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胡馬嘶風長嘯月
2024-06-12 04:05:13
作者: 青枚
出了永順門就是北苑。
葉初雪早就聽說過北苑是北朝皇族圍獵騎射的獵場,她一直以為既然獵場會很大,那北苑總得比鳳都皇城中的馬球場大上三四倍。直到平宗帶她踏入北苑的那一刻,她都沒有意識到北苑究竟有多大。
「我們這就在北苑了。」出了永順門不過片刻,平宗就停下來這麼告訴她。
葉初雪展目四望,卻絲毫不覺得有任何獵場的模樣,城外道路蜿蜒地伸向前方,與城門內的道路並沒有太大的區別。眼前是一連串的小山丘此起彼伏,樹林就像是被細密繡在這幅圖景上的針腳,每一棵都至少是兩人環抱的粗細,枝丫向著彼此伸展交錯,在樹林的上方織出森嚴的網絡,即使冬天也顯得幽深茂密。陰山挺立在遠處,一片青灰色的山體,山頂繚繞著雲霧,半山腰的雪線清晰可見。
平宗知道她的目光落在什麼地方,笑道:「你別看它近在咫尺,要到跟前,就算是我的馬也得跑上一天一夜呢。」
葉初雪有些疑惑地問:「這是北苑?你說的草原在哪裡?」
平宗手中的馬鞭指向山丘:「山那邊就是。」
「還要翻過山?那這片地方豈不是浪費?」
他笑起來:「怎麼會浪費呢?夏天這裡樹蔭下會有小溪,樹根下面長出的蘑菇可好吃了,還能打山雞、兔子。現在是冬天,動物都藏起來了,要到遠處去打狼。」
「狼?北苑就有狼?」葉初雪好奇起來,「今天能看見嗎?」
「怕是看不見了,以後有機會帶你去看狼王。」他說著話,催動坐騎緩緩穿過樹林,爬上緩坡,又向下行。葉初雪的目光始終被樹林遮蔽,放眼望去,林木之間只能見到白茫茫的遠景。即便一個月沒有下過大雪,北方的嚴寒還是讓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大地,遠遠望去,什麼都分辨不清。
然後,就在突然之間,林木消失了。平宗帶她走出樹林,眼前突然什麼都沒有了。一片蒼茫的白色,覆蓋著大地,一望無際,一直伸向遠方,直到目光所及的邊界。一條灰黑色的界限在天邊緩緩划過,像是天圓地方的邊緣。葉初雪平生第一次明白了為何人人都說天是圓的。因為她第一次看見了那條邊界。邊界的後面,巍峨的陰山沉鬱聳立。
此時天地間只有他們二人,風聲呼嘯,遠處似有鳥聲,卻不見隻影。太陽將他們的影子投落在雪地上,映照出他們親密相偎的輪廓。葉初雪的胸口被風脹滿,視野被雪白的世界淹沒。她似乎是踏進了一個神仙故事裡才會有的世界,一切的前塵過往,悲歡聚散都變得縹緲遙遠不可觸及。在這個空曠廣大到無邊無際的世界裡,只有她和那人的呼吸聲是真切的。仿佛天地為他們而打造,日月為他們在輪轉,仿佛這是一個只屬於他們兩人的世界。
他突然伸手覆蓋住她的眼睛低聲笑了一下:「別動。」他說話時氣息落在她的眼睛上,帶來一陣酥麻的戰慄。緊接著他的唇落下來,輕輕地吻上她的左眼,然後是右眼。
天很冷,但他呼出的氣息是滾燙的。葉初雪在心底略微掙扎了一下,終於還是在他微微後撤的時候睜開眼。他擋住了陽光和大部分的雪景,這令他的面孔在她眼中漸漸清晰了起來。她看著他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鼻尖對著鼻尖,四目交投,她恍惚能分辨出他眼中隱隱的淡藍色。
有那麼一瞬間,她恍惚起來,不知是不是他與腦後的藍天混為一體,才讓她產生了那樣的幻覺。而他沒有給她留下太多的時間去思考,吻上她的唇。
葉初雪嘆息了一聲,對自己心中油然而生的燙帖暖意感到驚訝。她從來不知道那裡還會有別的溫度,在這個她生命里最漫長的冬天,在那個早已被嚴寒冰封的角落,她竟然察覺到了些許冰雪鬆動的跡象。
當一隻孤雁從天邊飛過的時候,她從他懷中掙脫出來,將頭髮略攏了攏,說:「走吧。」
她根本沒有要解釋或者安撫他的意思。平宗惱怒起來,拉她上馬的時候力氣很大,拽得她胳膊生疼。她能感受到他的怒氣,卻無動於衷,維持著冰冷的沉默。這更令平宗火大,他突然狠狠地抽了坐下駿馬一鞭子:「走!」
神駿的天都馬從來沒有經受過這樣的鞭笞,憤怒通過鞭子傳遞到了它的身上。它長嘶一聲,奮力奔跑了起來。
葉初雪從未經歷過如此酷烈的奔馳。這是她到過的最北的地方,沒有了城中建築的遮蔽,迎面撲來的風就像是飢餓已久的猛獸,呼嘯著,張牙舞爪地撲了過來,像是要將她揉碎,撕爛,吞噬掉。而這一次她得不到平宗的護佑,他不斷催促坐騎更快地奔跑,將她毫無保留地暴露在風中。葉初雪很快便被灌了一脖子風,裸露在外面的皮膚像是被刀子輪流地割著,鈍痛刺骨。她盡最大的努力保持雙眼睜開,她想看飛馳的駿馬是否能將她帶到天地相交的地方。
但是很快她就意識到,北苑的廣大超越了她以往對任何宮苑的認知。他們一路向著陰山的方向奔跑,卻始終無法拉近任何距離。馬蹄濺起紛飛雪屑,像一柄鋒銳的匕首,在大地上深深劃下痕跡。
平宗的怒氣終於逐漸消散,他收緊韁繩,讓馬放慢腳步。她倔強地挺直腰背,從始至終一言不發,也不肯放軟姿態向他尋求護持。平宗在挫敗之餘,還是挺欽佩她的。即使是丁零那些從小在馬上長大的女人,也未必能像她這樣在凜冽的寒風中堅持下來。
最終還是她打破了僵局:「這兒還是在北苑?」
平宗鬆了口氣,興致復又起來,指著遠處說:「從這兒一直向北到山腳下,向西到黃河邊,向東到大蟒山,方圓四百里,都是北苑的範圍。」
葉初雪吃了一驚:「那比龍城還大?」
「大得多。所以所謂北苑,可是包括了好些草原部族的地盤。向東北,穿過陰山的雪狼隘口,就是金都草原,是賀蘭部的地盤。向西,騎著最快的馬走七天七夜,到了黃河邊,河北一直到沙漠都是賀布部的封地,河西就是柔然人的牧場。」
葉初雪腦中隨著他的解說逐漸有了更清晰的圖景:「也就是說,龍城向西、向北實際上是靠賀布部和賀蘭部拱衛,除了陰山和黃河,無險可守?」
他笑起來,惹得葉初雪白他一眼,「我說得很可笑?」
「當然不是。」他心情突然又變好了,不理睬她的冷眼,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仍舊為唇下冰涼的觸感略吃了一驚,口中解釋,「沒有幾個女人會立即想到龍城的防衛來。你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當初將丁零八部分封在龍城八方,就是為了護衛龍城。何況,這樣一馬平川的開闊地勢,對你們南方人來說,算是無險可守;對我們丁零人來說,就是天生的險隘。」
葉初雪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對,這種地勢,丁零騎兵的威力才能發揮到最大。」
「而對於沒有馬的人來說,這裡就是天塹。」他盯著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有一種沉甸甸的東西,令葉初雪警覺起來。
「你什麼意思?」
他一時沒有回答,反而避開了她追詢的目光。
葉初雪心頭一沉,從一開始就在擔心的事情果然成真:「你今日帶我到這裡來,究竟是為什麼?總不會來跟我生氣的吧?」
「不是。」他橫下心,摸了摸她的臉,「只怕你會恨死我。」
葉初雪心中漸漸明白,冷笑:「你要真怕也就不會這麼做了,為什麼?」
「你一直在想辦法幫世子逃脫,對不對?」
葉初雪後退一步,警惕地看著他:「你都知道了?」
「這不難猜。你打算讓王妃將世子偷偷帶出來,交給崇綰,送到賀蘭部去,對不對?」
她有一瞬間的神情躲閃,讓平宗覺得自己終於掌握了主動,但是要做下面的事情,比他想像的難了點兒:「但我不能讓你破壞我的計劃,也不能讓其他人察覺我做了什麼,所以我只能讓你離開王府,與世隔絕兩個時辰。」
「你的計劃?」
他笑了笑,安撫地摸摸她的頭髮:「現在不能告訴你,以後再向你解釋。」
「你想怎麼做?」她盯著他,目光灼灼,逼得他轉過身去。
「那裡——」他指向遠方,「仔細看,那裡有一座房子。」
葉初雪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極目遠眺,經過他的指點隱約在一片白茫茫中看見指甲蓋大小的一處與周圍顏色不大一樣。
「那是房子?」
「這裡看著不像,但走到跟前你就能看清楚了。」平宗抱歉地看著她,「從這裡到那座房子,大概三里地,你在雪地里走,最快需要一個時辰。那房子裡有肉有酒,還有柴火和生好的火。你只需要走到那屋子,在屋子裡烤火取暖,喝酒吃肉。到天黑前,我就會回來接你。」
「你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她追問,閃過一絲慌亂。
他飽含歉意,「對不起,我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保證你不破壞我的計劃。」他翻身上馬,又一次指點方向,「記著,朝著太陽的方向走,你一定能走到的。等我回來。」
她像是被驚呆了,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掉轉馬頭,促馬離去。
平宗縱馬走了一會兒,停下來回頭看,她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被震驚得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他有一瞬間的猶豫,萬一她走不到那裡,萬一她半路上遇到意外怎麼辦?但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他已經別無選擇。這個地點是他精心挑選的,距離永順門實際上只有二十里地,地勢平坦,沒有看不見的陷阱和坑谷,也沒有危險的動物。她只要肯動,就一定能走到。
但是為什麼當他再一次回頭,看見越來越遠的她仍然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時候心中仍然滿是不安?她沒有如意料中那樣憤怒或者絕望,既不哭也不罵,幾乎是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將她一個人丟在了莽莽雪原上。為什麼?
平宗一直到返回龍城,都沒能想明白這個問題。他上馬離開前最後一眼看見的她的表情一直在眼前閃現。
然而就像他告訴葉初雪的,他的計劃迫在眉睫,已經容不得別的變故了。他只能儘快完成一切,然後回去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