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空歌蕩漾寒無夢
2024-06-12 04:05:22
作者: 青枚
龍霄怔怔看著面前隔著風雪笑吟吟看著自己的女子,突然發現自己還是不知道她究竟是誰。她身材小巧,五官精緻,皮膚仍像當年一樣緊繃光滑。但有什麼不一樣了,她眼神中再不復見好奇的光芒,一切都沉了下去,落在別人看不見的深處,目光中有一種凜冽的東西,必須要用微笑去中和。不知何時她養成了微微扯動嘴角的習慣,這讓她看上去像是在微笑,只是笑容太過縹緲,遠達不到眼睛裡。
「阿丫?」葉初雪細細咀嚼,仍舊是笑,「阿丫!」她幽幽地嘆息了一聲,自言自語,「已經很久沒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了。」她從惆悵中抬起頭來,依舊溫和地笑著,卻說,「阿丫,已經和永德一起死了。」
龍霄一呆,勉強點了點頭將失望掩去,強作歡顏地問:「那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咱們見這一面如此艱難,你真願意為了稱呼浪費時間?」她狡猾地迴避了他的問題,始終不肯給自己一個確切的界定,「我有要緊的事情跟你商量。」
龍霄畢竟性情灑脫,失落也只是一時之間,聽她如是說,便振奮精神,點頭道:「好,你說。」
葉初雪卻一時沒有說話,而是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研判。大雪落滿了他的肩頭,他凍得渾身微顫,鼻頭通紅,就連睫毛上都掛著雪花,卻仍然努力沖她笑著:「進去說吧,裡面暖和。」她軟化了自己的聲音,給龍霄讓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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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卻是間暖閣,四壁煙道里熱浪滾滾,整間屋子溫暖如春。也是在外面凍得很了,龍霄進來只覺一股熱氣迎面撲來,片刻間眼睛蒙上了水汽,頭頂上的積雪融化成水,順著額角耳畔流下來,像是淋了場雨一樣,整個人都被打了個透濕。
龍霄接過葉初雪遞來的布巾擦了臉,四周打量,果然房中只有他們二人。他心情忽然從容起來,臉上又掛出了吊兒郎當的笑容:「你在這裡日子過得很好啊,難怪從不想著回家呢。」
「家?」葉初雪微微地搖頭微笑,耳邊的紅寶石耳璫輕輕晃動,越發襯得她冰肌雪膚,清冷得不似凡塵中人,「我哪裡還有家?」
龍霄心頭泛起一陣酸楚,衝動地執起她的手:「你等著,我遲早接你回去。」
葉初雪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怔了一下,張了張口卻連一聲也不敢出,生怕會控制不住地暴露自己的軟弱。她定了定神,驚覺眼眶發燙,連忙抽出手後退一步,垂首看著腳下。兩人的腳底都沾了許多雪進來,此時早已在腳邊融成兩攤水,圍繞在各自的腳下,互不相涉,困守著自己的圍城。心頭剛剛泛起的那一點點暖意便被如此銷蝕掉,再抬起頭的時候,葉初雪仍舊是那個眼中帶著沁人涼意的葉初雪。
龍霄雖沒有察覺到這片刻間寒冰炭火般傾覆的心情,卻也敏銳地察覺到她再抬頭時刻意疏離的態度。
「琅琊王的刺客一直對我糾纏不休。」她再開口時,仿佛屋外的寒冷滲了進來,「他是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
「這個……」龍霄微微一怔,隨即苦笑,「你可真是不給自己留一點餘地啊。」
她也就明白了,聲音中多了些嚴厲的意味:「會留餘地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我有我的目的,你在晉王府應該很安全。」
她苦笑起來:「至少你沒有抵賴。」
「你都問到我面前了,抵賴有什麼用?」他又嬉皮笑臉起來,回身見窗下有一張軟榻,便走過去往上面一躺,雙手枕在腦後,深深喟嘆了一聲,「太舒服了!我自打出了落霞關,就沒正經在一張好床上睡過一覺。」
葉初雪走到榻邊垂首看著他:「為什麼?」
「因為副使他們不同意住驛館,擔心北朝人使壞,一路都是紮營。」他語氣里全是抱怨。
她問的卻是另一件事:「把我的行蹤賣給了琅琊王,是要跟他交換什麼?」
龍霄躲閃不過,索性一把捉住她的手輕輕晃了晃:「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總有辦法接你回家。」
再好聽的話說過兩遍也沒有了誘惑力,葉初雪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問:「離音可好?」
他唇邊的笑意終於變得溫存起來:「她很好,你放心。」
都是久經風月的人,她只用一眼就看透了這笑容里的含義:「原來如此……你……不許欺負她。」
他自信滿滿,仍舊是那句短促有力的保證:「你放心。」
「我能放心你,卻不放心阿寐。」
龍霄心頭沒來由地突地一跳,牽著她的手不由自主握緊:「你什麼意思?」
「我跟她姐妹這麼多年,卻從未交心,你知道為什麼嗎?」她嘆了口氣,在榻邊坐下,仍舊側著身讓他握著自己的手,「離音沒有辦法保護自己,你既然把她放在了那樣的位置,就要承擔起該有的責任。」
龍霄沉思良久,點了點頭:「我明白。我今夜就打發人回去。」
於是她終於說到了正題:「聽說平宸在賀蘭部的日子過得不好。」
「哦?」龍霄一怔,沒料到她居然在這裡這麼大膽地說起這個話題,不由自主坐起來,四周看了看,並沒有看到任何人,這才放下心來,問,「怎麼回事兒?」
「好像說是賀蘭部大人崇綰與本族中人意見不合。」見龍霄仍有些不解,葉初雪解釋道,「龍城有些事情你可能不清楚。賀蘭崇綰雖然是賀蘭部大人,卻常年居住在龍城,本部金都草原主要由大人府轄下的牧者令具體管轄。如今就是牧者令對平宸心存疑慮。畢竟平氏是賀布部的人,他們覺得即便擁立了平宸,做皇帝的仍然是賀布部,而非賀蘭部。」
「這倒也是。」龍霄雖然不懂草原諸部的事務,但很多事情本質相通,「賀布部內訌卻要讓賀蘭部出人出力,換我我也不干。看來這一步還是有欠考慮。」
葉初雪擰起眉來,從他話中聽出了些許端倪:「怎麼?莫非你與賀蘭部有聯繫?」
「我?我怎麼會?」龍霄失笑,「我這些年忙什麼你還不知道嗎?一個鳳都我都還沒掌握住呢。賀蘭部那麼遠,你讓我怎麼顧得上?」
葉初雪研判著他的表情。龍霄知道這個時候不能退縮,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沉聲道:「阿丫,你得相信我。你能信任的人不多,但我絕對是其中一個。」
屋外傳來腳步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的聲響,葉初雪驚醒般回神,終於放過了這個話題,垂下頭低聲說:「平宗要派兵攻打賀蘭部,攔不住了。」
龍霄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平宗的聲音在外面響起:「這裡有人嗎?」
葉初雪和龍霄飛快地放開手的同時,門被推開,平宗出現在門口。
平宗看了看屋裡的兩個人,笑道:「原來你們在這裡。尊使讓人好找。這位是我府中的葉娘子,想來你們已經彼此認識了?」
龍霄笑著站起來,若無其事地說:「這可真巧了,我剛才與葉娘子聊了聊才知道,原來她跟內人還是同鄉。真沒想到晉王府中藏金納玉,不但有北國胭脂、西域胡姬,連我們江南的佳麗都有。」
平宗一把將葉初雪從榻上拉起來,親熱地挽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笑道:「那些都是充數的,只有葉娘子才是我的心頭肉。」他說著親昵地抬起她的下巴,凝視她的眼睛,柔聲問:「你說是不是?」
龍霄微微變色,但飛快地掩飾過去,打著哈哈說:「怎麼驚動晉王親自尋來,莫不是怕我唐突了佳人?」
平宗笑道:「記得尊使是喜歡看劍舞的,正巧有個色藝雙絕的舞娘要表演,我特命他們等著你去看呢。」
「如此是不能錯過的。」龍霄一副新奇雀躍的樣子,轉身就往外走,「在什麼地方?」
「外面有人帶尊使過去。我與葉娘子說兩句話。」平宗並不放開葉初雪,話中意味明顯。龍霄知道自己不能再作逗留,意味深長地看了葉初雪一眼,轉身離去。
一直到龍霄的腳步聲走遠了,平宗才轉向葉初雪,捏著她下巴的手仍未放開,湊近她的耳邊,低聲笑著說:「手拉手說話,你們關係這麼好?」
葉初雪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忽覺好笑:「你什麼時候開始計較這種事兒了?」
「你的事兒我都計較,斤斤計較。」見她有跡象要擺脫自己的鉗制,平宗手臂微微用力,把她拉入自己的懷中,斷絕她的後路,「你跟他說得如何?」
「你不是都聽見了嗎?」她也不知到底平宗聽見多少,隨口試探著。
他自然不會上當,呵呵地笑起來,緊緊將她拉到自己身前,兩人身體緊密相貼,不留一點縫隙:「真想在這兒要了你!」他咬著她的耳朵,惡狠狠地說,大力掐著她的腰,令她幾乎上不來氣。
「晗辛在哪兒?」他濕熱的氣息噴入耳中,令葉初雪敏感地眯起了眼睛,勉力自持地問著她此刻最關心的問題。
「我帶你去見她。」他的手在她身上遊走,喘息漸漸濃重,這句話說出來更像是在調情。
葉初雪卻等不得,推開他就要往外走:「那還等什麼?」
「別急!」兩人親密的時候他從不容許她推拒自己,被她牽出去的手臂用力一拉,將她重重拽回來。葉初雪的臉撞在他的胸前,他堅硬的胸膛令她臉頰生疼。他的手臂更是如同鐵鉗一樣死死地禁錮住她的行動,「我說走才能走。」他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不悅,低下頭吻住她的口,不容她再說出任何反對的話來。
葉初雪從沒有這樣反感過他的舉動。剛才龍霄的閃爍其詞反倒證明了她心中一個極其可怕的想法。她心頭煩亂,又擔心著晗辛,實在沒有心情與他在這個地方行事。何況山腳下畫堂中的歌舞絲竹、猜枚行令之聲隱隱約約又連綿不絕地傳來,無一不在提醒著她這個特殊的時刻之所以會存在的意義,提醒著她龍霄離她也不過是咫尺之遙。
平宗察覺到了她的抗拒和逃避,腦中想到的卻是剛才看見她與龍霄兩人牽著手喁喁私語的情形,以及他們兩人在南朝盛傳的種種閒言,胸口越發有一股邪火按捺不住,手下便粗暴了起來,將她推擠到牆上,將她兩隻手高高舉過頭頂固定在牆上,一邊低頭吻她,一邊用身體在她身上廝磨推擠。
這強求卻令葉初雪更加抗拒,她拼命扭頭試圖擺脫他的索吻,抬腳踢在他堅硬的腿骨上。他惱怒起來,沉聲喝問:「因為他在這裡?」
她突然惱羞成怒,伸手就給了他一巴掌:「你混帳!」
響亮的巴掌聲讓世界突然冷靜了下來。
窗外無邊無際的鵝毛大雪無聲地飄落,而之前在她耳中呼嘯的血液奔流的聲音突然消失。她驚詫於自己的失控,也絲毫沒有忽略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
平宗握著她的肩頭,力氣之大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葉初雪擔心地盯著他,死死咬牙不肯呼痛出聲,心中懊悔了起來,擔心是不是自己打得太狠,以至於自己的手掌到現在都鑽心的痛。
良久,他抬起頭來,已經看不見一絲慾念,目光冷靜而克制,放開了她的肩膀,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你要想跟他走,我現在就把你送給他,你願意嗎?」
這當然是他負氣的說法,葉初雪心頭雪亮,卻仍然抑制不住心底的抽痛,低聲解釋:「不是因為他。」
他卻充耳不聞,冷笑地看了看她,轉身向外走去。
葉初雪死死盯著他的背影,耳邊嗡嗡作響,百般滋味一起湧上心頭。身體在她的意志之前自作主張,在她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之前,已經拉住了他的手。「別走!」她聽見自己說,「不是因為他。」
平宗的驚駭程度並不比她小,轉過身來,看清了她自己的震驚和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脆弱。他從來沒有從她眼中看到過如此多的情緒,驚怒、惶恐、迷惑、孤獨,她從未如此刻這樣無助過。她的身體輕輕顫抖著,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心情的激盪。平宗的手撫上她的臉,感受到手下傳遞出來無法言說的絕望。
「出了什麼事兒?」他迷惑地問。剛才進屋時明明還不是這個樣子,怎麼就是一轉身之間,突然她整個人像是被打碎了一樣。
葉初雪不由自主地攀住他的胳膊。她也察覺到了自己的顫抖,卻無計可施。她的軟弱和孤獨就這麼毫無掩飾地暴露在了這個會把她關進籠子裡的男人面前,羞恥感和自厭令她維持住最後的尊嚴,努力不在他面前情緒崩潰。但除此之外,她實在沒有辦法再堅持別的,至少眼下不行。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他追問。看出她瀕臨崩潰,心中也閃過了一絲不安。這是全然陌生的葉初雪,她暴露出來的軟弱令他措手不及。
「是龍霄。」她低聲說。太多的秘密和恍然大悟滿滿充塞著她的胸口,如果不說出來些什麼,她覺得自己會爆炸成無數個碎片。她只剩下了那麼一點點自控的能力,是維持自己的儀態,還是選擇能說的話說出來,她略作權衡,便選擇了後者。她從沒有這麼孤獨過,迫切需要說些什麼給別人聽。
如果不是她此時的模樣太過駭人,也許平宗就要笑了出來。她一時說不是因為他,一時又說是他,若是旁人聽去,只怕會覺得她顛三倒四,糾纏不清。但平宗太了解她了,知道她說的與之前的事情完全不是一回事兒。等了等,見她沒有說後面的話,索性將她打橫抱起,放在榻上,自己坐在她身後,將她攬入懷中環抱住,用自己的體溫緩解她的顫抖,問道:「他怎麼了?」
葉初雪靠在他的懷中,漸漸凝聚起力量來,說話的聲音雖然輕弱,顫抖卻緩解了很多:「是他把我的行蹤告訴了琅琊王。」
平宗明白了:「那些刺客!」
「還有……」她的聲音突然消失,陷入了更深的恐懼中。
「還有什麼?」久久聽不到下文,他只得追問。
葉初雪似乎驚了一下,搖了搖頭,突然攬住他的脖子湊過去吻住他。平宗捉起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掌心對掌心,胸口對胸口,他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安撫她的驚怒,卻沒有察覺到他自己的動作中也透露出了濃濃的怒氣。
被信任的人背叛的痛,他不會比她知道的少。尤其是當你以性命相托,卻被拿來當作交換的籌碼時。平宗了解那種似乎被全世界拋棄的孤獨。他當時身為攝政王權傾朝野尚且無法淡然處之,何況此時的她只是一個無家可歸時時以性命相搏的孤身女子。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痛,也沒有人比他更珍惜她的堅強,即使他們是彼此最可怕的敵人,都在不擇手段地傷害對方,但當他們受到別人的傷害時,卻只有彼此可以互相慰藉。
平宗理解了她突來的態度轉變,體貼地不追問細節,只是在這種親密中讓她知道自己的撫慰和支持。只是他沒有想到,即使是在情緒崩潰的邊緣,葉初雪也仍然沒有告訴他全部的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