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峰迴路轉不見君
2024-06-12 04:05:15
作者: 青枚
平宗回到晉王府的時候,楚勒、焉賚都已經在等他。焉賚尤其往他身後瞧了一眼,被平宗捕捉到,有些侷促地低下頭去。平宗倒是替他說出了心裡話:「我把她留在獵場上的石屋了。」
焉賚吃了一驚:「就她一個人?」
平宗看他一眼,沒有直接回答:「趕緊把這邊的事情辦好,我去接她回來。」
楚勒、焉賚不再說什麼,幾個人朝湖心島的方向走去。焉賚一路報告:「中午賀蘭王妃帶人給世子送飯,到現在還沒出來。」
平宗詫異:「她日日如此嗎?」
「這兩日王妃似乎沒空過去探望世子。」
臨著湖有一個三間的畫閣,房子建在水邊,推窗便能看見湖水。這裡本是夏天供人賞荷花的地方,因為天冷也無花可賞,每逢冬天就封門不用。平宗秘密命人開門啟用,為了不驚擾旁人,也不用在柴房燒火,只讓人籠了火盆,臨時作取暖用。但一來本身臨水就比別的地方要冷得多,二來炭盆畢竟不如火壁,屋裡還是冷得人只待上片刻便手腳冰涼。
平宗等人進來的時候,忽律氏已經凍得根本坐不住了,只能裹著毛披風圍著火盆走來走去。見他們一行人進來,趕緊過來行禮,卻哆嗦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平宗皺眉,問在這裡負責的一個內侍:「怎麼連杯熱牛乳都沒有?」
內侍趕緊告罪後飛跑去準備。平宗將忽律氏的手拉過來握住,一邊為她暖手,一邊問:「你都打聽到了什麼?」
忽律氏從未得他如此小心眷顧,一時間眼圈沒壓住就紅了。丁零女子不興兒女作態,她連忙轉頭將眼淚眨回去快速地說:「剛剛聽鶯歌說,王妃突然要給世子送飯去,說是怕廚房做的飯不合口味,讓毗盧院的小廚房做了幾樣飯菜,帶著鶯歌、燕舞送進去的。」
內侍送來牛乳,被楚勒攔在門外,親自接過牛乳遞到平宗手邊。
「還有呢?」平宗從托盤中拿起碗來,自己先略抿了抿,覺得溫度適口,才送到忽律氏的唇邊,柔聲說,「喝點兒吧,暖和。」
忽律氏感動得淚盈於睫,點了點頭,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大口牛乳。再開口時說話已經略帶著鼻音,更加殷切地將一切說出來:「我聽鶯歌說,王妃的計劃,是飯後令人說世子不舒服,讓人去請大夫,趁這個機會將世子送出來,找人假裝世子在床上代替,午後申時角門外有車等候,是崇綰大人家的。王妃在那裡將世子交給崇綰大人,由崇綰大人府上的人送世子去金都草原,她自己還要回來照料假的這個。鶯歌說,這樣世子以生病為由可以不吃晚飯,最早也得到明早府中才會發現人已經不在了,到那時再追就來不及了。」
她一口氣說完,熱切地看著平宗,卻發現平宗與楚勒、焉賚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平宗似乎不甘心,又問:「就這樣?」
忽律氏點了點頭,忽而想起,連忙說:「我聽鶯歌說,賀蘭管家會幫忙,只是在哪個關節卻不清楚。」
楚勒皺眉:「我去叫賀蘭管家來……」
「不必了。」平宗攔住他,轉過來看了看忽律氏,笑道,「你也在這兒受了半天凍了,快回去吧,若真病了倒成了我的罪過。」
忽律氏目中帶著期待:「殿下如果還有用得到妾的地方,妾隨時等候殿下召喚。」
平宗點點頭:「放心,我會記得的。」
忽律氏這才向外走去,到了門口又轉過來問:「殿下今晚想吃點兒什麼,我讓下人準備。」
平宗一愣,明白她話外的意思,想了想,說:「我聽說你們忽律部的羊尾湯尤其好,你會做嗎?」
忽律氏本來也只是試探,聽他如此回答,不禁大喜,連連點頭:「會做,會做,我在家時常做給爹爹吃。」
平宗微笑不語,忽律氏如奉聖旨,深深行禮,風風火火地趕回去準備。
焉賚等她走遠了才當先開口問:「怎麼辦?」
楚勒苦笑:「這樣的計劃,怎麼可能成功?那位葉娘子就只能出這樣的主意嗎?」
「當然不止。」平宗蹙眉細想,「你們不覺得她知道得太周全了嗎?從頭到尾每一個環節她都能打聽清楚,就算鶯歌什麼都知道,也不可能這麼完整地告訴她。」
「難道這裡面有詐?」
平宗緩緩搖頭:「暫時看不出來。焉賚,讓你調查的事兒你弄明白沒有?」
焉賚點頭:「弄明白了,賀布鐵衛里跟王妃走得近的有三四個,其中領頭的是安多惹。」
平宗略微意外:「安多惹?他不是你的人嗎?」
「安多惹的妹妹嫁給了賀蘭部的鮑什,鮑什是崇執手下的親衛,關係就是這麼搭上的。」
平宗點頭:「這就對了,安多惹今天下午當值?」
焉賚幾乎是忍著笑說:「原本今日不當值,昨夜苦求了我,說是明日家中有事,跟人調換了。只是他的位置不大好,在側面林子裡,要想幫忙得費些功夫。」
這話說得連楚勒都笑了:「看來如果任由她們去做不理,恐怕事情不成呢。」
焉賚跟了葉初雪幾日,便不肯如他這樣公然譏笑,說:「如果葉娘子在的話,大概還是有辦法的。」
「如今卻只有你去幫幫他們了。」
平宗一直皺著眉頭在思量:「我總覺得不至於這麼簡單。但思來想去,除了這樣也沒有別的好辦法。三個關鍵人物,安多惹,焉賚你要安置好,不要浪費他的位置。賀蘭管家本就是王妃娘家帶來的,會幫忙是肯定的。他掌管全府各處門禁出入,必要時也給行個方便。再有一個是崇綰,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環節。焉賚、楚勒,我要你們兩人親自跟住崇綰府上的車,他們會從廣曦門出城向東,然後再折向北,將人送往賀蘭部。你們要等到出城了再動手,動手太早會驚動崇綰。」
楚勒、焉賚一起答應了。
平宗仍覺心中不安,囑咐道:「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楚勒,你安排接應的人……」
「放心吧將軍。」楚勒胸有成竹,「接應的人直接從咱們的關河本部調過來,龍城沒人認得。」
平宗點了點頭,猶豫良久,說:「人接到以後在廣曦門外十里長亭處等我。我要見見他。」
楚勒、焉賚不約而同地皺起眉,互相看了一眼,皆知這個主意不好。焉賚性情爽直,直接說:「將軍還是不要見世子的好。這樣會暴露了要將他帶往賀布部而非賀蘭部的用心。萬一他留下任何痕跡被人知道,咱們費這個功夫就前功盡棄了。」
平宗知道他說得有道理,卻還是不肯放棄,想了想說:「還是在那裡等我,見不見到時再說。」
兩人無奈,只得答應。
臨出門前,平宗又叫住焉賚問:「那個叫晗辛的侍女,她最近的行蹤你知道嗎?」
「她已經不在龍城了。」見平宗表情驚訝,焉賚只好解釋,「樂川王把她趕走了。」
平宗愣了愣,有些茫然:「什麼時候的事兒?阿沃沒有跟我說過。」
這事兒焉賚也不好細說,只能含糊其詞:「大概……樂川王和晗辛有些舊怨,不能相容吧。」
「不能相容?樂川王是那樣的人嗎?」平宗脫口而出,瞥見了焉賚曖昧的表情,才猛然醒悟,「他們倆……他們倆……」終究跟屬下討論這種事情太失身份,只得作罷,揮手讓他去了。
有了平宗的暗中相助,賀蘭王妃的行動出乎意料地順利。安多惹的運氣好得出奇,原本正在發愁位置離從湖心島到岸邊的玉橋太遠,就被焉賚以人手不足為由調到了把守玉橋的關鍵位置來。當賀蘭王妃離開湖心島的時候,沒有人留意到跟著她進入平若房間的兩個內侍已經換了人。
管家賀蘭越一路在暗中關注著王妃一行的動靜,指使他身邊的雜役一刻不停地傳令,將王妃一行從湖心島到西門的路上會遇到的人全部調開,令他們一路暢行無阻。西門外停著兩輛崇綰府來的車,兩輛車一模一樣,連拉車的馬,都是一式全黑的健馬。這令一直在暗中關注的平宗頗為意外,笑著對來報告的焉賚說:「這才像是初雪的手筆。我就說沒有這麼容易呢。怎麼樣,你有把握跟上嗎?」
焉賚拍胸脯:「沒問題。」
然而出了咸陽坊焉賚就傻眼了。他站在咸陽坊的坊門前,怔怔望著眼前,筆直的大道上有七八輛一模一樣的馬車行走。待到再向前走過一個坊,來到龍城南北縱貫的通衢大道上,更是頓時頭大如斗。只見滿街各個路口,坊門外,寺廟前,通向各方的大小道路上滿眼都是一模一樣由黑色健馬拉著的馬車。
焉賚的冷汗冒了出來,站在那兒有些不知所措。楚勒從他身邊經過,見到這個樣子也忍不住笑了:「難為他們找來這麼多一模一樣的車馬,如果不是知道他們肯定會從廣曦門經過,今兒的任務就辦砸了。你繼續找,我先走一步,到廣曦門等著去。」
焉賚苦笑:「這個樣子我怎麼可能找出世子上了哪輛車?看這個陣仗只怕廣曦門光你一個人是攔不住的,我多帶些人去,以防意外。」
楚勒叫住焉賚:「你等一下,將軍不是吩咐了不讓人知道嗎?你帶那麼多人去,萬一走漏了消息,這事兒就不如不辦了。」
「你放心吧,自然不會讓別人看見世子,不告訴他們車裡是什麼人就是。」
兩人商議定了,便不再拖延,分頭去辦事。
楚勒在廣曦門一共攔住了六輛馬車,焉賚帶人向前追,果然又追上了三輛。兩人會合後面面相覷,也不確定世子究竟在哪一輛上,總不能將趕車人都殺了,還有那麼多跟著他們出來的賀布衛士在看著,萬一真驚動了車裡的世子喊出來就敗露了。左右為難之下,兩人商議了半天的結果就是將這九輛馬車全都帶到十里長亭去給平宗看。
平宗原本的計劃,是由楚勒帶人將崇綰運送世子的馬車截下換上自己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世子送往賀布本部。但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在十里長亭等來的居然是九輛由崇綰府的人驅趕的馬車。而他們從賀布本部調來護送世子的人束手在旁邊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
楚勒、焉賚一臉慚愧,知道事情辦得太難看,實在有損自己的英名,低著頭不敢看平宗。倒是平宗心中一直糾結的疑團此時解開,放鬆了下來,嘆了口氣說:「現在你們知道厲害了吧?哪兒有那麼容易的計劃。也幸虧咱們有所準備,否則真是一片葉子落進草原里,你到哪裡找人去?」
楚勒為難:「現在怎麼辦?這麼多人……」
平宗看了他一眼:「也別掩人耳目了,找到人直接送走,顧不得許多了。」
楚勒、焉賚連忙分頭掀開車簾去找世子,一連掀了五輛車,裡面都沒有人。
平宗的心漸漸沉下去,突然想到一句要緊的話,叫過焉賚問道:「今日初雪對你說要抓緊時間,是要你做什麼?」
焉賚愕然:「她那話是跟我說的?我以為是跟將軍說的呢。」
兩人不約而同地變色。平宗鎮靜了一下,問:「在場還有別人?」
焉賚皺著眉頭回憶:「只有一個老頭兒趕著輛牛車……」他在記憶中搜尋,突然想起曾看見牛車上繫著一條絲帶,卻是曾經在晗辛的頭上見過的。焉賚大驚,看著平宗幾乎說不出話來:「晗辛!晗辛在場!」
這個答案平宗並不意外,他迅速過去將剩餘幾輛車的車簾全部掀開,果然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楚勒臉色發白:「人呢?出廣曦門只有這一條路,一個人也沒有放跑,世子不可能不在。」
平宗二話不說,翻身上了自己的馬:「楚勒你立即傳我的命令,關閉九門,全城戒嚴,任何人不得隨意行走。焉賚,帶上你的人去追,向著賀蘭部的方向,他們總是要去賀蘭部的。」
焉賚拉住他的韁繩問:「將軍你去哪兒?」
平宗從牙縫裡往外蹦字:「我去找她。」
入夜的雪原要遠比白天冷得多。風在屋外呼嘯,見縫插針地想要從門縫擠進來,木門被撞得咔啦咔啦作響,手臂粗的門閂都幾乎無法承受。窗外似乎還有野獸的嗥叫,與尖銳曲折的風聲交織在一起,全然不見了白天的靜謐曠遠。
可葉初雪還是覺得周圍安靜得令人心驚。火盆里的炭發出嗶剝聲響,也驚得她微微一震,回過神來用鐵鉗去翻了翻火炭,火星被攪得四處飛舞,有一點落在了她膝蓋上,還沒來得及在毛氈上留下任何痕跡,就已經湮滅。
此時她正赤腳坐在火盆邊,喝著波斯的葡萄酒,嚼著風乾的羊肉,因為之前渾身上下濕透,此時連長發也放下來,披在身後。她將身上潮濕的衣物換下,裹上了石屋裡原本備好的毛氈,在火邊烘烤了許久才將身體裡的寒氣漸漸驅散。葉初雪想像了一下自己的模樣,已經儼然一個胡族女子的模樣,不禁悵然一嘆。
門外遠遠傳來馬蹄聲,葉初雪等這聲音已經很久,辨出馬蹄來得甚急,簡直大合心意。她拎過盛放葡萄酒的細頸琉璃壺,又斟了一杯酒放在火邊溫著,先去將門閂拔了,回頭看了看自己的位置,挪到火盆側面,耐心等著。
門嘭的一聲被撞開,又重又急,寒風驟然撲進,將火盆中的火星卷得房頂一樣高,朝著她原先坐著的方向飄散過去。
葉初雪從容地望著來人。他面色沉黑如墨,因為一路疾奔而來,額頭上沁著汗珠,身體散發的熱氣糾結著怒氣,令隨他湧進房門的寒風也退避三舍。他向她走來,腳步沉重,震得杯中琥珀色的酒面微微顫動。
葉初雪不為所動,將酒杯拿起來遞給他:「回來了?」她的語氣平穩,倒像是個妻子在迎接勞作歸來的丈夫。
看見她的第一眼,平宗就明白了。她知道!從頭到尾,每一個環節她都知道。他沒有心情兜圈子,沉聲問:「他在哪兒?」
見他不接,葉初雪索性將手中的這杯酒送到自己唇邊,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說:「我在南方也喝過葡萄酒,不知為什麼卻沒有你們這兒的好喝。這酒的顏色多好看,就像紅寶石一樣……」
他上前一掌打翻她手中的酒杯,攥著她的手腕把她從地上扯起來,拽到自己面前,咬著牙逼問:「你把他送到哪兒去了?」
他越是生氣,葉初雪就越是心情愉快。沒有什麼比報復成功更令人開心的。她笑吟吟地瞧著他,因為喝過酒,眼睛燦若春江,眼波流盼,風情無限:「還能去哪兒?我又不是人拐子,小孩子當然要送回老家。」
他心中稍稍定了些,沉聲問:「金都草原?」
「如果路上一切順利的話,今夜就會抵達雪狼隘口。在那裡,你家世子的崇執舅父會帶著賀蘭部的一萬私兵迎候。如果你讓楚勒、焉賚帶人去追,最好趕在那之前追上,不然就會遭到迎頭痛擊。」
平宗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惡狠狠地看著她:「果然是你!」
「不,是你!」她在他的怒氣面前毫不動容,平靜得如一泓池水,只在說話的時候才有一絲若隱若現的波紋出現在眼睛深處,「是你親手把他送出了晉王府。」
「你!」平宗忍住想要掐死她的衝動,閉了閉眼,告誡自己要冷靜。他從沒有被人如此戲耍過,從沒有人能讓他暴跳如雷到這個地步,「你怎麼做到的?」
「因為有你呀。」她笑眯眯地說,眼睛彎成月牙,看上去年紀很小很無邪的樣子。
平宗也就明白了:「你故意設計那個漏洞百出的計劃,讓我暗中護送他們出府?」
「漏洞百出也算不上吧,只不過是我規劃了一條路線,把保障路線安全的任務留給你。看來你完成得很好。」她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嘉獎。又倒了一杯葡萄酒遞給他,「喝口酒,歇歇,聽我慢慢跟你說。」
這回平宗沒再拒絕,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擦乾了嘴唇,這才問:「你怎麼知道我的計劃的?」
平宗的計劃一直就是讓葉初雪幫助王妃把世子偷出去,然後將人截下送往賀布本部。只是這個計劃一直藏在心裡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只在五天前才向楚勒、焉賚透了底。
「我從沒跟任何人說過。」
葉初雪似乎覺得他這話很有趣,撲哧一聲笑了:「有些事不一定要說出來人家才能聽到呀。我跟你說過我的身份嗎?你不也知道了?」
「你是怎麼猜到的?」
「你將我與身邊人隔離開,那麼嚴密地監視我,卻不阻止我與王妃相交。你明明知道當初是她把我從宗正寺帶出來的,也是我給她出主意救了世子,如果她還想救世子,我是最好的人選,你卻放任我們兩人打交道,甚至在所有女眷面前刻意抬升我的地位。這目的還不昭然若揭嗎?」她走近他,看入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出來,「你希望我幫王妃將世子偷出來。」說完,微微後撤兩步,一攤手,笑道,「總不能我幹活讓你偷懶吧?你好歹也得出點兒力嘛。」
平宗臉上居然有一點兒微紅,他哼了一聲,坐下,又喝了一杯酒,悶悶地說:「的確是我的私心。如果他能私逃出去,我便不用將處置他的事情提到朝堂上去說。這件事情拖得越久越不好處置。當初我饒他不死,便為之後的兩難種下了因。」
他如此推心置腹,葉初雪也就不好再譏諷,看著他的眼神略柔和了些,感嘆道:「是啊,你到底是他的親爹,就算他大逆不道,做父親的怎麼可能不顧自己的兒子。」
「我本來可以做到的。」他長嘆,仍舊為自己當日沒有堅持將平若杖斃而懊惱,「也許是年紀大了,我開始心軟了?」他轉頭,疑惑地看著她,像是想從她的身上尋求答案。
她卻毫不留情地當頭給了他一棒:「我知道你不想讓世子去賀蘭部,卻不能讓你如願了。」
他微微變色:「你知道?」
「你想攻打賀蘭部。」
他震驚地望著她,目光中一閃而過的狠厲之色讓她悚然心驚,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退,勉強笑道:「怎麼,你想殺我滅口?」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低頭藏起自己的神色,儘量輕描淡寫地說。
「開始並不是很確定,但你將那個錦囊拿給我看,等於把羅邂完全暴露給了我。羅邂該是你攻打南朝最有力的幫手吧,你卻這麼輕易把他給賣了。我想了很久,雖然不敢相信,還是只能想到一個可能,你現在志不在南方。你厲兵秣馬,卻不南下,那是要打哪裡呢?」她像是在認真跟他探討這個問題,每一個問題提出之後,都盯著他停頓一會兒,似乎是在等他的回答。而平宗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反倒沉下心來,打定主意想看看她到底能想到多遠。
「你繼續說。」他又喝了一杯酒。
葉初雪有些猶豫,該不該將她知道的都說出來呢?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底線是一件可怕的事兒,但她實在太渴望打敗他了。從白天被他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四野茫茫天高地闊的雪原中那一刻起,她就打定了主意,等他回來的時候要狠狠打擊他一通。
那是一種無人可以忽視的恐懼。葉初雪從來都恥於承認自己會害怕恐懼,她的自尊令她在遭受屈辱的時候要更高地抬起頭,在被傷害的時候用微笑去掩飾疼痛,在孤獨恐懼的時候更要將這種天然的情緒深深掩埋掉。她如今所有的,也無非一點點無人珍惜的自尊而已。
但當她一個人站在雪地上,在沉默的天地山川面前孤獨無助的時候,那種被世界遺棄的孤獨和驚慌遠遠超過了被自己的家國拋棄時的絕望,強烈到令她連自尊都無暇顧及。她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在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的時候,她大聲地呼喊,祈求他的迴轉;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在聲嘶力竭後她陷入了絕望,因為恐懼兩腿發軟摔倒在雪地里,她躺在能埋住臉的雪裡,自暴自棄地想,也許今日就會死在這裡,也許會有野獸來啃噬她的臉,也許她再也見不到任何一個人了。
然而葉初雪之所以成為葉初雪,是因為她從不讓絕望主導自己。縱聲長哭,起初因為絕望而放棄了堅持的失態卻漸漸變成了發泄。她酣暢淋漓地將鬱積在心底的恨和愛喊了出來。她喊著那些人的名字,她的詛咒、怨恨、思念、眷戀,她把一切告訴了天地。然後精疲力竭地摔倒,從容地在雪地里打滾。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當她躺在雪地中看著連一絲雲都沒有的藍天時,當那隻孤雁再一次從天邊飛過時,她突然明白了平宗所說的天塹的意思。沒有人會到這裡來,不會有人救她,也不會有人殺她;不會有人來欺騙她,也不會有人來幫助她。她所有的只有自己,連敵人也沒有。
沒有敵人。
這個認知令她突然從一種長久以來幾乎長在了靈魂深處的桎梏中解脫了出來。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驀然鬆弛下來。沒有敵人!這意味著她終於可以在這兩三個時辰中放心地睡一覺。
葉初雪知道如果在雪地中睡著她會被凍死。她跳起來就往石屋的方向跑去,全然不顧自己蓬頭垢面,身上頭上都被雪打得透濕。她解開頭髮,暢快地奔跑,既不畏懼摔倒,也不擔心被人看見,因為這裡沒——有——敵——人。
當她終於跑到石屋前的時候,喘得直不起腰,兩眼發黑,臉、鼻子、嗓子都干痛得不得了,但她卻站在門口久久不願推門進去。寧願躺在石屋前的雪地上,肆意地唱著歌。
葉初雪不會告訴任何人她做過的這些事。她在石屋中擦乾自己的身體,伴著火盆美美地睡了一覺。再醒來的時候,整個人煥然一新。這個時候再想起平宗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裡的事情,鬥志就像火焰一樣在她的血脈中躥動。
也許是那一場太過痛快淋漓的縱情發泄讓她失去了對自己的約束,打擊他氣焰的渴望戰勝了理智,葉初雪將自己的猜測和盤托出:「我讓自己從你的角度出發,想想如果我是你,有什麼值得我放棄南征的呢?於是我想到了柔然的河西牧場。柔然人暫時放棄河西牧場,是百年難得的機會。而對銳意開疆拓土一統天下的北朝來說,河西牧場的上百萬匹良馬遠比南方的耕田更重要。如果是我,我也會選擇趁機取得河西牧場。只是打柔然與打南方不一樣,柔然與在北方和東北方環繞的高車、烏桓關係密切,一旦丁零有所動作,難保這兩部不趁虛發難,所以保障後方安穩就成了當務之急。」她笑了笑,看著他的目光充滿同情,「偏偏這兩個方向的後方就是賀蘭部。崇執帶著一萬私兵返回賀蘭部始終是你的心頭大患,再加上賀蘭部本身的五萬騎兵,如果他們反戈,趁你西征的時候發難,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如果是我的話,也會在西征之前,先敲打一下賀蘭部。」她說到這裡刻意停了下來,觀察平宗的神色,見他垂著眼避免與她的眼神相交,卻一點兒也沒有反駁,問道,「我猜得對不對?」
「所以你就知道這個時候我的兒子如果在賀蘭部手裡,會是很大的麻煩。」他點了點頭,「那你為什麼還要把他送到金都草原去?你把我要攻打賀蘭部的事情告訴王妃了?是她求你這樣做的?她想以兒子的性命來阻止我?」平宗想了想,又搖了搖頭,「不對,在她眼裡兒子比什麼都重要,如果知道有這樣的危險絕不會這麼做。是你,你為什麼一定要把世子送入險境?」
「為了讓你生氣呀。」她笑嘻嘻地湊近他,伸手去摸他的臉,「你看,就像現在這樣,臉色比外面的夜還黑。」
他當然不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問:「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瞪著他,審視片刻,說:「咱們做個交易怎麼樣?你告訴我當初你派羅邂去南方的詳情,我就告訴你我的目的,這是最後的機會。」
平宗盯著她,深深研判,像是想從她的表情中看出玄機來:「為什麼你對羅邂的事情這麼執著?」
她毫不退縮地迎視,倔強地一言不發。
過了一會兒,平宗搖了搖頭:「不對。」
「什麼不對?」
「沒有這麼簡單。」他放開她的手腕站起來,在屋中來回踱步,陷入沉思,「一直以來我還是太輕視你了,才讓你鑽了空子。你是個騙子,但不是瘋子,你卷進來,絕不僅僅是為了把世子送回外祖家,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聰明人不會做對自己沒好處的事兒,尤其是你這種亡命之徒。」他突然停住腳步,問,「晗辛呢?整個計劃里,我沒有看見她的影子,你怎麼會浪費這麼個好幫手?」
她胸有成竹地看著他一步一步向自己埋伏好的地方,準備給他迎頭痛擊:「是啊,晗辛呢?」
平宗覺得自己的心臟錯跳了幾拍。這是他在戰場上才會有的感覺,這種感覺曾經無數次救過他的命,卻在面對她的戰場上毫無用處,他只能穩定心神,仔細分析:「晗辛才是你最大的幫手,她不可能不參與其中。她的任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如果是這樣,那所謂救世子這場戲根本就是你的幌子。但什麼事情才值得你動用這麼大的陣仗去掩護呢?」他突然停住腳步,震驚地轉向她。
葉初雪知道他終於想到了,臉上露出笑容。從中秋之夜一直到現在,這是她第一次真心地笑。「沒錯,去金都草原的不只有你的世子,還有一個人。就在你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世子身上的時候,我的親信晗辛和你的親信內官高賢已經一起帶著他逃出了囚禁之所。」
平宗變色,轉身就向外走去。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雪,他拉開門風呼嘯著撲了進來,將大團的雪摔在了他的臉上。平宗不為所動,飛奔出屋,從懷中拿出一個號角奮力吹了起來。
葉初雪在他身後冷靜地說:「來不及了,只怕現在雪狼隘口已經打起來了。」
平宗不理她,號角聲穿透狂風雪霧,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葉初雪從沒見過這樣大的風雪,雪片足有她的半個手掌大,一團一團地撲過來,充斥在天地之間,密得伸手就能握住一大把一樣。她站在他的身後不過咫尺之遙,密密麻麻的雪花就已經讓他看上去像是在世界的另一端,遙遠得只有背影依稀可見。
然後她聽見了馬蹄聲,一個馬上的身影衝破了風雪突然出現在面前。葉初雪吃驚地後退了一步,起初以為真是號角聲起了作用,但隨即分辨出,馬上的人是楚勒。
楚勒奔到平宗面前滾下馬鞍,神情凝重而震驚地向平宗報告:「梁國公,梁國公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