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何處初雪漫胡天
2024-06-12 04:04:35
作者: 青枚
至正七年的第一場雪下了一整晚,到清晨方才牽扯不清地漸漸止住。天色被雪光映得格外明亮,即便隔著窗簾床幔,也足以讓人看清身邊的一切。
平宗此刻正盯著身邊的女人出神。身下到處都是一夜荒唐的痕跡,衣物凌亂地拋在床下,被褥堆在腳邊,床幔只有一半放下,另一半晃悠悠掛在黃銅鎦金的鉤子上,還在無風自揚。床單早已經皺得不成樣子,被那個女人卷在身下,與一雙雪白的腳踝糾纏在一起。她的右腳腕處繫著一個銀質的鈴鐺。平宗的目光順著她的腿向上看,白皙滑膩的肌膚比外面的雪色還要刺目。她趴伏在床上,腰肢柔軟纖細,從臀到肩形成好看的起伏線條,圓滑的肩膀一半裹在綾緞床幔的後面,烏黑的長髮披散,遮住半張面孔,卻遮不住她又長又翹的睫毛。
平宗順手撥開她頰邊的髮絲。天光落在她的頭髮上,形成一層近乎深紫的光暈。她臉上還帶著沒有完全退去的潮紅,感受到他從頭髮滑落腰間的手,貓兒一樣睜開眼,沖平宗露出個慵懶的笑意來。
「你是誰?」他欺身過去,趁著她翻身整個人覆在她身上,貼近耳邊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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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狡猾地躲開,小魚一樣從他懷中滑了出來,扯過緞被蓋住身體:「我?我就是我。」聲音嬌慵,聽得平宗心頭貓撓一樣躁動不安。
「是問你的名字。」他哪裡容她逃脫,握住一隻白玉一樣的腳踝,順著小腿肚細細密密地親吻,一邊鍥而不捨地追問,「你叫什麼名字?」
「一定要有名字嗎?」她似乎有些不以為然,卻也不再堅持,目光落在窗外積雪的屋頂上,說出自己的名字,「初雪。我的名字,叫初雪。」
「姓什麼?」他並不滿意,一定要弄個明白。
有那麼一瞬間,她的表情變得透明,似乎被寒冬冰封住的湖水,一切情緒都被鎖在了深寒之處。但隨即那種慵懶的笑意又回來,眼波流轉,手從他的臉頰一路輕撫到胸膛前,手掌按在他心跳的地方,淡淡地說:「沒有家的人,也沒有姓。要不然你幫我想一個吧。」
他哈哈笑了起來:「這樣倒是灑脫。不如就姓玉吧,像玉一樣溫潤誘人……」話到後面變得含混,他忙著去品嘗像玉一樣溫潤的肌膚,有些無暇他顧。
她摟緊埋在自己頸側的頭,手插進他的頭髮里,咯咯地笑,像個耐心的主人縱容寵物與自己的親昵,聲音卻出奇地冷靜:「不,我姓葉,一葉飄零的葉。」
說完她便推開他,翻身下床,腳踝上的鈴鐺響個不停。平宗不滿足,抓住她的胳膊問:「你去哪兒?」
葉初雪回眸一笑,長發落在肩上,越發襯得她膚色如玉:「去嫁人。」
晉王平宗遇見這個女人,是在長樂驛。
長樂驛距離昭明五十里地,平宗帶著親衛巡視沿江各處布防已經半個月,昭明是最後一處關防。天氣漸冷,按照計劃,這次巡視完後,他就該將駐蹕轉移到龍城去。北方嚴寒,入冬前有太多的事務要處理,身為北朝的攝政王,軍政大權都在他一個人手中,很多事情卻不得不親力親為。
平宗少年時是軍旅出身,此後雖然高官顯貴,養尊處優,卻始終保持著軍人的幹練風格,巡視布防照例不用車駕,只帶著一百二十名賀布親衛縱馬奔馳在長江防線上。丁零男兒,個個都是天生的騎手,攝政王麾下自然都是最好的天都馬,日行百里不在話下。他們一大早從臨川出發,計劃在長樂驛休息,要趕在天黑前到達昭明。
那個女人就出現在長樂驛。
一群漢子又累又餓,鬧哄哄在館子裡吃著羊湯麵餅,平宗自然不跟他們一起,但也只是用屏風圍出個隔間來,讓兩個親隨伺候吃飯。吃的東西也沒有太大不同,照樣是羊湯麵餅,只不過裝羊湯用的是細瓷碗,麵餅被切成了整整齊齊的菱花形狀,盛在盤子裡送上來。驛丞幹了一輩子,眼睛毒得很,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光看這陣勢也知道是個得罪不起的人,專門命人溫了酒給平宗送來。平宗卻自律甚嚴,這一趟出來約束這幫親衛白天不能喝酒,自己自然也不能破戒。
「楚勒,去把酒退了,咱們不喝。」他埋頭喝羊湯,頭也不抬。
驛站小二手足無措,連忙解釋:「這是我家驛丞大人額外送的,大人……」他囁囁嚅嚅有些說不下去。
平宗抬頭看了他一眼,知道是怕回去被上司責罵,沖楚勒使了個眼色。楚勒會意從懷中掏出兩枚銅錢,拇指一彈拋給他:「接著。」
小二驚喜,連聲道謝。
突然聽見有個女人笑道:「好酒不能溫兩遍,退了豈不可惜?」
原本熱鬧的外間突然變得鴉雀無聲,只有一隻鈴鐺,隨著腳步移動輕輕響起。那個女人就這麼赤著腳,披著發,戴著她腳踝上的鈴鐺,穿過一百二十個漢子火辣辣的目光,走進了平宗那個小小的隔間。隔間裡只放著一個矮几,平宗趺坐在幾後,眼看著這個長衣飄飄的女人走到矮几的對面側坐下,身子軟軟地靠在矮几上,笑眯眯地問他:「將軍這酒要是不喝,可不可以賞了我?」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楚勒,他和另一名親隨焉賚幾乎同時動作,一起撲上去把那個女人架開喝問:「你是什麼人?哪兒來的?想要幹什麼?」
平宗眯著眼不動聲色地一邊瞧著她一邊吃湯餅,外面的賀布親衛聽見裡面的動靜才回過神來,立即擁過來十幾個人,都被他沒好氣地揮手斥退:「吃你們的去吧,她要是個刺客這會兒早就得手了,還等你們來?」
那女人毫不反抗,一任楚勒和焉賚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個遍,秋水一樣的眼睛只在平宗身上打轉:「還是殿下明白事理,不過是來討口酒喝,這麼大驚小怪,真讓人傷心。」
楚勒他們沒有搜出任何結果,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只能訕訕地扳住她的雙臂等待平宗發落。
「行了,她要想對我不利,只能用頭髮把我勒死。別大驚小怪的,都下去吧。」平宗打發走楚勒和焉賚,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顯然那兩個人毫不憐香惜玉,把她的胳膊給扭痛了,女人正帶著些微委屈的神情揉自己的肩膀。平宗拿過一隻空碗,把酒倒進去,往几上一放,「不是要喝酒嗎?還站著幹什麼?」
她挑剔地看了一眼,皺著眉:「雖然不是什麼好酒,可哪兒有用碗喝的?」
平宗呼嚕呼嚕把羊湯泡餅一口氣吃完,才淡淡地說:「軍中都是這麼個喝法。再說,是你找上門討酒喝,給你什麼你就喝什麼吧。」
她眼波流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片刻,點點頭:「有道理。」說完捧起碗仰頭一口氣把酒喝了個精光。
這回輪到平宗動容了。鄉野間自釀的酒大多粗烈,即使丁零漢子也未必能這樣鯨吸長川地灌下一大碗去。他目光如炬,早已看出這女人皮膚白晳,面容保養精緻,骨骼勻細,與北方婦人絕不類同,大概猜出應該是從江南來的,倒是沒想到喝起酒來如此豪爽。
「有意思!」平宗向前用手肘支在几上,伸手撈起她一縷頭髮,送到鼻端嗅了一下,問,「酒也喝了,你還想要什麼?」
女人目光灼灼,帶著一絲挑釁:「你!」
於是便有了這一夜的荒唐。
平宗覺得自己異常大方,滿足那女人的每一項要求。為了她甚至改變行程,當日就停駐在長樂驛,不急著往昭明趕。然而一夜風流之後,換來的居然是「去嫁人」三個字,看著那女人穿好衣服往外走,他氣得幾乎要笑出來,「你站住!」
葉初雪回頭看著他微笑,似是對他的反應瞭然於心:「你我不過萍水相逢,一場露水姻緣,我不走,難道你還要帶我回你的晉王府?」
「你究竟是誰?」他再次問。這一回神色肅穆,已經不見絲毫戲謔。這女人對他的身份瞭若指掌,分明是有備而來,然而廝混了一夜,卻連她的目的都不知道,這一切都讓平宗十分不舒服。
她笑了笑,果然不接他的問題,過去把門打開,外面的寒風一擁而進,將她的衣袂掀起,翩翩欲飛。寒意登時充滿了房間,她回頭體貼地說:「小心別著涼了。」
這女人言行完全無從揣測。平宗愣了一下,回過神來飛快地拎起自己的狐裘大氅追過去,把已經一隻腳踏出門檻的葉初雪拽了回來。「連鞋都不穿,你倒是不怕自己凍著?」他笑著,用狐裘把她裹住,打橫抱出門。葉初雪終於現出一絲驚慌:「放開我!」
「你不是要去嫁人嗎?好,我送你。」終於掌握了主動的平宗,笑呵呵地在她的驚呼聲中往外走。
這是驛站最好的院子。下了一夜的雪,滿庭瓊花,地上的新雪如同美玉一樣潔白無瑕。平宗抱著葉初雪,在門口稍微站了一下,貼在她的耳邊笑嘻嘻地說:「其實我更喜歡你姓玉。」
初雪扭過頭去不理他,耳根卻已經染紅。平宗驚訝,這女人居然還會害羞?
一出院門就看見門口停著一輛車,楚勒和焉賚在跟一個梳著雙環髻的侍女說著什麼。平宗耳力極好,隔著一段距離聽見侍女的聲音:「我來接我們家主人。」
楚勒和焉賚互視一眼,滿臉疑惑,楚勒問:「你家主人是誰?」
侍女已經看見了平宗懷裡的葉初雪,笑道:「那不就是嗎?」她迎上去,沖平宗施禮笑道:「多謝將軍送我家主人出來,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主人吩咐我一早來接她。」她說話的時候,水汪汪的眼睛只盯著平宗,仿佛完全看不到被他抱在懷裡面色尷尬的葉初雪。
走到近處才看清楚,那車上果然披紅掛彩,懸著紅燈籠,完全是迎親的陣勢。平宗越發覺得有趣,笑道:「沒想到平白碰上這麼個喜事兒。既然碰見了,不去恭賀一聲也說不過去。你家主人這是要嫁到哪兒去?何時行禮?到時我也去討杯喜酒喝。」
侍女拊掌笑道:「將軍親臨,自然能讓主家門庭生光,我代主人先謝過將軍了。」她到這時才瞟了一眼葉初雪,見她兩手勾著平宗的脖子,頭向後仰,望著彤雲密布的天空一言不發,抿嘴笑了笑,說:「娶親的是昭明武庫守備嚴若涵大人,昏禮定在亥時三刻。將軍屆時若是有空,還請大駕光臨。」
「居然是嚴若涵?」平宗驚詫地低頭看看初雪,她正似笑非笑地望過來,目光中有太多不言而喻的東西。事情越來越有趣了,平宗嗤笑一聲,「嚴若涵那老東西怎麼也有六十多歲了吧?居然有這樣的艷福?這個喜酒還真是非喝不可了。」他說著,過去將葉初雪送到車上,鬆開手不忘拍拍她的臉蛋,「放心,我一定會去。」
葉初雪仍然一言不發,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低聲說出一個名字來:「赫勒敦!」
平宗一怔,如遭電殛。
葉初雪再不看他,轉身坐進車廂里,將車簾放下,吩咐道:「走吧。」
那侍女雖然言談老到精明,卻對她的吩咐一絲都不敢違抗,匆匆向平宗行禮,道了一句「將軍到時可一定要來呀」,便轉身進了車裡。
車夫的鞭梢在半空劈出一聲脆響,兩匹馬揚蹄長嘶,雪泥四下濺得老高。
葉初雪正靠在車廂里養神,似乎十分疲憊。侍女進來,見她這副樣子,連忙過去把她身上的裘氅攏緊,又拿過一張貂皮蓋在她被凍得通紅的腳上,小聲責備:「也太不愛惜自己了,要是凍壞了可怎麼辦?」
葉初雪笑道:「不是不讓你來嘛,連我的話都不聽了?酒呢?快給我喝一口,快凍死我了。」
侍女沉下臉:「大清早就喝酒,你不要命了?」
葉初雪也不說話,可憐巴巴地瞧著她,直看得她不忍心,只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玉葫蘆放在面前:「只許喝一口,暖和了就行。」
葉初雪接過來喝了一口,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晗辛,幸虧我還有你。」她似乎極其疲憊,說完便又閉上眼,「我睡會兒,到了叫我。」
晗辛看著她的樣子,忍不住傷感,卻壓抑著不流露出來:「好,你好好休息吧。」
直到馬車走遠,平宗才回過神來,回頭望向楚勒的時候面色已經不善:「怎麼樣?」
楚勒來到他身邊,低聲匯報:「昨夜撒出去的人還沒有回來。我問過驛丞,從來沒見過這女人。將軍的行蹤雖然不是機密,但尋常人也不會掌握,這女人的來歷太詭異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平宗皺眉:「不能照著尋常的路子查,你們動動腦子。」
楚勒認真想了一下,試探地問:「我讓人去方圓百里的所有妓院查看……」
平宗忽地回頭,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忍住,勉強壓抑著情緒,只是說:「那種地方養不出這樣的女人,不用費這個神了。剛才的話你也聽見了,她要在昭明落腳呢,昭明……」他意味深長地淡淡笑了一下,「問問落霞關的人吧。」
說完平宗轉身往院子裡走,一邊吩咐:「準備一下,咱們中午趕到昭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