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淚濕羅巾夢不成
2024-06-12 04:05:08
作者: 青枚
龍霄動身的日子終於近了,他越發忙得不著家門,好容易忙到了深夜回府,一進門就聽說永嘉還病著,只得放下手頭一切事情先去探望她。
屋裡燭火通明,幾支孩兒手臂一般粗細的蠟燭放在琉璃罩中在房中各處燃著,永嘉床幛中也是一片瑩潤光華,竟是懸掛著七顆碩大的夜明珠,將她的容色映得分明。龍霄小心脫了靴子坐進床中,湊過去察看,只見永嘉閉著眼面朝里躺著,睫毛的影子落在光潔柔滑的顴骨上,微微顫動著。龍霄抬頭看了看床幛,絲帶流蘇分毫未動,於是笑道:「聽說你都睡了一天了,老這麼躺著也不覺得乏?」一邊說著,一邊探手去摸她的臉。
果然永嘉是在裝睡,伸手飛快地打掉他的手:「別碰我,病著呢。」
龍霄扳著她的肩將她扳過來仰面躺平,自己俯在她面前,用鼻子蹭蹭她的鼻子,笑道:「我不怕,有病過給我最好。咱們就算是夫妻同命了。」
永嘉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盯著他目不轉睛。龍霄被她瞧得一愣,只覺那目光如水,卻在水面下暗藏著冰凌,刺得人心頭不由自主地一痛,如同嗅了龍腦香一般,登時一陣清冽的微痛感由喉嚨直躥上眼眶,說話的聲音都不由自主地發顫:「真……真的?」
永嘉卻在這時扔開他的手,扭頭轉開:「假的。」
龍霄嘻嘻一笑,摟著她躺下:「我就要走了,你陪我好好說話,別鬧脾氣了好嗎?」
永嘉用力捶他:「誰跟你鬧了……」話卻被龍霄堵在了口中。一時間春宵帳暖,錦被情濃,自然風光旖旎不在話下。
終於到了臘月十五,這日一早離音就起身將早就整理好的行裝打點了讓青奴帶人送出去。家中諸人也都忙碌著要準備送龍霄出門,一時間也沒有人想起到她這兒來通報什麼。離音聽說永嘉會帶著龍霄的姬妾們將他送到家門口,只是自己身份著實尷尬,既非姬妾,又非普通侍女,又礙著永嘉的忌諱,眼看就要到時辰了也沒個人來找她,知道大概永嘉是有了吩咐,刻意將她遺漏在外面。
離音除了苦笑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窗外撲稜稜地傳來翅膀扇動的聲音,她出去,果然看見屋檐下掛著的鸚鵡架子上,立著兩隻白色的鸚鵡,看見她出來,嘰嘰咕咕地叫個不停。離音趕緊給食罐中加米添水,見它們翅膀上沾了不少泥水,十分心疼,抽出袖中絲帕為它們擦拭。
「這一趟多用了兩天時間,是路上有什麼危險嗎?真是辛苦你們了,快好好歇歇吧。好在這幾日沒有風雪,上次那場雪真是擔心死我了。」她一邊照料著鸚鵡,一邊細聲地說著,將一腔愁緒全都傾注在它們身上。
兩隻鸚鵡各自歪著頭瞧著她,累得也不大願意動彈,只在她手指碰到的時候才勉強挪動一下。離音知道它們的習性,也不過分驚擾,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放了手。雌鸚鵡立即歪著身子將頭搭在雄鸚鵡的身上,兩隻扁毛禽鳥交頸而棲,看得離音差點兒落下淚來。她幽幽地嘆了口氣,低聲道:「你們要一輩子相親相愛,彼此不分離,千萬別學那些人……」
「哪些人?」
龍霄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離音驚得手顫了一下,手中水壺裡的水登時灑在了腳面上。她低頭看著一片濕涼的鞋面,以為自己聽錯了。
然而他又說話了:「怎麼不回過頭來?」
離音眨了眨眼,不願意相信,也不敢相信,頭越發低垂下去,眼淚卻一滴滴地砸在了腳邊的青磚上。然後一雙臂膀過來將她收攏在懷中,他慣用的龍涎香在鼻尖繚繞,離音不敢回頭,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他卻不依不饒,在耳邊輕聲問:「我就要走了,你不送我也就罷了,連看一眼也不願意嗎?」
一句話敲碎了離音所有的自哀自憐,她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轉過身,只見龍霄正含笑看著自己,仿佛不過是喝了一杯酒,帶著微醺的情緒來撩撥她一下。她突然惱怒起來,掄起巴掌就扇過去,啪的一聲在他臉上打出一個紅印來。龍霄紋絲不動,依舊含笑看著她,卻問:「我要出遠門,你就這麼送我走?」
「你都走了,怎麼又回來了?」她抽抽噎噎地問,看著他臉上的掌印又心疼起來,「痛嗎?」
他搖了搖頭,笑得像是剛下過雨就露出臉的太陽,「不跟你道別我怎麼能走?我怕你一生氣就再也不見我了,我千里迢迢從北朝回來,卻見不到你可怎麼好?」
明知道他是順口胡說,離音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又覺得自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實在丟人,低頭斂了斂才問:「你會見到她嗎?」
「正想問你,如果見到她,有什麼話要讓我帶的?」
離音想了想,說:「也沒有太多的話說,就說我……很好……」她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知想起了什麼,面上緋紅,低下頭去,臉上、唇邊都是羞澀的笑意,看得龍霄心中一盪,低頭在她眼角輕輕吻了一下。離音卻不敢讓他縱意耽擱,連忙扭臉避開,繼續說:「你告訴她,在北邊多小心,留意添衣物,我怕她吃不慣北方的飯菜,但多少總得吃些。另外少喝酒,那邊跟咱們這裡不一樣,都是些蠻人,不要輕易得罪人……」
龍霄聽得笑了起來,離音惱怒地瞪他一眼:「怎麼了,你嫌我囉唆?」
「當然不是。」他溫柔地笑,「我是覺得你真是個賢妻良母的好人選。」他貼近她的耳邊,小聲說話,氣息鑽進她的耳中,渾身酥麻不已,「等我回來,要讓你給我生個孩子,越快越好。」
「哎呀你在說什麼?!」離音窘紅了臉,捂著臉轉身要跑,卻被龍霄眼疾手快地拉住。
龍霄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才放開,笑道:「等我回來。」
離音不肯回頭看他,背著身子點了點頭,口中說:「你快去吧,別讓人都等急了。」
他「嗯」了一聲,再沒有聲息。離音等了許久,天地一片寂靜,連平日裡總在她門前吵鬧的麻雀也悄然無聲。她嘆了口氣,迴轉身,果然庭院空空,只有小徑邊一條枯柳枝輕輕晃動著。
龍霄就這麼離開了,離音也隨之病倒,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也不知多少日,並不見有人來探問過。她知道怕是永嘉對她嫌隙已深,只是念著龍霄臨走時的話,竟也不十分覺得淒涼,獨自躺著不需敷衍旁人,反倒覺得清淨。
忽有一日突然有人將她從床上架起來,送到永嘉房中。
離音頭暈眼花,渾身軟得一分力氣也沒有,由著一群侍女圍著她一頓收拾。恍惚覺得有人給她淨面敷粉、描眉畫眼、貼鵝黃、點朱唇,有人從訶子單衣到深衣襦裙一件件給她穿上,有人將她的頭髮用桂花油篦過綰成髮髻,沉甸甸插戴了一頭的飾物。饒是人手多,全套下來也費了一個多時辰的工夫。
永嘉走到離音面前仔細打量她,沖左右笑道:「永德身邊四個侍女,離音最美,這話可真是一點兒沒錯。這麼一打扮,說是天仙下凡都有人信。」永嘉的神色格外地和藹,笑著打量離音,說道:「你別怕,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門外停著兩輛車,前面翠幛華蓋,裝飾華貴,自然是永嘉的。後面一輛簡樸得多,離音腦袋再糊塗也知道這車是給她預備的,雖然心中忐忑,終究還是咬牙上了車。
馬車緩緩而行,車輪碾過夜裡覆蓋著一層薄冰的石板路,發出一聲聲極其輕微的冰層碎裂的聲音。離音靠在車壁上,只覺寒意從骨頭縫裡往外冒,外面傳來報更的聲音,離音渾渾噩噩地想,說不定永嘉是要把她帶到皇宮裡去,交給太后處置。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壞的境遇,是她最不願意面對的局面。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離音聽見永嘉在跟什麼人說話:「人我親自給你送來了,從此與我再無瓜葛。但是我警告你,她是我的府上出來的人,你必須要保證不能傷她分毫。如此,我跟她的恩怨也就兩清了。」
離音心中一驚,總算聽明白了,永嘉這是將她逐出了公主府,卻不知道是送到了哪裡。她聽見外面似乎有人回了一句什麼,卻聽不清楚那人的聲音。她著急起來,想要衝下車去,不料剛一離座,馬車猛地晃動起來,又將她拋回了座椅上。
與之前全然不同,外面蹄聲急促,馬車飛快地奔馳起來。離音能聽出來車輪下已經不再是石板路,而是坎坷不平的土路。由於速度太快,行進得更加顛簸,她在車中被顛得東倒西歪,連坐都坐不穩,只覺得胸腹間如同翻江倒海,幾欲嘔吐。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於緩緩停下。離音精疲力竭地癱軟在座上,只顧著乾嘔,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突然外面響起喧鬧之聲,一群婦人掀開車簾,不由分說將離音扶了下去。只聽有人笑道:「喲,新來的妹妹好漂亮,真不愧是公主府里出來的。快下來吧,主人已經等了很久了。」
於是一群人將離音簇擁著往前走。離音渾渾噩噩,也不知道走了多遠,被送進一間屋子。其中一個婦人笑道:「看這身打扮是有備而來,連沐浴都免了,直接就能洞房呢。」
離音又羞又惱,心中無比絕望,如果有力氣她幾乎要哭出聲來,懇求那些人放她離去。但此時她只能木然麻木地被人推著這邊轉那邊轉,連一絲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一個人裹著門外冬夜的寒氣大步進來,不由分說地拽著離音的胳膊就把她往床邊拖。
離音尖叫起來,直到走到了燈下才看清那人的面孔。她登時覺得腳下像是出現了一個大坑,整個人幾乎無法站立。她以為最壞的結果是被送進皇宮,還是太天真了,落入這人手中才是最可怕的。她拼命掙扎,卻不知道在旁人看來她的抵抗虛弱得像個笑話。
他的手撫摸在她的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離音不可抑制地哆嗦起來,哭著哀求:「你放過我,羅邂,我求求你放過我。」
羅邂冰冷的眼睛像寒風一樣拂過她的臉,向下掃過她的頸項,落在兩個鎖骨之間。只是這樣看著,離音就起了一陣惡寒的戰慄。疼痛的皮膚和骨骼幾乎令她暈厥,他的目光卻令她無論如何不敢放棄神志。
「羅邂,你要還有一丁點兒人味兒,就放了我!」
「放了你?」他終於說話,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咬著牙冷笑,「誰又肯放過我?」
不知何處來的風撲滅了所有光明。離音哭喊慘叫的聲音充斥在整個夜色中,久久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