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皆雲帝子善鼓瑟
2024-06-12 04:05:05
作者: 青枚
葉初雪站在平宗書房門口,手搭在額頭前,遮擋住刺目的陽光,仰頭朝著台階上望去。阿陁從裡面出來,驚訝地看著她。
葉初雪笑道:「麻煩小哥通報一聲,我要見見殿下。」
經過了上次晗辛的事情之後,阿陁不敢大意,點了點頭飛快地進去通報。葉初雪便立在雪地里等著。這幾日接連大晴天,天藍得像是一泓深不見底的湖水。一朵朵的白雲慢悠悠地從頭頂浮游而過,時而遮住陽光,投下大片的陰影;時而又被陽光俘獲,輪廓被鑲嵌成金色的。
葉初雪不敢多看。北方的陽光出乎意料地熾烈,總覺得多看兩眼就會被灼傷一樣。她喜歡閉上眼,將臉迎向陽光,讓那種針刺一樣的熱度能夠穿透皮膚,順著血脈向深處延展。她奢望著能有一絲光亮穿透心底那團黑暗。但也許冬天的陽光太過孱弱,從來沒有任何光芒能夠深入到那個地方。
阿陁出來,恭敬有禮地回覆:「殿下請葉娘子在外廳稍候片刻。葉娘子,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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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初雪道了聲「謝」,進了門在坐床上坐下,聽見裡間似乎有兩三個人在議論著什麼,具體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聽不清。阿陁挪過熏籠來,葉初雪靠在隱囊上,將腳上靴子脫了,搭在上面,溫溫軟軟的熱氣燻烤著腳心,寒意這才被驅散了些。她舒服地嘆了口氣,抬眼見阿陁站在一旁,笑了笑,溫言問道:「殿下在見什麼人?像是爭吵得厲害。」
阿陁還沒來得及回答,聽見裡面平宗招呼他:「阿陁,你進來。」
阿陁不敢耽誤,連忙進了內室。屋裡除了平宗、平衍,還有大鴻臚李釗、太史令李嶸、光祿勛長孫鴻,以及晉王府長史裴緈等人。光祿勛長孫鴻是幾個人中年紀最大的,他出身軍旅,體格健壯,阿陁進屋時他正揮著手慷慨激昂地大聲說:「當然要立時便斬,當斷不斷,有什麼可拖的?!」
平衍低聲安撫他:「沒說不斬,只是眼下時機不算好……」
長孫鴻憤憤不平地打斷他:「當然不好,好時機全讓你們給耽誤過去了。」
平衍見說不通,無奈地搖了搖頭,拿眼去瞧平宗。平宗卻招手讓阿陁過來,將自己正喝著的一杯酪漿遞給他,低聲吩咐:「讓她喝。」說完便又轉向長孫鴻等人,似乎從未將注意力移開過。
阿陁捧著杯子出去,從長孫鴻身邊經過的時候,差點兒被他揮舞的手掃到,幸虧阿陁敏捷,趕緊貓著腰往外走,身後猶聽他聲如洪鐘地說:「這批人作惡已久,殺了才能振奮人心!」
阿陁出來,見葉初雪仍然雙腳搭在熏籠上,自己坐在床沿低頭垂目從後頸到腰都挺得筆直,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她聽見他的腳步聲,睜開眼,面上的笑容和藹,雙目灼灼,光彩照人,像是知道他有話說,只是微笑沉默地看著他。
「葉娘子,殿下給你的。」
「多謝了。」葉初雪接過來,湊到鼻子前聞了聞,微微皺起眉頭,問,「他怎麼說的?」
「殿下說『讓她喝』。」
葉初雪眨著眼怔了怔,似乎聽見了十分好笑的話,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笑著問:「就這三個字?」
阿陁愣愣地點了點頭,被她瞧得突然不好意思起來,臉一紅,慌忙說:「葉娘子你先坐,我去燒些水來。」說完丟下葉初雪自己慌張地跑出門去。
葉初雪搖了搖頭,看看手中那杯酪漿,輕輕抿了一口,皺起眉來,正想扔開,平宗突然打開門出來看著她:「喝了。」
葉初雪對他皺眉,平宗視若不見,堅持地說:「喝了。」他似乎極有耐性,哪怕身後書房裡吵成了一團,也一定要看著葉初雪把那杯東西喝完。葉初雪嘆了口氣,又喝了一大口,皺眉咽下去,瞪了他一眼。平宗這才滿意地笑笑,又縮回去繼續聽長孫鴻的吼叫。
自打在王府中住下來之後,平宗就總是要求葉初雪儘量地食肉飲酪。葉初雪起初十分抗拒,也鬧過幾次脾氣,直到上回看著幾個平宗送來的侍女被她在門外關了一宿,身體也不見有什麼大礙,才突然意識到其實在北方生存下去,除了要擺脫各種危機之外,也要適應北方的飲食。
葉初雪皺著鼻子閉眼將杯中酪漿都喝了下去。
裡面似乎終於吵完了,門打開,葉初雪看著那些重臣魚貫而出。除了平衍,其他人她都沒見過,卻在心中將這些臉默默地一個個與名字對應上。那些人也對她會出現在這裡十分驚訝,尤其李釗身為漢官,嚴守漢人禮教,見到一個女人赫然出現在外官面前,驚詫得合不攏嘴。葉初雪倒是被他這副模樣逗笑了,正經斂袖行禮,再抬頭時對上了平衍好奇的目光。葉初雪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直到少年們將他送出去。
平宗將眾人送出門外,這才迴轉身來看她:「你怎麼來了?」
「來道謝呀。」葉初雪仰頭看著他,一頭黑髮在陽光下泛著光,引得平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怎麼樣,那些烏斯蔓草汁送到了?」
「多謝你沒有聲張,已經洗過了。」她低下頭,姿態難得柔婉,略帶羞澀地偷偷抬眼向他瞧過來,臉頰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惹得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臉。
「你今日的氣色不錯。」
葉初雪朝他書房中看:「沒人了吧?我可以進去嗎?」
平宗卻大大地詫異了:「你居然還會問這種話?你不一向不請自來的嗎?」
「就一次,哪兒有你說的那麼沒臉沒皮啊。那次不也是為了找東西嘛。如今該找的你都給我看過了,還有什麼好窺探的?」她說起上回被逮住的事兒氣定神閒,倒像是他的錯一般。
平宗笑了起來,想想確實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便拉起她的手:「還是到裡面來吧,裡面暖和。」
裡屋確實比外間要溫暖許多,葉初雪進來,借著脫去錦裘外氅的機會四周看了一眼,見之前那些人用過的杯盤碗筷還在,笑道:「人家好不容易來了,你就在這裡招待他們?」
「都是來議事的,哪兒有那麼多規矩。」平宗說完琢磨了一下,又笑著解釋,「以前我在英華殿處理公務,遇到飯時宮中會賜食。咱們府中卻沒有這樣的規矩。你這話倒是提醒我了,以後再有人在這邊議事時間長的,還是要正經請人家吃點兒好的。」
「這才應該嘛。要不然人家不潛心盡力給你辦事可怎麼辦。」她隨口答著,也看不出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的。目光仍在四周打量,冷不丁地問:「那麼你們最後討論出結果了嗎?」
平宗一愣:「什麼?」
「你們不是在討論到底該如何處置崔晏那批人嗎?最後的結論是什麼?」她看著他的眼睛,明確地問出來。
「你怎麼知道的?」他皺起眉頭來,好奇心戰勝了戒備心,在責備她不該打聽朝中政務之前,首先想到的是莫非她在外面等了那麼一會兒就能聽見裡面爭吵內容?
她狡猾地笑了笑,卻不回答他的問題,繼續說:「崔晏那批人當初可是被你扣上了私通南朝的罪名,證據就是我。」說到這兒,眼波流轉,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也不知誰才真正私通呢。」
平宗被她瞟得心頭一癢,一把將她拽到身前,問:「你到底幹什麼來了?」
阿陁進來稟報:「殿下……」他一進屋,便看見葉初雪雙臂纏繞在平宗脖子上,兩人緊緊貼在一起,一點兒空當都沒有。阿陁登時臉漲得通紅,默默退了出去。
平宗品嘗夠了葉初雪的唇,抬起頭笑道:「再不能讓你到我這裡來,正經事都被耽誤了。」
葉初雪放下胳膊,看著他似笑非笑:「你可以把我推開的。」
「我捨不得。」平宗把她拉過來摟在懷裡,捏住她的下巴,含笑問,「怎麼突然說起崔晏的事兒了?」
「想起來了唄。」她漫不經心地回答,「算算馬上就要到登基大典的日子了,這批人遲遲不處理,一旦拖到了登基大赦天下,就一個也殺不成了。」
「你這麼想殺他們?為什麼?」
「誰說我想殺他們了?我跟他們又沒有恩怨,何況剛到龍城,還是崔黃明為我延醫治病,我這人很懂得報恩的。」
「是嗎?我怎麼沒覺得?」平宗看見葉初雪露出惱怒的神情,呵呵地笑起來。
葉初雪從他懷中掙脫開,走到書架前隨便抽出一捲來看,繼續漫不經心地說:「二三百人如果全殺了只怕影響太大,會在漢官中引起震動,所以你一直在猶豫。如果真能拖到新帝即位天下大赦,也就算有所交代。只是世子造反你以家法處置,背後的漢官你又雷聲大雨點小地想要用大赦解決,這樣如何能讓八部諸首領偃服呢?」
平宗變得嚴肅起來:「女人家老琢磨這些朝政做什麼?你落到今日的地步還不肯收斂嗎?」
她像是沒聽見他的追問,繼續說:「延慶殿之變如果最後變成擅行廢立,而不懲戒當事主謀的話,不但不能服眾,反倒會令諸部和漢官都對殿下大為不滿。」她說到這兒才轉身望向平宗,吐了下舌頭,「看來我確實不該多事,當初如果讓你打死世子,也就沒有這麼多後續的麻煩了。晉王給人的印象一貫強硬,卻連幾個主謀都處置不了,長江以北還有誰會聽你號令?」
平宗被她說中了心事,哼了一聲,不再吭聲。
葉初雪繼續說:「但如果此時處決崔氏一伙人,不但漢官們會有異議,就連其他文官只怕心中也會有所疑慮。」她說到這兒笑了一下,「這其中我不明白的是,當初既然大張旗鼓地要打掉崔氏的勢力,為什麼事到臨頭又退縮了呢?以你晉王的聲威和權柄,就算人心浮動也不會令你如此遲疑,一定是有什麼新的情況發生。想來想去,誅殺崔氏還會產生的影響也就只有一個了,與南朝的關係。」
平宗一直聽到這裡才微微變色:「你聽說什麼了?」
「這還用聽說嗎?」她唇邊又露出那種略帶譏諷的笑意,「不管是南邊投奔過來的士人,還是北方世族的子弟,不都將南朝當作衣冠正朔之地嘛。如果文官漢人們人心不穩,難免會生出心向南朝的風氣來。照理登基大典之後便要對南方用兵,此時如果漢官不穩,惹出些傳遞消息的事兒來,真的私通南朝了,難免沒有蟻穴潰堤之虞。如果真是這樣豈不是貽誤戰機?」
平宗面上看不出一絲情緒來,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隨便聊聊,我能說什麼?我的身份說什麼都不對啊。」
「你不是已經說了這麼多了嗎?」
「你覺得我不該說,怎麼不攔著我?」她笑得像只狐狸,「我現在已經不能把說出來的話都吃回去了。」
「都說了這麼多,全吃回去你也吃不下。還有什麼就一塊兒說了唄。」
葉初雪嘆了口氣,看著他的眼睛,推心置腹地說:「我這也是想著你肯定為難,胡亂出個主意。」
「哦?你有什麼主意?」他的手握住她的腰,緊緊箍住,像是要掐斷一樣,說話的聲音卻是輕柔,「反正私下裡說說,別讓旁人聽去就是了。」
「主意只怕你已經有了,我是覺得沒錯,兩害相權,留條後路唄。」
「我怎麼想的你也知道?」他笑得有些咬牙切齒,別的尚可以說是有人將消息透露給她,難道他的心思她也能窺測到?
「自然是擒賊擒王,殺崔晏,其餘人拖到大赦就放了。」
「我是這麼想的?」平宗反問,捏著她的下巴打量她的神情,「你怎麼確定我這麼想?」
「我自然不能確定。」她擺脫他的鉗制,向後退了一步,「人心最難測。我怎麼可能猜透你怎麼想的。只不過……我說的是對的。你權衡再三,除非一定要跟我說的背道而馳,否則總得這麼做。」
他一時不吭聲,看著她出神。葉初雪也不再多做盤桓,笑了笑飄然而去。
平宗坐在幾後沉思,也不知過了多久,阿陁探頭探腦地進來張望,平宗沒好氣地問:「到底什麼事兒?」
阿陁說:「跟著王妃的人來說,王妃午後就出府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平宗一怔,不悅地問:「怎麼不早說?」
阿陁頗為委屈:「剛才來,葉娘子也在,你們倆……我沒機會說。」
平宗有些懊惱,有些恍然,自言自語:「我說她跑到我這裡來說了半天閒話是為什麼呢。去把跟著王妃的人找來,問問她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