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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卻令馮夷空自舞

2024-06-12 04:05:07 作者: 青枚

  賀蘭頻螺乘坐馬車從王府出來,穿過大半個龍城,來到位於興善坊的伽藍寺前下了車。寺中住持早就得到了消息,迎立在門外。龍城佛寺雖多,尼寺卻只有寥寥五座,伽藍寺是官修寺院,自賀蘭王妃以下諸達官貴人的家眷禮佛多數來此。因此伽藍寺每月逢五的日子閉門只供貴家女眷們來上香。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區別,平民百姓倒是愈加對這裡蜂擁而至,佛寺香火鼎盛,每日前來禮佛上香的婦人多不勝數,這日又不逢五,住持迎了王妃後直接將她帶入內堂。

  堂中供奉著一尊貼金釋迦牟尼像,依然是犍陀羅的風格,佛像栩栩如生,眉目深刻,軀體豐滿而端莊,仿如世尊臨世,既親切又慈悲。賀蘭王妃進來,深深跪拜。旁邊的女尼燃起三炷香送到王妃手中,她接過來,偶一抬頭看了那女尼一眼,微微一怔,隨即轉過頭來繼續行禮上香。

  住持已經命人在一旁備下了點心奶茶,見王妃禮佛完畢,這才說:「今日外面雜人多,請王妃在此處歇息,我將靜照留下聽候照應。」

  賀蘭王妃點了點頭,讓她去了,這才轉向那名被住持叫作靜照的女尼,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點點頭說:「晗辛,你扮作尼姑也還挺像模像樣呢。」

  

  晗辛將僧帽脫下,露出一頭長髮,笑道:「多謝王妃誇獎,他日如果我無處去了,看來還能找到個容身之所。」

  「這種不吉利的話還是不說為妙。」賀蘭王妃拉住她的手,「來,坐下跟我說。初雪讓我來見你是為了什麼?」

  「卻沒時間坐了。還得麻煩王妃跟我走一趟。」

  「哦?」賀蘭王妃四周看看,「這裡你們還嫌不夠隱蔽嗎?」

  「想請王妃見的人不方便來這裡。」晗辛遞過一套衣裙來,「委屈王妃換身衣服,以免暴露行蹤。」她一邊說著,自己也飛快地將頭髮編起來,脫下僧袍,露出一身侍女的服色來。

  賀蘭頻螺有些猶豫:「這……不能帶我自己的人嗎?」

  「王妃不是要救世子嗎?眼下晉王對王妃和我家夫人的監視都太過嚴密,所以才要勞動王妃親自出來。如果帶了鶯歌、燕舞走,豈不是自己暴露行蹤?」晗辛幾句話就將利害剖析清楚。賀蘭頻螺聽說事關世子,自然不敢再有所延宕,也換了衣裳,與晗辛避人耳目地出去。

  門外就停著一輛牛車。北朝世代征戰,律令規定除了丁零諸王外,其他人一律不得乘用馬車,只能以牛和驢作為拉車的牲畜。賀蘭頻螺卻從未坐過牛車,一切皆覺新鮮,小心翼翼地由晗辛攙扶著上了車坐進去,驚訝地發現行走比馬車還要穩些。晗辛看她的樣子也猜到一二,笑道:「牛車其實更舒服,只是慢些。王妃不要著急。」

  賀蘭頻螺笑了笑:「不妨事。只是不知咱們要去什麼地方?」

  晗辛微笑,卻不回答,只是轉身掀起窗簾向外張望。

  賀蘭王妃略覺不快:「怎麼,連我也不能知道嗎?晗辛,我可是連貼身伺候的人都沒有帶,對你全然信任啊。」

  「娘娘既然信任晗辛,就請信任到底。屆時就算有人追問,一切推到我頭上就是了。」

  賀蘭頻螺沒想到她如此強硬。只是自己都已經上了人家的車,這副模樣哪怕叫嚷出去只怕也沒人相信。何況事關世子,她自然不能大意,只好先將不快忍住,耐心地坐下。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牛車停了下來,賀蘭頻螺正要下車,卻被晗辛按住。晗辛沖她搖搖頭:「王妃莫急,還沒到呢。」

  果然聽見趕車的車夫與外面什麼人問答了幾句,牛車就又緩緩動了起來。賀蘭頻螺將窗簾撥開一條縫向外看,只見身後已經是一座坊門,門旁立著兩個士兵,便知道她們這是進了龍城七十二座坊中的其中一座。只是此時正是中午時分,連個日影都不好找,就更不好判斷方位了。她有些失望,放下車簾轉身,見晗辛看著自己似笑非笑,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低下頭去。

  既然進了坊也就不遠了,又行了一會兒便停了下來。這回晗辛先下車去,與人交涉了幾句,又回來,沖賀蘭頻螺笑道:「王妃還得耐心再等等,以防有人在周圍盯著,我先去看看。」言罷,復又轉身離開。賀蘭頻螺只得在車上等著。

  一時間周圍再沒有人聲,靜悄悄只有寒鴉撲棱著翅膀從頂上飛過的聲音,四周的人也不知哪裡去了。賀蘭頻螺坐在車中,漸漸覺得手腳冰涼,透過車幔映進來的陽光落在臉上,一點一點地漫過她的眉眼口鼻。她索性閉上眼,感受著那一絲暖意,慢慢將事情在腦中回放了一遍。

  起初是葉初雪暗示她今日要來伽藍寺禮佛,出府的時候聽說葉初雪在書房將平宗絆住,以至於走出了三個坊後面才有人追上來。賀蘭頻螺不知道葉初雪是怎麼和晗辛互通消息的,但一切顯然已經安排好了。她出來前問葉初雪到底要她做什麼,葉初雪只說來了就知道了。卻不知道到這裡來要見的是個什麼樣的神秘人物,能幫她救世子。

  沉思間只覺冷風襲來,有人上了車。賀蘭頻螺問:「可以進去了嗎?」

  她睜開眼,卻發現坐在對面的人並不是晗辛,而是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正笑眯眯衝著她笑。見她看著自己,那人拱手行禮,說道:「王妃勝常,向來可好?請恕老奴不能施禮。咱們見面的事萬分緊要,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所以只能委屈王妃了。」

  賀蘭頻螺聽他說話聲音尖細,又仔細打量他的容貌,一張圓臉膚白唇紅卻是一根鬍鬚也沒有,猛然認出來:「你是……高賢?」

  高賢笑道:「王妃別來無恙,咱們有些年頭沒見了。」

  賀蘭頻螺一時間百般滋味一起湧上心頭,盯著他那張白白胖胖的臉,半天冷冷哼了一聲出來。

  高賢本是平宗身邊得用的內官。至正元年平宗擁立平宸復位後便將他安插在平宸身邊做內廷總管。當初延慶殿之變,高賢提前向平宗透露了風聲,又拿著平宗的象牙牌將守在宮外的楚勒等人引進來才平息了內侍作亂。

  這一役高賢居功至偉,被連升三級提拔為中常侍,統管內廷諸文官,職權之大,地位之高,僅次於中侍中,是所有內官中的第二號人物。賀蘭王妃本來對他也是十分熟稔的,只是六七年沒見過面,他又沒穿內侍的服色,王妃無論如何想不到今日會見到他,一時沒有認出來而已。

  賀蘭頻螺看著他,突然想起那日葉初雪拿著一份名單讓她指出有誰堪用,名單上排在首位的就是高賢。只是賀蘭頻螺惱怒他因為告密而導致平若之後被拘遭笞,也知道他一貫是平宗的心腹,當時並沒有向葉初雪指出高賢的名字。

  「怎麼會是你?」

  她問得沒頭沒腦,高賢卻早有準備,知道她會問些什麼,笑道:「葉娘子說,王妃覺得能信任的人,殿下定然早就重點監視了。只有王妃覺得不可能出手相助的,殿下才不會留意防範。」

  「出手相助?你?」王妃冷笑,舊恨未消,「若非你當初出手相助,又怎麼會有今日的局面?你這回又要如何相助啊?」

  高賢額頭上冷汗涔涔,他想下跪,卻發現車廂狹小,根本施展不開。如此封閉的空間中,如此少的表達手段,他迫於無奈,只能直視著王妃的眼睛,誠懇地說:「王妃怨恨老奴,老奴也知道。只是老奴一生受殿下恩澤,入值內廷,身上也負有殿下的重託。當日情形兇險,殿下若毫無戒備地去覲見,只怕如今已經屍骨無存。老奴對朝堂上的爭執一竅不通,是陛下親政還是殿下攝政也自有大人們去決斷,老奴心中只有一個心思,便是不能讓殿下有半分危險。這番心意,還請王妃體諒。」

  賀蘭王妃恨恨地看著他,冷笑道:「你倒是將自己說得大義凜然,一派忠心護主的好理由。只是你既然在陛下身邊做事,到底誰是你的主人你搞清楚過沒有?」

  高賢突然反問:「王妃說老奴認不清主人是誰,王妃又認得清嗎?」

  王妃一怔:「你說什麼?」

  「王妃身為晉王殿下的正妃,莫非希望殿下當日死於延慶殿之亂?」

  王妃怔住:「當然不是。只是殿下他……」她說到這兒突然醒覺自己一直以來怨恨平宗對平若的處置太狠,怨恨高賢通風報信,眾人排山倒海一樣將平宸、平若兩個還沒行冠禮的孩子席捲進一個巨大的旋渦,卻從來沒有想到過平宗當日也是有生命之虞的。

  「只是殿下他英武非凡,不會被刀槍所傷,還是王妃覺得殿下死了也無妨?」

  王妃猶自口硬:「他不會死,若暫時屈居下風,他們至少不會像他那樣斬盡殺絕。」

  高賢緊盯著她的眼睛,逼問道:「王妃真這樣覺得?」

  賀蘭頻螺張了張口,在他的逼視下突然沒有那麼有把握了,只得強詞奪理:「至少他們不會傷了殿下性命!」

  「即使殿下為他們所傷,王妃真覺得幾百個內侍能對抗晉王手中幾十萬軍隊?僅僅是賀布部的鐵衛只怕就能踏平延慶殿了。」

  「那也是你去通風……」王妃的指控說到一半便再也說不出口。一直在她心中充斥著的怨恨像支架一樣讓她一層層構築起自己的意志,想要不顧一切救出平若的意志,只是這意志卻被高賢的兩三句話問得搖搖欲墜起來。

  高賢從她面色中看出端倪,嘆了口氣:「我答應葉娘子出手相助,只有一個條件,就是不管你們做什麼,都不能傷害晉王殿下。王妃要是能答應我這個條件,老奴才能繼續往下說。」

  賀蘭王妃狐疑地瞪著他:「當初要不是你,阿若也不會落到今日這個地步,你為什麼又要幫他?」

  高賢苦笑:「王妃真當老奴是鐵石心腸的怪物嗎?這些年老奴守在延慶殿,守在陛下和世子身邊,只怕比殿下和王妃見到他們二人的時間更多。人非草木,性命攸關時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今世子有難,老奴當然還是要儘量幫一把的。」

  王妃仍舊半信半疑:「你在宮中,阿若在府中,你能怎麼幫他?」

  高賢笑起來:「所以還是要請王妃配合,才能成功呀。」

  說著話的當兒,牛車一晃,又開始緩緩行進起來。王妃緊張起來,瞪著高賢問道:「這是要到哪兒去?」

  「王妃身後有人時刻盯著,即便藉口歇息也不能拖得太久,咱們的話還是在路上說,王妃回去路上別忘了到崇綰大人府中路過一趟。就說崇綰的夫人有疾前去探望,禮品晗辛已經備好,就在王妃的馬車中。來,咱們現在說正事。」

  當日暗中跟蹤賀蘭王妃的賀布衛士在伽藍寺中守了兩個時辰,終於見她一邊攏著略有些蓬散的髮髻一邊從佛堂中出來,顯是在裡面小睡了片刻。他們跟著賀蘭王妃的馬車,一路到了崇綰府上,將她在崇綰府中逗留了半個時辰的事情也記下來,一日行蹤一併匯報給了平宗。

  平宗聽完找來崇綰府中耳目的報告比對了一下,見上面說王妃只是與崇綰夫人在房中略坐了坐,也沒有見到崇綰便回府來了,不禁心中疑惑不已,隱約覺得王妃這次出門肯定有內情,卻又找不出破綻來,只得讓耳目們回去繼續監視,有風吹草動一律要來匯報。又讓人加緊對宮中、府中幾個平日與賀蘭王妃往來密切的內官、侍衛的監視,卻始終不大放心。

  楚勒見他這副樣子,忍不住打趣說:「將軍也太過小心了,能有什麼事呢?我看連最能惹事兒的葉娘子這幾日也老實得很啊。焉賚閒得每天都在雪地里翻跟頭,哪裡需要如此嚴防死守啊?」

  平宗嘆了口氣:「就是因為她這幾日太過老實了些,我才不放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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