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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等閒誰與東風怨

2024-06-12 04:05:16 作者: 青枚

  夜,漫長得沒有盡頭。

  離音赤身躺在地上,地磚冰冷徹骨,火盆只剩下一絲微薄的涼意,她渾身冰冷,只有臉和下身火辣辣地痛著。窗外月涼如水,稀薄的月光落在她的身上,仿佛在她渾身上下的傷處細密地撒滿了鹽。她覺得痛,卻又知道那痛只是心中的錯覺。身體是麻木的,就連手指頭都沒有辦法動一下,她根本就感覺不到身體的痛。

  

  噩夢比夜還要漫長。

  離音的臉貼在地磚上,耳朵嗡嗡作響,她的眼睛、臉頰、嘴唇都腫得不成樣子,看東西也只能透過眼睛的一條縫去看。但這已經很好了,比起昏厥前沒休沒止的凌虐,現在這樣讓她一個人安靜地躺在黑暗中已經是無比的慈悲。

  她試著動了動腿,疼痛從下身傳來,酸澀直衝到喉邊,令她想張嘴號啕,然而除了如垂死野獸般的喘息,她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她艱難地閉上眼睛,不敢相信一切竟然發生在她的身上。慘痛的記憶隨著身體的疼痛潮水一樣湧來,退卻復再湧來。她的劈裂的指甲死死摳著磚縫,讓指尖的刺痛維持著自己的清醒,害怕一旦睡去,就被捲入噩夢,再也醒不過來。

  他撕扯她的衣物,將她摔在地上,在她用指甲去反抗的時候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離音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的力氣,生生將他從自己身上推開,她想逃,被他一拳打得癱在那兒動不了。他撕裂了她的身體,將恥辱永遠鐫刻在她的身上,疼痛和羞恥將她淹沒在黑暗裡,傾覆了全部的世界。

  離音幾乎要咬碎了牙,才找到力氣伸出胳膊將不遠處被撕破的一件深衣拉過來,蓋在自己的身上。要活下去,就不能等著別人來救你。很久以前公主曾經與她們討論過這樣的話題,如果遇到了危險,怎樣才能活下去?樂姌說要帶著強壯的侍衛在身邊;珍色說化解危險,讓危險無法傷害到自己;晗辛說如果必須要面對危險,就要做好活不下去的準備;離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從來沒想過這樣的問題,考慮半天說要大聲呼救。那時公主顯得頗為憂慮,說她不擔心其他三人,只擔心她。公主告訴離音,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即使有救星來,前提是她不能在救星趕到之前死了。

  離音慘痛地笑了起來,那時的自己如此天真,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聽得似懂非懂。原來她被留在身邊,只是因為自己是最蠢的那一個嗎?

  天色不知不覺間大亮,有人悄悄進來,又悄悄出去。有人端著熱水,拿著藥膏來到她的身邊。她昏昏沉沉地察覺到身上的被子被人掀開,聽見女人細碎的驚呼,蘸了熱水的布巾落在她的背上,略燙的溫度卻讓她莫名地安心。

  「這是怎麼弄的,怎麼搞成這個樣子?」女子小聲地問,手下輕柔溫和,為她塗上一種藥膏,清清涼涼,像是帶著龍腦的香氣,「你又病著,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搞成這個樣子,吃虧的只是自己而已。」

  離音突然揮手打掉她手中的藥膏,拼著力氣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來:「滾!」

  女子愣了一下,默默轉身走了。

  離音冷笑連連,繼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屋外的光線大亮,她只能看見地上已經被收拾過,散亂的衣物、血跡污漬都被清理乾淨,腿間的灼痛減輕了很多,有一種冰涼的觸感,似是上過了藥。門推開,一雙女子的腳從外面跨進來。離音抬頭冷冷看著她,眼前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子,一身婦人打扮,身著淡綠色襦裙配黛色半臂,看樣子也是府中的下人。

  「你醒了?」那女子倒是對她冰冷的目光不為所動,來到床邊先探了探她的額頭,「給你擦洗的時候才發現你燒得很厲害,說是去請大夫,回來的時候你就已經暈過去了。」

  心頭一陣恐慌閃過,離音問:「大夫……來過了?」出聲才發現喉嚨干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已經走了……」她似乎看穿了離音的恐懼,柔聲安慰,「你放心,他只診了你的脈,別的什麼都沒看見。」

  那種被人揭穿傷疤的惱怒再次襲上來,她索性閉上眼不去理那女子。

  那女子卻對她的敵意毫不介意,笑了笑,說:「我姓柳,娘家姊妹排第二,你叫我柳二娘便是。」她聲音始終溫柔,有一種說不出的燙帖舒服,即便是離音心情激盪愁苦,也不知不覺地被她安撫下來。

  柳二娘問:「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離音搖了搖頭,仍舊不肯說話。

  柳二娘被晾在一旁,怔了怔,嘆了口氣輕聲出去。

  許久,腳步聲再一次接近。

  「你這樣會死的。」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驚得離音猛地坐了起來。

  撕裂的疼,沒有休止的凌辱,一切慘痛的記憶皆因這個聲音的主人而起,而此時,他站在床邊,手裡拎著鸚鵡架子,居高臨下垂目看著她,倒像是來救苦救難的菩薩一樣,說著體貼的話:「何必傷了自己?心裡不痛快,我這兒多得是瓶子讓你砸。」

  離音如見鬼魅,全不顧渾身的痛,騰地一下坐起來,飛快地退到床榻的最裡面,驚慌失措地瞪著他:「羅邂,你還想做什麼?」

  羅邂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來,將鸚鵡架子往前舉了舉:「這是公主府送來的。還有你的衣物和首飾,永嘉對你還真不錯,當初你從宮裡出來的時候可沒那麼多東西吧?」

  離音把頭偏向一邊,一言不發。

  羅邂說:「這對鸚鵡尤其有趣,看來龍霄確實待你很好。」他瞟了離音一眼,見離音不由自主地轉過臉來,盯著那對雪白的鸚鵡,目不轉睛,露出渴望的神色,頓覺有趣,「你就這麼喜歡這對鳥?」

  離音被他一問,驚覺失態,立即又轉開臉。

  羅邂皺起眉來,又打量了一遍鸚鵡,不動聲色地將架子放在一旁,還不忘吹著口哨又逗弄了一下,這才轉過身來,在床沿坐下。離音趕緊又向後退去,幾乎要將自己擠進牆裡去。

  羅邂被她蔑視的眼神刺痛,突然朝她撲過去。離音尖叫一聲向後縮去,卻已經無處可逃。羅邂一把握住她的腳腕,將她拖到了床邊。

  記憶鋪天蓋地地將她籠罩,離音聽見有人失控地尖叫,哭喊聲與記憶里的哀求咒罵重合,身體被穿透的疼痛隨即而來,她驚慌失措,直到羅邂用手捂住她的口鼻才發現原來尖叫的人就是她自己。

  羅邂皺眉看著她:「你再叫一聲,我就把你光著扔到外面去。」

  離音怒罵:「羅邂,你還要臉嗎?」

  「我要臉你就能認清現實嗎?醒醒吧,你的龍駙馬和我一樣,想得到你都是因為永德。」

  「你亂講!他不是,他親口說過!」

  「說過看著你就像看著她?還是說過得到你永德就會幫助他?」

  離音一怔:「你說什麼?」

  「行了,別裝傻了,你以為我不知道龍霄一直通過你跟永德聯繫?永德在北方都做了些什麼你們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嗎?她究竟幹什麼去了?」

  離音瞪著他,目光中透出一種奇怪的神采,令羅邂不寒而慄地後退了一步。仿佛風暴吹散了她以往的渾渾噩噩,突然間福至心靈,她看穿了對方的虛弱,想透了其中的關鍵,冷笑著說:「你不知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不怕告訴你,羅邂,你的日子不長了。你以為公主是那種會被你害了轉身就跑的人嗎?得罪過她的人都會死,你幾時見過她的敵人過得比她好的?當初沒殺死她是你最大的錯誤。沒錯,她還活著,只要她不死,你就一輩子都沒辦法安心睡覺。所以你變成了現在這樣,你必須要用身體的力氣來掩蓋你心中的恐懼。羅邂,你比謝紫欽還要可憐!」

  這個久違的名字突然冒出來,令羅邂面色劇變。那是他一生都無法碰觸的傷痕,永不癒合,潰爛流膿,不能被人觸及。

  離音暢快淋漓地譏諷著他,對他情緒的變化毫無察覺:「你不是一直覺得龍霄對我好很奇怪嗎?我告訴你,那是因為他不敢得罪公主,他之所以敢放心留下我,是因為他沒想到你們這麼蠢,你和永嘉都以為他是我的靠山,你們都錯了,公主才是,永德長公主才是。」她說到最後看見對方陰沉的臉色簡直快意無比。

  羅邂知道她說的不是實話,知道她只是捉住了自己的弱點誇大其詞,但當他張開口的時候卻發現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因為他也不敢肯定這話不會變成現實。當初以為派刺客去給她些厲害,她便會識趣地遠遁消失,不料不久又在龍城聽到了她的消息。而最令他不安的是各方來的消息都表明永德居然受到了平宗的保護。他不知道永德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去的北朝,卻知道這就像是硫黃放在了火爐邊,隨時有可能會被點燃。

  所以離音說得不算錯,那個女人只要不死,就永遠會成為禍患。而無論她的目的是什麼,羅邂都不覺得她會放過自己。

  「你跟她是怎麼聯繫的?」他攥住離音的胳膊把她拽到自己面前逼問,「說!」

  離音緊緊閉著嘴,倔強地瞪著他,露出譏諷的表情來。這表情太過熟悉,令羅邂不禁一呆,冷笑道:「這倒是你第一次像她。」

  離音一言不發,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一邊。她立即醒覺,將注意力扯回來仍舊與羅邂對峙,然而那一瞬間的走神已經被羅邂捕捉到。他順著那個方向看去,鸚鵡架子上,兩隻白鸚鵡正歪著頭瞧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

  羅邂狐疑地看了看離音,從她眼中辨認出驚慌來,仔細想了想猛然明白了。他放開了離音,裝作若無其事地背轉身去。離音沒忍住又朝鸚鵡看了一眼,不料回頭就看見羅邂正陰沉地看著自己冷笑。

  離音明白自己上當了,不顧一切地向鸚鵡的方向奔去。但她身上各種傷痛和高燒未愈,腳沾了地膝蓋一軟,整個人摔了下去。羅邂已經當先將鸚鵡架子搶到手裡,回頭看著她。

  「我就說你怎麼還有閒心養這扁毛畜生,原來是用來傳遞消息的。」他說著,將兩隻鸚鵡握在手中仔細打量,「我想起來了,當年南越國曾經進貢過幾對鸚鵡,說是會認路,還能學人話,當時我在太后宮中當值,她給太后送去過一對兒。原來除了當玩物,還有這麼大用途,也真虧了你們能想出這個辦法來。」

  離音爬起來,一把捉住他的腿:「別,還給我!」

  「告訴我你們是怎麼傳遞消息的?難道這東西能記住你的話?總不能是用字條吧?」他對她的哀求毫不回應,一味逗弄著鸚鵡,「來,說離音是個小笨蛋。」

  鸚鵡歪著頭看著他,不明所以。

  離音哀求:「還給我!」

  羅邂繼續耐心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調教:「離、音、是、個、小、笨、蛋。」

  鸚鵡慢慢學會了:「日影棵哥少滾藍……」

  羅邂撲哧一聲笑起來,像是覺得特別好玩,低頭動動腿問:「你們就這麼說話?聽得懂嗎?」

  離音心重重沉下去,那樣的笑容太過眼熟,昨日他動手之前,也曾這樣笑著看她。

  羅邂笑呵呵地為鸚鵡撫順背上的毛,捏起它的翅膀對著陽光欣賞。突然手指用力,鸚鵡吱的一聲尖叫,翅膀已經被羅邂折斷,暈了過去。

  離音看見痛暈的鸚鵡摔在自己面前,心痛得連忙捧起來,抬頭,發現羅邂正在對另一隻下手。白色的羽毛漫天飛舞,鸚鵡掙扎尖叫,兩聲悶響之後,身體重重地跌落在離音面前。離音趕緊去看,只見那小小的身體虛弱地起伏著,被折斷的翅膀無力地拖在身後,毫無知覺。她心痛得掉淚,不曾為自己流下的眼淚卻在這時落下來,抬頭看著羅邂,恨得咬牙切齒:「羅邂,我咒你不得好死!我咒你死時全身骨骼盡碎,哀號七天七夜不能瞑目!我咒你下一世變作螻蟻,遭人蹍踩而死!」

  羅邂被她陰毒的詛咒震得臉色一白,不由自主向後躲開她,依舊冷笑:「隨便你怎麼說,如果你不想落得像這兩隻鸚鵡的下場,就不要激怒我。」

  離音全身失力地癱倒,兩隻鸚鵡已經漸漸僵硬,她伏在地上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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