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鳳城寒盡不見春
2024-06-12 04:05:24
作者: 青枚
羅邂進了居延宮,太后與琅琊王正在喝茶,見他來,太后忙招呼人給他設座。她面前小火爐上茶湯正沸,親自點了一碗送到羅邂面前,笑道:「文山侯如今是貴客了,不三催四請是不來的。」
羅邂被她說得十分尷尬,剛剛坐下,連忙跪下來謝罪:「實在是昨夜軍中又有人惹事兒,我去趕著先將領頭的人處置了,卻耽誤了這邊的事兒,請太后和殿下治罪。」
琅琊王呵呵地笑,對太后說:「你就別嚇唬他了。龍霄不在,京城戍衛的擔子全落在子衾一個人身上,你讓他妥妥噹噹把該做的事情做了再來就好,這邊又不著急。」
羅邂聽著這話,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誠心還是譏諷,只得誠惶誠恐地再次謝道:「殿下這話更讓我無地自容了。」
「你不要這樣,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琅琊王看著他的目光略冷了點兒,問,「聽說最近明光軍和羽林軍一直不安生,到底怎麼回事兒?子衾啊,我能放龍霄去北方,完全是因為還有你可以倚重。你若是鎮不住那票人,龍家也不是沒人接手這攤子事兒。」
羅邂覺得後背微微刺癢,冷汗如同蜈蚣緩緩從脊背上爬過。他點了點頭:「今日處置了領頭鬧事兒的人,想必會有所震懾。」
「如此最好,畢竟京城戍衛是頭等大事。子衾啊,我把這重任交給你,也是頂著滿朝的壓力,你可千萬不能將我置於難堪的位置上啊。」
羅邂點點頭:「臣明白,請殿下放心。」
琅琊王又問了一些鳳都防務之事,太后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只是專心烹茶,不時為琅琊王和羅邂將已經涼掉的茶換上熱的。談了一個多時辰,琅琊王總算按住她的手笑道:「你也不必忙了。我還要到明廬去見幾個外臣。」
到了居延宮門口,剛將佩劍取回裝上,忽然裡面太后的人便趕出來叫住羅邂:「太后問侯爺是不是落了什麼東西在裡面。」
羅邂一摸身上,隨身所攜各種小玩意兒都在,心下雪亮,連忙笑道:「是了,走得急竟將個銀花囊弄丟了。」
琅琊王不等羅邂,帶著守在門口的龍馭校尉先行離去。
那侍者便引著羅邂重又進去。裡面適才喝茶的用具都已經撤去,太后也換了一件半臂襦襖茜色襦裙,正坐在案前用支銀毫蘸了硃砂,往消寒圖上點梅花,見他進來,只略抬頭看了看,輕聲笑道:「他要收你的兵權呢。」
羅邂哼了一聲,走到矮几邊坐下,想了想問道:「他是要鐵了心對付我嗎?」
「若真是下了決心,哪裡還會讓你去兼管羽林軍啊?」
羅邂有些悻悻然:「我以為他是試探。」
「他當然知道你知道。」
太后這話說得極其兜繞,羅邂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苦笑:「他果然是在試探。」
太后放下筆,側頭瞧著他,似笑非笑地:「你若心中無愧,該怎麼出手就怎麼出手,他自然會幫你彈壓龍霄那邊。但你卻畏首畏尾,放任兩邊起衝突。你別忘了琅琊王也是明光軍里出來的人,軍中情形他比誰都清楚。那都是鳳都城裡的勛貴少年,又不比別的軍中兵痞橫行,再多的宿怨,若非有人刻意慫恿,哪裡有天天打架的道理?你固然是不想讓他覺得你將兩邊軍隊都掌握在了手中,他卻覺得你正是有了這樣的心思才惺惺作態。你犯了他的大忌諱。」
羅邂低頭苦笑:「虧我殫精竭慮地替他著想,倒落了個這樣的下場。」
太后點好梅花,讓侍女收走,起身來到窗下的繡架旁,一邊拈起一條絲線,捏在手中慢慢劈線,一邊淡淡地說:「他也是惱怒你沒有將北邊的事情盡數如實相告,當日讓龍霄殺了個措手不及,從此生了猜忌之心。要我說,不管你怎麼做,他既然心存猜忌,總能找出錯處來。你好好統御,他覺得你在搶兵權;你故意縱容,他又覺得你跟他玩心眼。所以根子還在你如何取信於他,而不在於你在這兩軍中到底在幹什麼。」
羅邂知道她說到了點子上,只是那件事情始終是他最大的創傷,哪裡容得別人這樣去戳破,一邊聽著便覺臉面上掛不住,一把捉住太后的手,咬著牙問:「我不是讓你替我進言嗎?為何不見效果?」
太后冷笑起來,低頭看著兩人的手,冷冷地說:「即便我是那種能夠靠著吹枕邊風進言的女人,他也不是那麼輕信的人。何況你又不是我娘家兄弟要尋個官職這麼簡單,你是掌握了戍衛兩軍卻連是不是北朝奸細都說不清楚的文山侯,我再美言又有什麼用?」
羅邂盯著她,從沒有一刻覺得這個女人面目如此可憎。她臉上那冷冷的笑意像極了一個人,他有些目眩,不曉得究竟是想到了永德還是離音,只覺得這些女人仿佛都有一張共同的面孔,一個個都仿佛站在高嶺之上,冷眼嘲笑著他的拙滯渴切。她們永遠不會明白他的苦衷,不會懂得當一個人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只能靠出賣自己去尋求生天時的悲苦。她們以為世界如同她們想像的那樣,會有無數人來無償地關愛幫助而不需付出任何代價。就像眼前這個女人,一時倒向這個,一時倒向那個,仿佛她身邊所有的男人都會願意護佑她一樣。
「如果你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到,就不要攪和進這一攤泥里去,你玩不起。」他壓抑著怒氣,將手收回來,知道太后沒有辦法幫自己,行動必須加快。
「我也不想啊,還不是你把我拽進來的。」太后神色漠然,忽然問,「離音在你那兒還好嗎?」
羅邂一驚:「你怎麼知道的?」
太后笑起來:「你看看你,總覺得自己手段高超,卻不明白你的一舉一動,看在別人眼中,就像一張白紙一樣清楚明白。那日你不是跟永嘉湊在一起說了半天嗎?別以為鶴鳴閣荒了,你們說話就沒人聽得見。我告訴你,這宮裡一草一木、一花一鳥都是我的耳目。不但宮裡是,別處也有。你是怎麼讓永嘉把離音賣給你的,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這麼關心做什麼?」羅邂皺眉看著她,「你不是也看不慣離音和龍霄走到一起去嗎?」
「那當然,不然我又何必做惡人揭穿永德還活著的事兒。」太后笑容里多了絲苦澀,「不管承認與否,我都是從紫薇宮出來的人。永德身上是有毒的,跟她在一起時間長了,所有人都會染上毒。你知道那是什麼毒嗎?」她目光中露出怨毒之色,「永德沾染過的人,一生與平安喜樂的幸福無緣。我們四個都是,你也是,永嘉也一樣,沒人能逃得過。她離音憑什麼獨獨能例外?我不許!」
羅邂瞪視著她,被她語氣中尖刻而陰毒的情緒驚得渾身發冷:「你瘋了!你是個瘋子!」
「你不信我說的?」太后冷笑,「那就走著瞧,你遲早會明白的。」
她起身向內室走去,冷冷地說:「我不管你把她怎麼樣了,送她來見我,讓我高興一下。」
「讓你高興?」
太后咯咯地笑起來,笑聲如銀鈴般動聽:「龍駙馬要知道她落在我手裡,肯定會很不高興,你說是不是?」
羅邂明白了。歸根結底不過是太后見不得舊情人有了心愛之人,這就像是一場不見刀光的戰爭,而離音完全不明白自己早已經陷入了最危險的旋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