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從前離恨總成歡
2024-06-12 04:05:20
作者: 青枚
南朝使者突然出現在龍城的永昌門外,雖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好在連日來鴻臚寺一直在接待各國來的使者,並非全無準備。
平衍本已經離開晉王府去召集賀布部子弟,剛出了門沒多久,又被平宗叫回去。那邊大鴻臚和禮部尚書都已經到了,幾人火速議論了一下,都覺得南朝使者到的時機太過蹊蹺,決定平宗和平衍先不出面,探探對方虛實。改由汝陽王平寧牽頭,禮部尚書賀婁元光、大鴻臚李釗、太常柳賀,以及龍城幾位新晉有為的年輕宗室,並眾人屬官親往永昌門迎接遠道而來的南朝使者。
這邊商議定了,由平宗親自擬定接待名單,那邊一邊飛快地去召集諸人,一邊也有人將這份名單給龍霄送去一份。
龍霄看罷這份名單向王越冷笑道:「你們晉王和樂川王架子真大,我千里迢迢從鳳都到這兒來,連他們的面都見不著。」
王越登時額角冒汗,連忙安撫道:「尊使誤會了,晉王和樂川王一直都在期待與尊使會面。只是大典前夕,他們二位事務繁雜,不能親自前來迎接,特特委託汝陽王接待尊使。汝陽王是當今陛下的親生父親,龍城宗室莫不以他為尊,即便晉王和樂川王也要對他禮讓三分。」
龍霄卻只是一味冷笑,拍著王越的肩膀說:「我也知道,派這麼個頭銜虛高的王爺敷衍我也不是你王兄的本意。我這人王兄也知道,最是嘻哈隨便,若只是我一個人的事兒,誰來都好說。只是我身為南朝使者,身後有鳳都舉朝文武百官看著,貴國這不是不給我面子,是不給鳳都面子,既然如此也就沒什麼好說的,趁著還沒進龍城,打道回府還來得及。」
他說著便起身向彩棚外走。王越明知他不過是在作態,卻也不好不去攔著,連忙過去拉住他跺腳道:「尊使脾氣也真是急躁,這不過是個暫定的提議,尊使有不滿,卑職代為轉達,哪裡有扭頭就走的道理?」
龍霄冷笑:「他們忙,我就不忙?我從鳳都到龍城,三千里路都走過了,他們走到這永昌門來能費多大力氣?我知道,客隨主便,我也不為難你們,但我既然帶著鳳都滿朝的誠心來,你們好歹也得有點誠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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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越連連稱是,將他安撫下來,轉身跟鴻臚寺的來人交代了幾句,讓他們速速向晉王稟報。
聽了鴻臚寺的匯報,平宗和平衍兩人相顧苦笑。平宗問:「這個使者是什麼來頭?倒是難伺候得很。」
近些日子,平宗專注軍隊的調防補給,將日常事務一律交給平衍處理,到此時才覺得事有蹊蹺。平衍倒是知道得十分清楚:「是龍霄。」
平宗於是也就恍然了:「原來是他,難怪!」
這語氣倒讓平衍意外了,問道:「阿兄知道這個人?」
「何止是知道?」平宗在鳳都也是有自己的眼線的,雖然最近自己這邊狀況百出,南朝的消息卻也還靈通,「你猜咱們這位南朝長公主在鳳都的盟友是誰?」
「難道就是這個龍霄?」平衍徹底驚異了,「可我怎麼聽人說當初永德長公主之所以會壞事就是誣陷龍駙馬與南朝太后之間的姦情啊。」
「世無定勢,涉及政局尤其如此。當初南朝長公主壞事,牆倒眾人推,人人都恨不得與之撇清關係。那個羅邂還是她的入幕之賓,不照樣靠著踩她一腳成了鳳都朝堂上的新貴,一時間風頭把這位龍駙馬都壓了下去。據我在鳳都的眼線匯報,長公主得以死裡逃生,全靠了這位龍駙馬出手相助。這事做得著實漂亮,知道內情的人自然會說他不念舊惡襟懷大度;不知道的人自然更會不知道永德長公主去國遠走,她手上那些人脈家底就都落在了龍霄手裡。」
「如果真是這樣的前塵恩怨,永德長公主又怎麼會將這些交給龍霄?」平衍聽得嘖嘖稱奇。
平宗也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中略帶著一點無奈:「不給他又能怎樣?生死關頭總得有舍有得。她捨棄對她來說幫助不大的根基,換得一個根基牢靠的盟友。在這樣的利益交換面前,以前那點齟齬恩怨都可以略過不談了。」
平衍默默拿起碗喝了一口酪漿,才笑道:「看來這位龍駙馬也是個殺伐決斷的厲害人物。倒正巧是他來,這就有點兒意思了。」
「是啊,意思深得很。」平宗自然明白他話中所指,微微笑了一下,「我聽說,本來是打算讓羅邂回來的,不知怎麼這位龍駙馬突然對這樁公務感興趣,使了些小手段讓羅邂很吃了點兒虧,於是就變成了由他出使。」
平衍聽著擰起了眉:「他這麼想到北朝來,只怕還是因為她。」
平宗早就想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自從那日夜裡從草原的石屋回來後,就沒有任何人再見過葉初雪。平衍忍了忍,到底沒忍住,問:「她現在在哪裡?」
平宗卻沒有回答,而是說:「咱們剛剛議定了對付賀蘭部的方略,他就趕到了永昌門,你覺得這是巧合嗎?」
「自然不是。只怕還是有人傳遞了消息。」平衍嘆了口氣,沒有說出心中所想的那個名字。
好在平宗也沒有追究,而是順著思路說下去:「傳遞消息也沒有那麼快,終歸還是人家料在了前面。但龍城局勢瞬息萬變,肯定是有人協調兩邊步伐,才能步步都打在點兒上。你以為現在這龍霄是為了咱們沒有露面不高興?他其實還是要牽絆住咱們,不讓咱們有精力去籌備出兵事宜。他這樣鬧正坐實了我心中的猜測,如果平宸稱帝,定然與南朝有關。」
「這樣你還不認為葉初雪是演了一出苦肉計嗎?」
「如果真是苦肉計,這個代價未免太大了。」平宗不肯改口,憂慮重重,「這個女人太善於抓住對自己有利的機會,從無到有,將事情搞大。我擔心的是,連她都被人利用了。」
平衍卻不肯相信:「她能被人利用?她那麼精明的人。」
平宗略覺煩亂,把話題扯回來:「這龍霄倒是不好敷衍,看來你得出面了。」
平衍苦笑:「你看,他們這個辦法還挺有效。你可只給了我一天時間去召集人馬。」
「讓焉賚去,反正他閒不住。」
「你還真不心疼他。」平衍笑起來,「他那一身傷,怎麼不得好好養兩天?」
平宗無奈地搖頭:「要逼著他回去躺下,說不定他就偷偷跑了。到時候連人在哪兒都找不到。不如讓他忙著,你府上抬肩輿的人有多餘的撥兩個抬著他走,他身體好,不會有事的。」
商議既定,平宗親自送平衍出門,臨分別時突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來,握住平衍的胳膊低聲說:「你見到龍霄要留意他身邊的人。」
平衍有些驚異地看著他。
平宗說:「居中兩邊協調的人想必你也知道是誰。我聽說你將她逐出了龍城,有誰比南朝使者更適合做她的掩護呢?」
平衍沒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與晗辛的事兒,面上一紅:「我明白了。」
平宗拍了拍他肩輿的扶手:「以龍霄的潑皮習性,你未必能彈壓得住他,我今夜設宴為他接風,他要見我你只管往我身上推便是。」
平宗送走了平衍,並沒有再回自己的書房,而是向賀蘭王妃的佛堂走去。自平若逃脫後,平宗便將賀蘭王妃軟禁在了她的毗盧院中,不許任何人接觸。佛堂幾日沒有人清掃,顯得十分冷清。平宗走入禪房,撳動佛像旁的機關,牆上出現一道暗門。自從上次王妃將葉初雪藏在這裡後,平宗命管家賀蘭越將府中大大小小的房屋全部重新檢查了一遍,也就發現了這處暗室。這次正好拿來用。
暗室里有一個三米見方的鐵籠子,籠子裡用錦被厚厚鋪了好幾層,枕墊俱足,葉初雪就躺在裡面。怕她在這裡冷,平宗還讓人在籠子的四面都燃起了巨大的火盆,整個暗室里熱氣騰騰,亮如白晝。
聽見開門的聲音,葉初雪坐了起來,看見他進來,臉上露出譏諷的笑意,「你怎麼來了?」她歪著頭想了想,笑道,「是南朝使者提前到了?」
平宗已經沒有興趣以驚訝來迎合她的機謀,走到跟前隔著籠子的鐵欄杆仔細打量她的臉,見她面色緋紅,點了點頭說:「你怕冷,在這個地方不會受凍。」
葉初雪嘲諷地看著他,似笑非笑:「多謝晉王關照。」跳動的火焰異常明亮,映入她的眼睛,仿佛是從她身體深處燃燒出來的。
平宗低頭看看,放在籠子外面一張矮几上的胡餅和酪漿分毫未動,不由皺了皺眉頭:「你一點東西不吃怎麼行?」
她只是一味看著他冷笑,並不作答。
平宗嘆了口氣,好言相勸:「我知道你不滿我將你關在這裡,但你沒給我別的選擇。你與任何人接觸,只要給你一雙自由的手,你都能去興風作浪。我現在不能讓你這麼做。」
「是不能,還是不敢?」葉初雪反問。神情雖然淡淡的,言辭卻尖刻,眼睛中的火焰仍然在跳躍。
平宗料到了她要說什麼,搖搖頭微笑:「沒用的,你激將也好,譏諷也好,我不會放你出去。你安安心心在這裡待著,有人會照顧你的飲食起居,等我處理完那些雜事,就放你出來。」
葉初雪冷笑了兩聲,回到墊子上躺下,面朝里不再理他。
平宗也不急於離開,見一旁有張繩床,索性坐下,隔著火光看著她被光芒包裹著的身影。突然說:「你真覺得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嗎?」
她倔強地沉默著。
平宗只好自己說下去:「如果換了別人做了你做的那些事,十個腦袋都掉了。我卻只是將你關在這裡,這是我對你能做的最大的關照。」
她突然坐起來,怒視著他:「我寧願你殺了我。誰要你的關照?」
這反應出乎平宗意料,他露出驚奇的表情:「為什麼因為這句話發怒?」
葉初雪也意識到自己沒有控制好怒氣,借著梳理頭髮的機會掩飾情緒,冷笑道:「你就沒有別的事要做了嗎?在這裡耗什麼?」
「研究你。」他直言不諱,「我還沒見過比你更有趣的人,像謎一樣。你究竟來做什麼?你心裡的秘密是什麼?你心到底有多大?我一開始以為你只是倉皇逃命的落難公主,後來發覺你狡黠聰慧,卻內心脆弱,一心想要復仇。但那都是假象對不對?其實你帶著巨大的陰謀而來,精心策劃每一步,利用身邊每一個能夠接觸的人。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他一連串的發問,激起了葉初雪面上的笑容。她靜靜等他問完,只回了兩個字:「你猜!」
平宗緊緊盯著她,兩人對峙良久,他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略過這個話題不再問,只是說:「南朝使者是龍霄,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想不想見他一面?」
葉初雪抬起頭看著屋頂,火光照亮她纖秀修長的頸項,像是霞光染上了她的皮膚。平宗入迷地盯著看了一會兒,驚覺自己有些心旌搖盪,連忙將目光挪開,催問:「怎麼樣?你要想見他,就回答我一個問題。」
葉初雪將目光轉回來落在他身上,搖了搖頭:「我不見。」
平宗禁不住變色。
平宗問:「為什麼?你難道不想見他?」
「他是南朝的朝臣,來龍城也是為了公事,我去見他做什麼?以什麼身份去?」
他聽出了她語氣中的恚怨,笑了起來,撈起她的頭髮攤在掌心,熊熊的火光之下,那一握長發仿佛被鑲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有一種浮華耀眼妖異的美。他將頭髮送到鼻端嗅了嗅,烏斯蔓草汁特有的青草香味若隱若現,勾起了他的思鄉之情:「在草原雨水最豐沛的季節里,五顏六色的彌赧花遍布草原,從腳下向遠處延伸,就像是在草原上織出了一條又厚又軟廣闊無邊香氣四溢的波斯氍毹。你知道彌赧花是什麼顏色嗎?」
葉初雪看上去興趣缺乏,只是因為頭髮在他的掌握中不得不做出敷衍的樣子:「你不是說了嘛,五顏六色。」
他的興致絲毫不被影響,呵呵地笑了起來,仿佛沉浸在對故鄉的回憶中不能自拔:「赤橙黃綠青藍紫,深深淺淺,就像是彩虹被織進了氍毹里。」
葉初雪被他攪得不耐煩起來,冷笑道:「你若要對誰抒發思鄉之情,那可是找錯人了。你的家鄉,不是我的家鄉。」
「我不需要思鄉,我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國土家鄉。」
她越是惱怒,他越是高興,輕輕拽拽她的頭髮,讓她的頭皮產生一種無害的酥麻感。無數次的耳鬢廝磨,他們對彼此的身體都已經十分熟悉,平宗知道她喜歡這種由頭頂灌入的力道,每次他輕輕拽她的頭髮,她都會激動得渾身輕微顫抖。但此刻他卻無心調情,這麼做只是為了在她面前儘量多地建立自己的優勢。他知道這樣做很無恥,但對這個不同尋常的女人,有必要使用非同尋常的手段,無恥點兒他也能原諒自己。
果然他的話成功地刺激了她。葉初雪眼中寒光凜冽,仿如風雪在一刻之間冰封了她全部的情緒,讓她連譏諷的笑意也擠不出來。平宗湊近她的耳邊低聲說:「彌赧花再美麗也不過一個夏天的熱烈,它變成烏斯蔓草之後卻能改換顏色,點染歲月。葉初雪,你有絢爛的前世,這一世做葉初雪,可以換一種活法。」
葉初雪淡漠地看著他:「我便是活到月亮上去,又與你何干?」
他笑嘻嘻地說:「你是我的侍妾啊。」
「我何時答應過你做你的侍妾?」她也學著他嬉皮笑臉,眼中的嘲弄令他心頭猛地一緊,怒意隱現。她卻不知死活,兩手抓住籠子的欄杆,臉緊貼著欄杆,要從最近的地方看清他的表情,欣賞自己的言辭給他帶來的傷害:「你還沒學乖嗎?收我做侍妾?你的虧吃得還不夠嗎?」
怒氣令他握著她長發的手緊了緊,頭皮的疼痛牽扯她順著他的力道歪下頭去。但形容的狼狽並不能掩蓋她勝利的微笑,她厚顏無恥地說:「我能離間你夫妻之情,拆散你的父子之義,擾亂你們部族間的信任,你要不怕我,為什麼把我關在籠子裡?做你的侍妾?你還敢嗎?」
「把你關在籠子裡是對你好。」平宗發現其實撕開臉皮跟她說話要容易很多,「防備你興風作浪害了自己的性命。當然你要不喜歡,我也可以放你出去,不過前提是你得為我所用。」
「為你所用?」葉初雪冷笑,從他手中搶回自己的長髮,向後退到籠子的深處,「讓我為你做事,你得先問問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駕馭我。」火光從四面八方拱衛著她,令她在這一刻宛如丁零祖先傳說中自雪山上步下凡塵的神女,在光焰的中心倨傲地看著他,像是聽見了最好笑的笑話。她的姿態太過矜貴,眼中光芒宛如彗星掠過,光焰灼然,即便是平宗這樣的人,也不禁被她的注視盯到心旌搖盪,不能自持。
他突然發怒,提起牆邊的桶向一個火盆潑去,火焰頓時化作一縷青煙。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喧囂的光焰戛然而止,最後只剩下一個火盆孤獨地燃燒著。光芒退卻,葉初雪的影子被僅存的火光投在牆上,搖擺顫動,風雨飄搖。她卻從始至終不為所動,冷冷看著平宗的動作,目光中嘲諷的意味越來越盛,仿佛在嘲笑平宗必須要依靠這種強勢的暴烈手段來平息心頭的波瀾。
平宗終於不再希圖在言語上跟她分個勝負,盯著她看了看,用命令的語氣說:「今晚我在府中宴請龍霄,你去見他。」
「我不去。」她仍舊堅持,挾著在這場對峙中大獲全勝的優勢,傲慢而冷漠,毫不留情面。
平宗眯著眼睛打量她,知道她所憑藉的心理優勢實際上虛弱得不堪一擊,於是決定不再讓她囂張下去:「你要去,我會讓你們倆有一段時間單獨相處。你要告訴他一切計劃進展順利,平宸已經按照計劃抵達賀蘭部,但賀蘭部大人崇綰與牧者令有睚眥,彼此意見不能統一,平宸在賀蘭部被架空,稱帝之事遲遲不能敲定。」
葉初雪起初略微怔了一下,隨即想通其中關節:「對於內部分裂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外部強敵臨頭。你是想讓龍霄誤以為此時你出兵賀蘭部是最好的時機?他跟賀蘭部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關心賀蘭部發生的事情?」
平宗壓根兒不理睬她的疑問,繼續說:「我會遣人來給你好好打扮,不管你心裡怎麼想,今夜你就是我府上最得寵的侍妾。我對你信任寵愛,你能從我這裡偷到有用的消息。」
葉初雪冷笑:「你覺得他會信嗎?」
平宗篤定地說:「你會讓他相信。」
「我不會去,除非你綁著我去。」她依舊堅持自己的立場。
平宗淡淡笑了起來:「你身邊已經沒有幾個關心你的人了,你真不顧你那侍女的死活嗎?」
葉初雪一驚,脫口問道:「晗辛?晗辛怎麼了?」
平宗終於從她的反應中享受到了掌握主動的快意:「你也真放心讓她一個弱女子在強敵環伺中獨行,她若有個好歹,你怎麼對得住人家對你的耿耿忠心?」
「你把她怎麼了?」她再也笑不出來,一味追問。
「照我說的去做,不要耍花招。」
葉初雪怒視著他,罵道:「無恥!」
平宗不為所動:「我相信你分得清利害關係。」
「她現在到底在哪裡?」
「記住,要讓他相信你,你得首先相信自己要說的話。不過你天生就是個撒謊精,這個應該難不倒你。」
葉初雪恨恨地瞪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垂下眼睛,走到欄杆後面,放軟了聲音:「你來一下,有兩處細節我要與你商議。」
平宗笑道:「這就對了。我就知道你會想明白。」他走到葉初雪的面前,摸摸她的臉,「如果你這回表現好,我可以考慮送你回山腳下的房子,我們把籠子的事情忘了,你安心在我身邊,我也不會虧待你。」
他知道她不會感激他做出的承諾,因此在她抬眼衝著自己柔媚微笑的時候心裡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乖乖地說:「你說的話,可不許反悔。」
這樣的姿態實在太過難得見到,平宗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欣賞她臣服的態度。葉初雪突然發動攻擊,出手快如閃電,令他竟然沒有能及時躲閃開來。長長的指甲在他的臉頰上深深劃出四道血痕,又深又重,平宗臉上火辣辣地麻痛。他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一把拽住她的手腕高高舉起來,罵道:「潑婦!」
葉初雪掙脫他的鉗制,重重喘了口氣,刻意鎮定地說:「叫你的人來給我妝扮!」
因為樂川王平衍親自出面,龍霄終於不好再找碴兒鬧事,雙方在永昌門外正式會面。龍霄對平衍也算是久仰其名,但見到本人還是驚訝丁零宗室里居然也有這樣風儀秀逸的人物。儘管平衍因為身帶殘疾,始終只能坐在肩輿上,抬著頭與立在他面前的眾人交談,卻全然沒有任何不諧的神情,他對待南朝使者談笑風生,談吐自若,於眾多達官貴人之間絲毫不因為殘疾而有半分氣勢上的劣勢。
龍霄幾乎一見到平衍就對他心生好感,也就收起了一直以來的嘻哈態度,恭敬而溫文地與之交談。這倒令一路陪他北上的王越大為吃驚,才發現這位看上去吊兒郎當的紈絝子弟其實也可以如芝蘭玉樹一般溫文儒雅的。
「鴻臚寺已經為尊使備下了最好的一所院子,又找來了二十幾名家鄉在江南的雜役供尊使驅使,實際上準備相當細緻。但我臨出來之前,晉王卻讓我代為詢問,尊使是否有興趣在晉王府下榻?」平衍和緩地說著,真像是在諮詢龍霄的意見。
但龍霄十分明白,晉王平宗的這個邀請是不容拒絕的,否則自己之前的所有惺惺作態都變成了眾人眼中的笑話。出使在外,一人言行也變成了一國誠信,即使明知晉王府中荊棘密布,也不容他有半分退縮。何況,龍霄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此甚好。早就聽說晉王府里風光奇絕,我正想去見識一下。而且去了晉王府,晉王殿下總不好再避而不見了吧?」
平衍微笑:「尊使說笑了。晉王殿下打算今夜設宴款待尊使,屆時相信會有不少尊使想見的人都會到場。」
「哦?」龍霄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見平衍始終帶著溫文爾雅的微笑,安穩地坐在肩輿上。他們穿過城門洞的時候,巨大的陰影落在他的臉上,不過轉瞬,城牆另一邊的雪光就穿透了陰影映了過來。
平衍笑道:「尊使可知我們龍城什麼最有名?」他不等龍霄回答,便自己說下去:「大雪。尊使真是幸運,第一次來龍城便遇上了今年最大的一場雪。」
龍霄隨著他的目光看出去,眼前坊里井然,佛塔林立的龍城景象在眼前鋪排開來。
他們入城正值申時城外勞作的人們紛紛回家的時刻,平衍看出了龍霄的震驚神色,命前來迎接的馬車在一旁稍候,任由龍霄細細觀察周圍的一切。永昌門一帶的城牆高三丈二,開三個門洞,中間的門洞自南朝使者入城儀式後便關閉,普通人皆從東西兩個門洞出入,東進西出,秩序井然。永昌門內一條筆直的通衢大道直通向北邊的皇城,道路兩旁一座座坊里次第排開,坊門巍峨,坊中屋角飛檐層層疊疊,一座座佛塔點綴其間,不時有鐘鼎之聲在某個角落響起。
龍城地勢開闊,這一日大雪微風,一道道炊煙在雪幕後面款擺,仿佛九天煙霞,扶搖直上,直通玉京之上。龍霄自小在鳳都長大,卻是從未見過這般雄渾大氣的景象,一時間只覺浩蕩天風充盈胸臆,竟是說不出的疏闊健朗,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氣,朗聲笑道:「龍城果然不愧是江北名城,名不虛傳,真讓人一見傾心啊。」
平衍笑道:「怕是比不上鳳都吧。」
「不一樣,不一樣。」龍霄連連搖頭,「鳳都溫軟秀麗,龍城剛健大氣,各自有著各自的好處,不過倒都與各自國家相得益彰。龍城鳳都,龍鳳之都……哈哈哈……」
平衍見他興致高昂,也興奮起來,笑道:「原本為尊使準備了馬車,不過我想尊使大概會更喜歡騎馬穿城,一覽龍城景物吧?」
龍霄聞言大喜,頓時對平衍大起知音之感,點頭道:「很是,很是。我們還是騎馬的好。」他身邊親隨聽了這話,便將他的坐騎牽過來。
平衍問:「尊使騎過天都馬沒有?」
龍霄一愣,卻見平衍那邊的人牽過兩匹高大健壯、毛色油亮的雪白駿馬來,龍霄見了登時露出艷羨的神色來。
天都馬產自極西的天都山以西,雖以山為名,實際上產馬的地方卻在一個海島之上。天都馬極為珍貴,即便在島上也不超過一萬匹。百多年前西方霍國人攻占海島,得到了這批天都馬,卻由此惹來懷璧之禍,被東邊的洛國滅國,這一萬匹天都馬也就被轉到了東部的草原。此後百年間,為了這些馬,西域各國征戰不休,為之滅國者有十七國之多。而天都馬因為戰亂離鄉重重原因,也損失泰半,只剩下一千五百匹,被沙林汗帶回了阿斡爾草原,從此成為丁零人所擁有的最寶貴的財產。
天都馬體型健碩,耐力好,速度快,動作敏捷優雅,體質尤其異於尋常的馬。據說當年沙林汗曾經騎著天都馬日行三百里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速度奔襲高車,斬高車單于於王庭之中,從此高車遠避遼西,再不復侵犯丁零本部。丁零人關於天都馬的傳說車載斗量,數不勝數,而隨著丁零人的勢力逐漸擴大,天都馬的威名也越來越為天下人所熟知。但天都馬數量極其有限,即便是丁零人,如今也只有賀布部擁有不到三千匹,全部配備在賀布私兵中。
龍霄早就對天都馬如雷貫耳,如今親眼看見了天都馬,連目光都不肯挪開一下,連連點頭:「天都馬好,雖然沒騎過,卻早就盼望領略一下天都馬的風采了。」
平衍便微笑地揮手,令身邊少年將他扶上馬,用革帶在腰部固定好。龍霄看得驚訝,這時有人牽過一匹高大的天都馬來到他的身邊。龍霄無比興奮,立即翻身上馬。天都馬神駿無匹,他坐在馬背上登時覺得精神一振。
一切都準備好,平衍輕輕拍了拍自己坐騎的鬃毛,笑道:「我這匹叫阿薩娜,你那匹叫阿羅薩。天都馬都通靈性,我們丁零人的習俗還是以它們家鄉的語言給它們起名字。」
龍霄大感有趣,問:「那阿薩娜、阿羅薩都是什麼意思?」
平衍搖搖頭,頗為遺憾,「這卻不知道了。它們的名字都是從沙林汗那時世代流傳下來的,具體含義卻無人知曉,無非是個稱呼而已。」他愛惜地拍拍坐騎的肩膀,說,「阿羅薩性子倨傲,尊使可不要太過縱容它。」
一躍上馬背,龍霄就已經察覺到坐騎身體裡蘊藏的力道和不安分的氣質,但他騎術精湛,並不以為意,熟練地拎住馬韁左右試了試,知道沒有問題,便笑道:「放心吧,我倒不怕掉下來,卻怕迷路呢。」
「沒關係,我不會比你慢。」
平衍一語戳破了龍霄的擔憂,倒讓他臉上微微一熱,便不再囉唆,一夾馬腹,長嘯一聲,躥了出去。平衍豪氣勃發,也縱馬跟了上去。霎時間兩人身後的羽林軍和賀布鐵衛也都追趕著各自的主人而去。馬蹄聲如雪中驚雷,轟鳴著滾向遠方。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露出之前隱藏在人後、做男裝打扮的晗辛來。她怔怔望著平衍離去的方向,眼眶濕潤,無限悵惘。
當夜晉王平宗在自己的府中宴請遠道而來的南朝使者,作陪的除了樂川王平衍、汝陽王平寧、鴻臚寺禮部的相關人員外,還有先期抵達龍城的柔然、樓煩、烏桓諸國的使者。
龍霄身邊被安排了兩個西域美女,一個深目高鼻、膚白如雪,熱情如火,笑靨如花;一個茶色的皮膚、墨黑的眼瞳,媚眼橫波,風韻無窮。兩人說著生疏的漢話,左一個冤家,右一句心肝,便是他心中有事,也被勾引得喝下去好幾大杯酒。場中龍城琵琶名師賀若泉正在彈一支胡旋曲,琴聲錚錚,急如馬蹄,每一點都踩在人心頭。西域人天生奔放多情,不論使者還是侍從,聽著這琴聲便情不自禁地起身舞蹈。龍霄身邊兩個美女強拉了他幾次被他拒絕,便不再理他,自顧自相攜下場,隨著曲聲起舞,手臂蜿蜒腰肢扭轉,腳不點地飛快地旋轉,仿如佛寺壁畫中襟帶翩飛的飛天一般,飄逸華美,不可方物。
龍霄的注意力一直沒有離開過平宗。見他含笑欣賞場中眾人舞蹈,便放下酒杯悄悄起身。旁人都只當他要去更衣,更無一人阻攔詢問。從廳堂出來,外面大雪仍在下著,被屋中透出來的光芒暈染成了暖色,漫天飄蕩,仿佛不受人間任何事情的拘束,自由自在,散漫而熱烈。
龍霄也是頭一次在這樣的情境下看這種大雪。他酒喝得略過,有些醺醺然地發飄,看著紛紛落下的雪片,竟有種像是自己在向上飛升的錯覺。他本性就不喜歡太多的約束,此時酒興上來,忍不住揮舞衣袖想像著自己是仙鶴的模樣,扇動翅膀,仿佛隨時振翅高飛一樣。
招待宴請的廳堂設在廳事側面的一座畫堂中,蜿蜒的遊廊出來便是小山上一座可以俯瞰湖水的高台。龍霄遠遠地看見那個白色的身影在夜色中登上高台,她身邊閃爍明滅著一盞燈,隨著她衣裙的擺動,時隱時現,卻在暗夜中給了他最明確的指引。
龍霄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高台上風大,他出來時沒有穿裘氅,被風一吹,酒意散了大半,渾身冷得直打哆嗦,卻不曉得之前看見的人影哪裡去了。漫天飛雪的世界裡,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幾乎像是幻覺一樣縹緲不可觸摸。龍霄有些懷疑也許一切都是自己想像出來的。
但隨即,一陣風吹來,帶著她身上特有的馨香。龍霄激動地猛轉過身,果然看見她站在自己的身後,看著自己,似笑非笑。
「永……」他張了張口,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了。她就站在那裡,距離他不過一步之遙,近得觸手可及。他要開口時才發現千言萬語竟然無從說起,居然連叫她一聲也如此不易。
倒是她先開了口:「怎麼,不認識我了嗎?」
龍霄連忙搖頭,要說話,突然覺得喉嚨發痛、眼睛發燙,只得勉強笑了笑,用最鎮定的聲音說:「阿丫,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