微微地笑著,回望她。

  他們都明白這話的意思。她已經將字的意義說得那麼明白,他的表態也就清晰無疑義了。

  「為什麼?」她像是怕夢醒了一樣,用最輕的聲音問。

  他笑了笑,躺下與她並肩:「因為我想長長久久和你在一起。」

  葉初雪嘆了口氣,語氣惆悵:「這世間能長長久久和你在一起的,都在這裡。」她拍了拍他心臟的地方,「何必非要宣之於口,做給人看呢?」

  「我不要做給人看,只是想讓你知道。」

  葉初雪微笑了一下,湊過去在他唇上親了親,仍舊躺回原處:「我已經知道了。」

  他不滿地皺起眉頭:「葉初雪!」

  「噓——」她豎起指頭擋在他唇邊,「我們找點兒樂子吧。」

  「什麼樂子?」他問,手不懷好意地往她衣下摸去,被葉初雪一巴掌打開。

  「你別只想著這事兒。」她白了他一眼,想了想說,「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再問我一個問題,好不好?」

  平宗搖頭:「不好。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葉初雪不信:「不可能!」

  「葉初雪,你攝政四年,你真以為我對你一無所知嗎?」他像是受了侮辱一樣不高興地看著她,「在見到你本人之前,我就已經對你無比熟悉了。」

  「真的?」她似笑非笑,「那我問你,我的生日是哪天?」

  「四月十二。」他答得不假思索,「至正五年,也就是元清二年四月十二,為了給你祝壽,落霞關太守給你送了一塊羊脂玉的玉璧。」

  葉初雪愣了愣,突然醒悟:「那玉璧是從北朝去的?難怪我覺得上面的纏枝葡萄紋看上去不像南方工匠的手筆。」

  他得意地笑起來:「還有什麼?你接著問啊。」

  葉初雪瞪著他,想了想又問:「我乳母叫什麼?」

  這個問題又刁又偏,葉初雪根本沒打算聽到真正的答案,不料平宗又是脫口就說:「你前後一共有三個乳母:第一個姓名不可考;第二個姓盧,洞庭人;第三個姓黃,家就在落霞關。你從小在落霞關長大,其實說起來,倒是比旁人更不像個鳳都長大的公主。」所以她有超乎普通公主的膽色和見識,也不似一般的帝都女子精緻細膩。但平宗就是喜歡這樣的她。

  葉初雪終於露出了得意的神色:「錯了!我雖然在落霞關待了好些年,但在那之前,我一直都住在豫章我阿爹的舊宅里。」

  平宗疑惑了片刻:「你父皇繼位前不是封清河王嗎?怎麼舊宅在豫章?」

  「因為之前他封的是豫章郡公,後來封王后就被派往落霞關了。所以要論起在封地居住,也就只有在豫章的那幾年。」她嘆了口氣,想起童年來悠然神往,「我就出生在豫章的舊宅子裡。那時候阿爹整日在外面玩,不肯回家。我外公家是豫章本地士族,阿娘的脾氣也大,一生氣便帶著我回外公家去住,總要阿爹發現府中少了這麼號人才派人去外公家將阿娘接回去。」

  平宗靜靜聽她說起童年之事,便不再吭聲,只是靜靜用手指為她梳理頭髮,一邊聽她繼續說:「後來次數多了,阿娘便不肯再跟阿爹回去,我卻嫌外公家規矩大,不肯多留,整日哭鬧著要回家去。一次阿爹來接我阿娘,阿娘便將我塞進阿爹的懷裡,將我們父女一起轟出了外公家。」她說著不由自主微笑起來:「你別看我阿爹那時候已經有了一兒兩女,卻是第一次抱小孩子。結果我一到他懷裡就不哭了,只衝著他笑。後來想想,大概阿爹最寵我,也是因為那一笑吧。」

  平宗便探過身去,伏在她的上方,扳著她的臉逗她:「來,笑一個給我瞧瞧,看看是有多顛倒眾生,讓你阿爹只喜歡你一個。」

  葉初雪惆悵了起來:「其實阿爹最愛的還是我哥哥。」

  「你還有哥哥?」平宗有些意外。

  「有的。」她點了點頭,索性挪過去枕在他的胸口,「我哥哥比我大兩歲,比阿寐小半歲,後來有一年發痘病死了。阿爹難過得也生了一場大病,從此就嫌老宅子裡有病氣。當時他正好要去落霞關,怕我也生病就把我帶在了身邊。阿寐老覺得阿爹偏心不帶她去,其實那是因為她小時候出過痘了,阿爹不怕她生病。」

  平宗皺著眉頭算了半天:「那時候你多大啊?怎麼事情記得這麼清楚?」

  葉初雪得意地笑了笑:「我記事早,一歲的事情都記得。」

  「真的?」他是真有些詫異了,「這麼早?」

  「嗯。」她談興上來,這些幼年時的事情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問,她就想說。也許她不能將自己全部的生命都向他敞開,但至少,她可以與他分享這一段從沒有別人涉足過的過往。

  「我家的宅子就在水邊。我記得我從小住的屋子窗戶外面就能看見鄱陽湖水面上的船帆駛過。我的門前是一個很小的庭院,大概還不如你王府里一半台階寬,院子裡種著海棠和杏樹,每年到了夏天我就盼著杏子快快熟了讓我吃。」她說到這裡,自己也覺得好笑,「也許是當日阿爹真不怎麼在意我們,所以我堂堂一個豫章郡公的女兒,從來不知道想吃什麼可以讓僕人去找管事的嬤嬤要。阿娘自小就教我,自己有什麼就吃什麼,找人家要太丟人了。」

  平宗撐著下頦聽她絮絮地說著話,看著她的眼中泛著星光,說起往事時唇邊泛起的清淺笑意,心頭突然無比柔軟。他想像著當年那個小姑娘,站在杏樹下眼巴巴地數著還沒有退卻青澀的杏子一臉饞相的模樣,簡直毫不困難就與他所熟悉的她聽見「酒」字時的模樣重合起來。

  她伸手向上探去,平宗幾乎能看見同樣這隻手,多年前還帶著嬰兒肥努力想要去夠杏子時的模樣。

  他突然感動起來。

  一直以來,她都是他的葉初雪。倔強精明,強悍狡猾。這卻是第一次,他仿佛看見了一個從未來得及遇見的葉初雪,嬌嗔天真;從未經歷過任何欺瞞背叛、鉤心斗角;人生中最大的挫敗無非是吃不到樹上的杏子;最大的煩惱無非是外公家裡規矩太多。

  他對那個在父親懷中止住哭泣嫣然而笑的小女孩充滿了疼愛。有誰會不被那樣燦爛的笑容折服呢?所以她會成為先皇最疼愛的女兒,並非因為母親,僅僅只是因為她能輕易勾起人心中最柔軟的情感。

  平宗伸手將葉初雪摟在懷裡問:「葉初雪,你想家嗎?豫章舊宅,聽著很好的樣子。」

  「想啊!」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我最喜歡吃鄱陽湖的銀魚羹了。可惜離了豫章,別處都找不到那麼好的銀魚了。」

  平宗快笑起來了:「你怎麼就想著吃呢?」

  「那當然了。」她朝他懷中又靠了靠,「還有鄱陽湖的黃雞。唉,可真香啊,到現在想想都會流口水。其實後來他們也給我進過,可不知道為什麼,味道就是沒有小時候吃著香了。」她喝了酒就有點昏昏欲睡,話也說得不大利索了:「這輩子大概都沒有機會再吃一頓鄱陽湖的黃雞了。」

  平宗笑了笑:「也不是什麼難事兒,你若是真喜歡,改日我讓人給你弄點兒來就是。」他豪氣干雲地說著,腦中已經在規劃要弄到豫章的黃雞,在揮師突破長江防線後還要取得哪幾個重鎮。「對了,葉初雪,你喜歡的銀魚只有豫章有嗎?還是整個鄱陽湖都有?那個魚羹怎麼做?我回頭找個廚子給你做好不好?」

  「嗯。」她哼了一聲,不再吭聲。

  平宗低頭看去,才發現她已經又睡著了。他心中大為奇怪,之前她喝酒從來不醉,也不知道為什麼自打來到此處,簡直沾酒就睡。他搖了搖頭:「還好意思天天喊著要喝酒?」

  這麼說著,只得將她抱起來送進屋裡去。

  與世隔絕的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小白狼已經有一尺多長了。葉初雪再抱它就不那麼容易了,力氣大了許多,隨時都能從她懷裡掙脫出來。它越長性格就越孤僻,不大愛與人親熱,氣得葉初雪指著它的鼻子罵:「沒良心的白眼狼,小時候多可愛,還會撒嬌,現在就老是斜著眼睛看人。再長大些怕就不認我這個主人了。」

  平宗一邊幸災樂禍,一邊勸道:「它是只狼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狼天性就是這樣了。」

  葉初雪扭頭看他:「你的赫勒敦也是這樣嗎?」

  平宗認真想了想:「沒有,赫勒敦像只狗,一直都很乖。」

  葉初雪看著小白悶悶不樂:「你怎麼就不能像只狗呢?」

  小白白了她一眼,掉頭跑開。

  平宗安慰她:「不像狗你才會時刻記著它是只狼啊。知道是狼就會提防著不被它咬你一口。」

  葉初雪怔了怔,十分惆悵:「原來彼此之間還是要保持距離啊。跟人一樣。」

  她順勢在雪地上坐下,抬頭看天。天空呈現出一種深邃的藍色,四壁雪山蒼然傲立,擁圍出那一片藍天來,看久了會讓人產生一種錯覺:「我怎麼覺得就像是被關進了井裡的青蛙,抬起頭只能看見這麼一片天。」

  平宗正在她身邊鞣鹿皮,聽她這麼說停下手,也朝天空望了望:「我覺得挺好啊。生做井底的青蛙也是種福氣呢。」

  葉初雪覺得跟他簡直沒有話可說,哼了一聲,繼續抬頭望著天空,喃喃道:「這日子都過糊塗了,也不知道現在是幾月了。」

  平宗想了想,笑道:「山中不知日月深,誰還記得現在是何年何月?說不定外面已經天翻地覆三百年過去了,咱們只做這武陵桃花源中人吧。」

  葉初雪看著他一味地笑,一直笑到他心中發毛,只得投降道:「好吧好吧,不做神仙做凡人,現在差不多該是四月了吧。」

  「啊?!」葉初雪震驚地瞪著他,像是聽見了最不可思議的話,「四月?!四月還是冰天雪地?!」說完自己也知道這話太可笑,只好憂愁地托著臉遙想家鄉:「江南的四月都已經是遍山春花了。燕子斜飛,春幡裊裊,青梅酒正好,陌上少年春衫薄。若還在鳳都,正是春遊踏青的好日子。」

  平宗放下手中的活來到她身邊坐下,和她一起望著天空,笑問:「怎麼,想家了?」

  她不吭聲,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輕哼起歌來:「望江南兮清且空,對荷華兮丹復紅。」

  平宗聽她哼的曲子清幽婉轉,用的是南音,不禁大感興趣,咦了一聲,好奇地瞧著她:「你唱的是什麼?再唱兩句來聽聽。」

  她嫣然一笑,繼續唱道:「……唯欲回渡輕船,共采新蓮,傍斜山而屢轉,乘橫流而不前……」

  平宗笑道:「這句我聽懂了,你是想與我泛舟湖上,學范蠡西施呢。」

  她抿嘴微笑,並不回答,興致上來,索性坐了起來,在他面前款擺腰肢,緩緩升立,斜踏出去一步,腳尖輕點,皓腕婉轉,斜肩抖袖,低頜垂首,腳踏節奏,邊歌邊舞,俯仰之間,風情無限。

  「於是素腕舉,紅袖長,回巧笑,墮明璫……」

  她身後是雪山冰湖,頭頂是湛藍的天空。她如江南採蓮女般容顏緋紅,顧盼生姿,體態搖曳柔軟,仿如蒲柳在風中款款搖動。

  「荷稠刺密,亟牽衣而綰裳,人喧水濺,惜虧朱而壞妝……」

  她身體有一種柔韌的美,白衣翩翩,雖然不若專業舞伎令人目眩,卻因為衷心為情人起舞,舉手投足間有一種旁人都無法企及的妖嬈豐艷。一回首一折腰,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都變得溫軟如同春雨夜入吳江,溫潤直抵人心最深的角落。

  當她舞到最後兩字,突然飛快地旋轉兩圈,衣袂飛散,如姑射仙子般幾欲飛升。

  平宗不由自主地向她伸出手去,她卻趁勢背轉身子,玉山傾頹,向後朝他懷中仰倒下來。

  平宗本就已經痴迷,見此順勢托住她的身體,隨著她口中未絕餘韻,讓她躺入自己的臂間。一時間兩人四目交投,渾然忘我,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還有最後兩句,可別忘了。」他的手指從她唇邊撫過,沙啞的嗓音說出腦中唯一能想到的話。

  她仿佛被他下了咒,一動不動地落在他的懷中,全身都化作了水一樣,全靠他手臂的力量支撐,腦中一片空白,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了他。她讓自己沉浸在他的氣息中,一任他的身影遮擋住了面前那片天空,讓他的影子覆蓋在自己的臉上、身上,在他目光的催促下,像是喟嘆般喃喃吟出了最後兩句:「千春誰與樂,唯有妾隨君。」她恍然大悟,「原來你聽得懂南音。」

  他便笑了起來。牙齒在陽光下白得耀眼,一雙眸子閃著光芒,仿佛將天的藍色都吸了進去,眼眸深處也泛出了一抹藍色。他笑道:「這可是你說的,我記住了。」

  葉初雪閉上了眼睛,只覺全身上下一片輕鬆。

  原來不管不顧地說出來會是如此解脫。那如盛夏急雨中的荷葉一樣被密集敲擊鼓盪不平的心意,無論再用多少的國恨家仇去塗抹都已經無法掩飾。芙蕖露角,驚蟄鳴蟲,再冰冷的霜天白河,再厚重的積雪重冰,都抵擋不住那命里註定了的情意萌發。

  不管她如何地想要否認忽視、限制束縛那一縷情絲,她終究都還是無可救藥又心甘情願地在他的懷抱中沉淪了下去。

  放棄抵抗的滋味如此美妙,長久不曾有過的恣意任性,在這一瞬間如決堤之水漫涌而上,轉瞬間就將她淹至沒頂。而這一瞬間,在這樣天地靜謐山川無聲的世界裡,在這個只有他的世界裡,她完全不想掙扎。哪怕就此溺斃了,也覺得是得償所願。

  她躺在他的懷中,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將那兩句清晰又緩慢地重複了一遍:「千春誰與樂,唯有妾隨君。」

  平宗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她那樣一個堅硬頑固的人,怎麼會在突然之間就將堅冰融化了?他笑了笑,笑容卻無法隨心所欲地如往常那樣自若,他的胸口喉間滿溢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似乎不可言說又似乎隨時會噴薄而發。這樣的矛盾令他的笑容發緊,遲遲找不到說話的聲音。

  她卻為自己一時間的失控感到羞愧,突然推開他跳起來,轉身往石屋中跑去。

  小白跟在她的身後亦步亦趨。

  葉初雪覺得只有奔跑才能將自己心中牽連肺腑的那種酸痛舒爽發泄出來。寒冷的風撲在臉上,刻骨凌厲,她視線漸漸模糊,仿佛是要被冰封凍住一樣。她想也許那樣更好,趁還來得及,將所有情不自禁的流露,無法按捺的心動都凍結起來,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

  然而冰雪已經沒有了封鎖人心的力量。

  當她跑進石屋,暖意撲面而來,面上的冰霜頃刻間融化。她立在石屋的中央,看著屋中的一切,看著他們無數次纏綿的床榻,一起依偎度過一個又一個長夜的波斯長毛毯,彼此互相餵食的酒杯,突然發現他們早已經水乳交融,早已經不分彼此。只有她還在自欺欺人,以為這只是暫時的棲息,以為離開這裡她還能是那個發誓不會去愛任何人的葉初雪。

  她早已不再是她了。

  葉初雪茫然立在當地,突然覺得無比恐慌。一直以來她所賴以支撐的種種信念,隨著身體中冰雪的消失,也流失不見了。

  她的仇恨和報復,她的戒備和警醒,早在不知不覺之間被他化解不見。他說這是夢,她也以為這是個轉瞬即逝不可再得的美夢。沒想到夢境銷蝕人心,瓦解意志。她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地上,既為自己的解脫,也為自己的軟弱,痛哭失聲。

  平宗跟著她進來,站在門邊靜靜看著她哭倒,卻沒有去打擾她。

  他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自從失去龍城流落漠北以後,他發現自己更加能夠理解她的心思。她的喜怒和膽怯,她的悲歡與勇氣,她的一個眼神、一個笑容、一點點小心思,他都洞若觀火。

  平宗不想去打擾她。在她身邊坐下,默默守候著她,回味著她在自己懷中說出那兩句話時眼中滿滿的柔情,覺得就這樣坐到天荒地老,陪著她看日出日落也很不錯。

  小白狼在門外歡騰地玩耍,也不知過了多久,玩累了自己蜷在牆邊睡覺。

  「葉初雪!」聽見她哭聲略減,他撈起她的頭髮一邊把玩,一邊說,「如果是兩隻青蛙坐在井裡看著天的話,你就不會覺得無聊了吧?」

  「討厭!」她的臉埋在氍毹長長的絨毛中,「我才不是青蛙呢。」

  他輕聲笑了起來,把頭靠在床沿上,伸出手去。她乖巧地握住,坐在他的腳邊,把頭放在他的膝蓋上。一時間誰都不想說話,只專心享受著這寧靜。

  因為側著臉枕著他的腿,特殊的角度讓葉初雪留意到了某處異常。她咦了一聲站起來:「那是什麼?」

  「嗯?」平宗還沉浸在與她心意相通的美妙中,一時回神,才看見她走到牆邊,翻起長絨毯,露出下面一個暗格來。「葉初雪……」他皺起眉想阻止,站了起來卻又停住。其實不是什麼秘密,只是不願意她多心所以從來沒有提起過。

  葉初雪打開暗格,從裡面掏出小弓、小弩,還有一根孩童用的馬鞭。「這是什麼?這裡來過孩子?」她好奇地問,拿著小弩站起來,轉頭再掃視一眼室內。

  這裡全然不是那種普通給獵戶牧人歇腳過夜的地方。這裡裝飾精美,用具奢華,連酒都是最上乘的極品。她心中曾經有過疑惑,只是後來沒有再追究,此時看見這些孩童的玩具,突然有所了悟。「這地方是你以前常來的?那這些孩子的東西呢?」

  平宗無奈地接過她手中的小弩,熟練地檢查機括弓弦,說:「都是我做的。」

  「你親手做的?」她並不意外,只是為了證實心中的猜想,「這麼說,你不是一個人……」

  「當年我還沒有被先帝徵召時,每年都會帶阿若到這裡來住上一個月。」

  「阿若!」葉初雪突然明白了,「咱們來這裡之前,我就發現你繞著這座山來回走了好幾趟。我以為你怕會遇到什麼人。其實你是怕,是怕他……」

  他點了點頭:「這個地方只有阿若知道。如果咱們到了漠北的消息被他獲知,他就極有可能猜到我到這裡來了。總得小心點兒,對吧?」

  葉初雪心頭突然擔憂了起來,忍不住道:「我讓那些玉門軍的傷兵回去見人就說,想必他早就知道了。也就是說,我們的行蹤龍城已經掌握了?」

  「應該不會。」平宗搖了搖頭,倒是比葉初雪要鎮靜得多,「我時常出去查看,並沒發現任何人的蹤跡。我覺得阿若不會把這裡告訴旁人。他不說,就沒人知道。」

  「你怎麼就確定他不會說呢?」葉初雪心中的不安在不斷擴大。

  平宗卻有些不悅了:「因為我還是他爹。他如果真是連老子都不要了,不用我出手,天都會滅他!」

  葉初雪張了張口,卻猛然驚醒,強行將衝到口邊的話咽下去,改口道:「你忘了延慶殿的事兒?他也是主謀之一。」

  平宗搖頭:「那不一樣。」像是安慰她,又像是讓自己安心,他重複了一句:「不一樣的。」

  葉初雪嘆了口氣,知道在這個問題上自己無法再多說什麼,只得掩下種種憂慮,嘆了口氣。

  平宗似乎也察覺到自己剛才語氣不太好,過來拉起她的手:「葉初雪……」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聽見小白狼在外面狂亂地嗥叫了起來。

  平宗面色一變,當先沖了出去。

  葉初雪隨著平宗往外跑,剛出了門不妨平宗猛然站住,她收不住腳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背上:「小白怎麼了?」

  「你自己看。」平宗拉住她的手把她從身後拽出來,聲音里努力掩飾著笑意。

  葉初雪這才看清,門前冰湖上的冰裂開了,小白狼陷在冰洞裡,正仰著頭拼命想要爬上來。她驚了一下:「哎呀,你還看熱鬧,快去把它救上來呀!」

  她說著就往前跑,卻被平宗一把拽住:「小心!葉初雪,冰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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