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行雲本無蹤
2024-06-12 04:06:01
作者: 青枚
晗辛留在了平衍的別業里。
平衍壓根兒不讓她接近阿寂那間屋子,只讓專門照顧的傭人來匯報阿寂的近況,然後再轉述給她聽。晗辛倒是挺感激他的悉心關照,但漸漸就不耐煩起來,看不見阿寂,這算哪門子照顧?她總覺得自己在阿寂的事情上並沒有盡力,心中虛懸,坐立難安。
平衍看她這個樣子,多少也猜出了她的心意,於是放下正在看的書信,說:「你若閒得慌,不妨幫我再收拾一下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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晗辛這才醒悟過來,連忙過去幫他脫下外袍。
平衍剛沐浴過,頭髮還沒有干透,只是因為趕著出來見晗辛,因此還是綰起來用一根碧玉簪子簪住。身上在中單外面套了件青金色暗紋織錦的窄袖長袍,頭髮上的水順著耳後的骨骼蜿蜒流下,漫進中單裡面去,在他頸後的皮膚上劃下一道濕痕。
晗辛怔怔瞪著那道水痕,也不知怎麼臉上突然烘熱起來。水珠滑進了衣領,浸濕布料,白色的中單有一小片借著這濕意貼在皮膚上,顯出與周圍不同的顏色來。她鬼使神差地抬手撫了上去,指尖落在那一小片濕痕上,初觸手有些涼意,隨即他的體溫就毫不客氣地熏了上來,恍惚有些火熱的感覺。
晗辛猛然驚醒,連忙收回手,腦中嗡嗡作響,懊惱著自己也不知道剛才是中了什麼邪。
她不是沒有見過男人身體。在柔然時雖然不若告訴平衍的那樣做人奴僕,卻也總要幫忙照料傷兵,少不了身體上的接觸,卻從來沒有人會令她有過這樣的情不自禁。
平衍轉過頭來看著她,目光晶亮,似是洞徹了她的心思,又澄澈無偽,仿佛不明白她為什麼又收回手去。「怎麼了?」他問了一句,見她雙頰緋紅,一雙眸子光澤瑩潤,登時心頭一動,自己也有些薰染。
一時間兩個人什麼話都沒有說,彼此沉默地相對,卻又都覺得天光似乎驀地明媚了起來,遠處傳來的瀑布聲變得清晰而有力,敲打在兩個人的心頭,讓他們的心不約而同地微微顫動。
還是晗辛先回過神來。
她借著轉身避開平衍的目光,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你的頭髮還濕著,怎麼也不等幹了再束起來。」
平衍低頭輕聲笑了笑:「這不是趕著出來見你嘛。」
他的話大膽直白,言外之意不言而喻,饒是背對著他,晗辛還是心頭猛地跳了一下,卻說:「我又不會走,你急什麼?」
平衍說:「那邊柜子上有一個漆盒,你去拿過來。」
晗辛整理了情緒,照他指點找到漆盒,拿起來覺得並不重,送到他的身邊。
平衍卻不去接,只是說:「你打開。」
「是什麼東西?」晗辛好奇起來,見他微笑不語,也不拘謹,便打開了盒子,裡面卻是一把象牙梳子。「這是……」她怔了怔,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想讓我給你梳頭?」
平衍指著自己的腦袋:「你不是說頭髮還濕著嗎?」
「可是……」晗辛有些為難,總覺得他這個要求的意思在別處,卻又礙著他對阿寂如此關照,似乎如果拒絕就太過不講情面了。
「你若是不願意給我梳頭,」他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也不強求,淡淡笑道,「就把梳子留下,給自己梳頭也好。」
晗辛的臉騰地一下又燒得火紅。男女之間,以梳子這樣的貼身之物相贈,這意味實在太過曖昧,簡直比讓給他梳頭還要孟浪。
「你的梳子,我怎麼好拿走嘛。」她口中低聲拒絕著,不敢再耽誤,過去拆下碧玉簪,將他的頭髮打散,「還是給你梳吧。弄好了你的頭髮,才好再收拾你的傷。」
他便坐正,放心讓她去整治。
平衍的頭髮濃密烏黑,晗辛握在手中,滿滿一把,甚至有些握不住的,從掌中溜了出來。她找來一塊布巾,為他細細將發間的水擦乾。揉擦之間,又有幾滴水珠飛出來,濺在她的臉上。晗辛便去用手指輕輕擦拭,指尖碰到面頰才赫然發現自己的皮膚也是滾燙的,更加顯得那滴水珠沁涼。她的手指捻過去,水珠瞬間就被皮膚吸收。她微感意外,猛然想到那滴水珠是來自他身上的,卻消失在自己的身上,登時覺得心搖神動,無法自已。
平衍察覺到她停下來,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只得又回頭去察看,見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發呆,便笑著問道:「怎麼了?是不是發現我有白頭髮了?也不至於嚇成這樣吧?」
「沒有……」她趕緊搖頭,「殿下正當壯年,哪裡有什麼白髮啊。」
他鬆了口氣,笑道:「沒有就好。晉王還沒有生白髮,我若先有了豈不是讓人笑話。」
晗辛斂住心神,重又開始悉心給他梳頭,隨口道:「其實即便有白髮了也不怕。在柔然有一種烏斯蔓草,用來染髮,效果最好。」
她能正常說話,氣氛登時輕鬆了許多,平衍笑道:「烏斯蔓草我們這兒也有,只不過天氣冷,草長得沒有柔然那邊高,草汁也不多,只能用來給婦人描繪眉毛。」
晗辛手裡的梳子被他頭髮里的一個結阻了一下,拽得他的頭不由自主地向後一閃,「哎喲」了一聲。平衍笑道:「怎麼,一聽我說起婦人梳妝之事你就要對我下狠手?」
晗辛本就心慌,被他如此打趣又羞又惱,「哪裡!」然而後續卻又無法說下去,到底有些心虛,知道自己明明可以更仔細一些,還是因為他的話走了神。
平衍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一定又是漲得滿臉通紅,便閉上眼索性不去看,以免令她更加窘迫。
他不吭聲了,晗辛心頭也是一松,便專心地將他的頭髮梳通,卻因為頭髮仍舊潮濕,不便這就束起,只能先散披在身後。
陽光便在此時從窗外透了進來,落在平衍的身後,將他的頭髮照耀得仿佛被鑲嵌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芒一樣,乍眼看去,甚至分辨不出他本身的發色到底是什麼樣子。
晗辛這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一個男人長髮披肩的樣子,她一直以為女子長髮披肩風儀萬千,別有一番嫵媚風味。如今見到這個樣子的平衍,才赫然發現男人不束髮也會給人一種不同的美感。
平衍身形偏瘦,上身精壯,有著丁零男人特有的寬肩,整個人的背影顯得十分修長挺拔,益發令他的長髮顯得濃密厚重,充滿了勃發的生機。
平衍這一回倒是沒有動,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等著她下一步的動作。
晗辛意識到自己又一次走神,連忙低低咳嗽一聲,說道:「頭髮只能先晾著,我看看你的傷吧。」
平衍「嗯」了一聲,自動將中單褪下。
他的傷口被頭髮遮住,晗辛只得去將頭髮撥到一旁,這才發現傷處的包紮早就被水浸透了。她一皺眉:「怎麼這個樣子?你洗澡的時候怎麼不注意一下?」
他好脾氣地笑了笑:「一時忘了,浸到水裡才察覺。」
晗辛按住他的肩膀:「別亂動,我先看看,可能會有些痛。」
他果然就不動了。
晗辛將被染得看不清本來顏色的包紮拆到最後一層,微微碰了碰就知道已經與傷口粘連在了一起。她心裡微微一緊,低聲道:「你忍一下,會很疼。」
「好。」平衍甚至沒有去問詳情,只是乾脆利落地回答。緊接著一陣劇痛從肩背傳來,仿佛活生生從他的身上撕下一層皮來。
平衍重重吸了口氣,緊緊握住拳頭,渾身緊繃,卻始終一言不發,身體連晃都沒有晃一下。
晗辛自己都覺得手心出汗,努力屏住呼吸輕巧地為他處置傷口,生怕下手稍微重一點兒就會加重他的疼痛。但在看見傷口的一瞬間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縫的線還在,被血水泡成了黑色,傷口的紅腫愈加嚴重,有些地方已經開始潰爛化膿,竟然比當日在路邊她處理時還要惡化。「怎麼會變成這樣?你回去後沒找太醫再仔細瞧瞧嗎?」
「嗯?怎麼了?」平衍有些迷惑地扭過頭來努力想要看清肩後的傷,但微微一轉頭牽動皮肉,令他痛得悶哼一聲。
晗辛連忙握住他的肩頭阻止他:「你別亂動了,這樣哪裡看得見。怎麼這樣大意,都開始化膿了。」
平衍也十分迷惑:「今天早上才重新上了藥包紮的,怎麼這就化膿了?」
然後兩人不約而同地明白了。平衍不由自主地轉身,對上她震驚的眼神,隨即反應過來,忍著痛抬起手輕輕推她一下:「出去,快出去!」
晗辛後退兩步,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她腳上仍是那雙革履,腳底與竹製的地板相擦,發出沙沙的聲音,就像是一下下踩在他的心頭。
平衍閉上眼在心中嘆了口氣,終於無法再跽坐,身體向後一傾,將兩隻腳伸出來,改成箕坐的姿勢,一手撐在身後,一手搭在膝蓋上,長長地哼了一聲。
早上換藥時傷口癒合得還不錯,怎麼會半天不到就潰爛流膿?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他在泡澡時被水給浸壞了。而水中只怕也因為他抱過阿寂而有了病氣,只怕他也已經被傳染了疫病。
只是,晗辛的反應倒是迅捷,一旦想明白了原委,連個猶豫都沒有轉身就跑了。平衍心中有些複雜,雖然明明是自己讓她趕緊離開的,但見她真這麼幹脆利索地走了,心頭又有些發空。
他口中發乾發苦,漸漸覺得頭重得抬不起來,而身體卻一點點地冷了下去。
身後的傷處開始發麻,一時間竟然察覺不到疼痛,只是渾身上下越來越冷,力氣仿佛也在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他心裡終於忍不住埋怨起晗辛來,就算她要跑,好歹也找個人進來看上一眼,難道真讓他在這裡冷死不成?
他終於無法再支撐自己的身體,倒在了蓆子上。
這一定是今年新制的蓆子,帶著蘆葦的清香。平衍在閉上眼之前,也不知怎麼回事,腦中突然出現了晗辛坐在廊下編織蓆子的模樣。他心頭有些奇怪,之前見她還分明是個北方少女的打扮,怎麼此時再見,她就已經換作南方婦人的裝束?
晗辛的手靈巧地在蘆葦絲中上下翻飛,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她給自己縫傷口的時候,那雙手是不是也這樣嫩白如同新生的蘆芽,誘得人忍不住想去咬上一口。
她抬起頭,看見他瞪視著自己,便略帶羞澀地微微笑了一下。
「殿下,殿下!」平衍聽見有人叫他,奮力睜開眼睛,卻還是只看見晗辛的面孔。
這個夢真深。他這樣想著,漸漸沉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