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馬上離愁三萬里 引子 向來回首蕭瑟處
2024-06-12 04:04:33
作者: 青枚
「永德長公主謀逆被誅,如今鳳都已經亂了套了。」
「她哪裡是謀逆,只是因為與太后爭男寵,惹急了太后這才被剷除掉的。」
「我看不像。這永德長公主厲害得很,太后可鬥不過她,這其中一定還有別的曲折。」
「曲折是有的,卻並非你們所想。永德長公主的男寵你們猜是誰?他化名謝紫欽,實際上是先前被殺了全家的羅跡老侯爺的遺孤,當年羅家壞事,只有最小的兒子逃到了北朝去,如今他是回來報仇的。永德長公主不明真相,卻被他騙得失了身失了心,到最後還被栽上一個謀逆的罪名死去了。他如今倒是巴結上了琅琊王飛黃騰達官運亨通,又襲了老侯爺的文山侯之爵,是鳳都城裡數一數二的新貴呢。」
眾人聽得瞪大了眼睛,都想不到其中居然有這樣的隱情。半晌,有人嘆了一聲,道:「當日羅家老侯爺的事兒我是記得的,他家三公子也不知犯了什麼事兒被先帝活活打死,之後羅家就倒了架子。」
當年的事情距今日不到十年,許多人都記憶猶新,卻一時間沒有人接話。
良久,有人幽幽地說:「永德長公主終究還是壞在了男人身上。」
登時沉悶的氣氛被一陣鬨笑滌盪無形。永德長公主浪蕩之名,江北人人都知,只是此刻被人提起,似乎格外有趣一樣。
這裡是渡口邊上的一間小酒館。夜裡趕路至此的人,為了等清晨頭一班渡船,便在此歇腳。寒冷的夜裡喝上一碗熱湯,與萍水相逢的旅人閒談上三五句,如此便是一夜。
這一夜客人卻不多,只有零星兩三桌,都因為最近鳳都出的大事湊在一起,口沫橫飛地議論紛紛。
唯有臨窗的桌邊坐著個女子,面朝窗外,背對著堂屋,身形倒是窈窕,滿頭銀髮卻在暗夜裡格外刺目。
夜已深,高談闊論的人們漸漸支撐不住趴在桌上睡著了,小二過去將橫七豎八的杯盤盞碗收拾了,每人送上一碗薑湯。這是老闆在渡口邊經營二十年的經驗,夜深濕寒,一碗薑湯既可以驅寒又能解乏,雖然不值什麼錢,卻也算是禮輕情意重。送完了其他幾桌再轉頭看窗邊,那白髮女子似乎也已經有了醉意,原本筆直的腰身彎了下去,斜斜倚在桌上,形成好看的曲線,竟然頗有些柔若無骨的意思。
此處與北朝一江之隔,往來不論男女一概粗豪爽朗。小二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平日見的都是些鄉野粗鄙的女子,哪裡見過這樣曼妙的身姿,只是遠遠望了一眼便覺心頭蕩漾,臉唰地就紅了。只是,那一頭銀髮卻與身段截然不合,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妖異。
小二要壯著膽子才能走過去。女子用手撐著頭,銀髮傾瀉,遮住了面孔。他靜靜地將最後一碗薑湯擺上桌,不敢驚擾她。正要退下,突然手腕一涼,被她捉住了腕子。
「這是什麼?」也許是醉了,她的聲音低低啞啞,幾不可聞。
「這是……」小二初驚了一下,嘴上便打起絆子來,「這是,這是小店送的薑湯,給客官暖暖身子。」月色下,那隻手白得不像肉身,小二在城裡觀音寺見過白玉雕的觀音娘娘,那雙安撫眾生的手,也不過如此了。
「有心了。」她輕輕地說,聲音似乎無限疲憊,手收了回去。
沒來由地,小二心頭一松,腳步悄悄後退,剛走開兩步,她突然抬起了頭,「還有酒嗎?」
「酒?」他有些遲疑。
「再來些酒吧。」她溫和地說,像是在跟他商量,「若論驅寒,還有比溫酒更好的嗎?」
「客官……酒喝多了傷身。」
「我明白。」她的語氣仍然溫和。
然而再沒有別的話了。等了片刻,小二才明白這就是不容置疑,有些驚訝地抬起眼,卻不防迎頭撞見了一張姣好的面孔。
月光落在她的身上,銀髮熠熠生輝,那卻是一張年輕女子的臉,墨瞳朱唇,在銀髮的映襯下竟格外鮮妍。她的目光明亮,清冷一如夜色,沁透涼意,以至於連小二也不得不承認,也許一壺溫酒會比薑湯更合適。「小的這就去拿。」他避開那皎皎的注視,垂目退下。她卻不失禮數:「有勞了。」
一壺酒滿滿地送到桌上,還沒來得及斟出來,突然一陣風從門口襲來。小二看見一個身披金邊大氅的漢子進來,連忙放下酒壺迎了上去:「客官裡面請,客官要喝酒還是……」他的話沒能說完,來人目光在店內微微一掃,便直衝著那女子而去。
小二一愣,正要追上去詢問,忽聽外面人語馬嘶一陣喧鬧,門帘一掀又進來幾名官兵。這次卻是熟人,小二不敢怠慢,連忙迎上去招呼:「趙參軍,這麼晚了還沒巡完夜呢?」
「別提了!」趙參軍一肚子不痛快,將手中馬鞭往桌上一扔,一腳踩在凳子上,將店內情形略掃一遍,心中有了底,這才轉身坐下。與他同來的還有三個同儕,其中一個姓侯的功曹和小二最熟稔,連聲招呼:「快快來些酒菜解乏,娘的這兩日快被上面折騰死了。」
小二不敢耽擱,好在酒菜常備,立即就送了上來,一邊上菜一邊打聽:「這幾日巡防似乎是密了許多,莫非燕回渡出事了?」
「何止燕回渡,上游須彌津,下游落霞關,這長江沿線幾千里的防線這些天怕都不安寧。」老侯心直口快,張嘴就來。
趙參軍幾杯酒下肚,臉色好了些:「你們平時也多留意,有可疑之人,要及時上報。」
「這是自然……」小二聽了這話就不由自主朝那女子瞟去,見剛剛進來的大漢站在桌邊正彎腰跟她低聲說著什麼,神態看上去頗為恭敬。
「難道丁零人又要來了?」
被胡虜鐵蹄踐踏的記憶已經深刻於南人血脈之中,丁零南侵成了揮之不去的噩夢。位於兩國交界的長江一線更是敏感,聽到情勢緊張,就連酒館小二這樣的升斗小民第一個反應也是丁零人要來了。
然而趙參軍卻搖了搖頭:「現在眼看就要入冬了,北虜要預備牛羊過冬的草料,連牲畜吃飯都困難,哪兒有餘力打仗啊!放心,開春之前他們都來不了!」
這樣的回答卻更激起了小二的好奇,追問道:「那到底是什麼事兒這麼大動靜,竟然長江沿線都被牽動?」
趙參軍手下幾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老侯乾咳了一聲:「還不是永德長公主的事兒!」
這話一出,立即吸引了先前高談闊論的幾桌客人的注意,眾人紛紛聚攏過來追問:「那事兒究竟是怎麼樣的?」
就連白髮女子聞言也朝這邊望來。
「永德長公主真的是被男人騙了?」
老侯不等別人開口搶著說:「也算不得騙,是她自己痴心妄想。咱們這位長公主可是情郎滿天下,風流名聲都傳到江北了。誰敢娶她,那烏龜大王八的綠帽子怕是要捅到天上去了!」
眾人又是一片嘻嘻哈哈的笑聲。白髮女子身邊那大漢卻是怒從心頭起,一拍桌子就要站起來,卻被白髮女子挽住衣角。大漢怒道:「這說得也太不堪了!」
白髮女子淡然一笑:「永德已經死了,由他們說去,怕什麼?何況也沒說錯。」
大漢一愣,見她唇角噙著一絲渺渺的微笑,怡然自得地喝著酒,竟然真的毫不介意,只得長嘆一聲緩緩坐下,捉住她一隻手問道:「豫章舊宅還在,你真不回去?北方馬上就要入冬,那種苦寒你受不了!」
女子不動聲色地抽回手,為大漢斟滿酒,笑道:「我自小聽說北方冬天大雪鋪天蓋地能使山川變色,卻從來沒機會親眼看看,這次一定要見識一下。」她舉起酒杯送到大漢面前,秋水一樣的眸子深不見底,「沒想到最終是你來送我,這一杯敬你!」
大漢被她瞧得心頭一悠,接過酒杯的手微微發顫:「我會去北邊找你,你可願等我?」
她溫和地笑:「父母在,不遠遊。方僭,你的心意我領了。」
這邊眾人仍在聽老侯高談闊論著京中的秘聞:「長公主的入幕之賓多得很,第一個叫方僭,攀著裙角從一個小小的騎郎一路升到了明光軍左支郎將的位置,後面還有程胄、許山都,也都是羽林軍和明光軍的郎將。最近寵幸的是一個叫謝紫欽的人,只當是風流債上添一筆的冤孽,誰知道謝紫欽竟然是化名,這人本名叫羅邂,是當年羅跡老侯爺的兒子。羅家被先帝誅了滿門,只有這個羅邂逃得性命。他化名入宮成了長公主的裙下之臣,與太后也有私情,長公主被那羅邂姿色迷惑,為了這男人與太后爭風吃醋起來。她一個年輕姑娘,哪裡是太后的對手,最終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被貶為庶人,自縊死了。她也算是一代尤物,實在可惜了!」眾人聽了紛紛嘆息,也有人笑道:「她就算是傾城傾國又跟你有什麼關係?」
老侯瞪眼:「誰說沒關係,老子一直指望著哪天也混進明光軍做個騎郎,就有機會一親公主芳澤。如今公主不等俺老侯,居然先死了,你們說可惜不可惜?」
這話說得猥瑣至極,連白髮女子也不禁勃然變色。
忽然一聲冷笑傳進來,有人在門外冷冷地說:「你也配?!」
話音未落,突然門帘被掀起,十幾個一色錦衣裘氅、頭戴烏冠、鬢插金翅的武人魚貫而入,小小的酒館中頓時烏壓壓一片站滿了人。趙參軍等人聽見聲音時已經跳了起來,抽出佩刀喝問:「什麼人?!」
不料刀才露刃,只見寒光閃動,一眨眼,這幾個人已經被十幾柄唐刀架住了頸子。
趙參軍大驚,只覺頸間寒氣凌人,皮膚隱隱生痛,對方似乎絲毫不將自己這重鎮武備都統放在眼裡,顫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剛才說話的聲音響起:「明光軍都尉將軍羅邂。」
趙參軍和老侯等人都是一震,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銀袍錦服的年輕人面罩寒霜袖著手不緊不慢從外面進來。
羅邂這個名字剛剛還被眾人拿來調笑,此時本尊出現卻令人人凜然。他周身裹著一層寒氣,雙目凝光,神情冷峭,目光所及之處,無端就是一股寒意襲至。趙參軍混跡官場十幾年,見機極快,連忙拱起雙手,「不知是文山侯駕到,卑職失禮,還請大人恕罪!」他本想施禮,一動才發覺脖子上還架著刀刃,當下不敢造次,苦著臉告饒,「大人,卑職們也是為朝廷效力的,縱有得罪的地方,還請大人以大局為重……」
羅邂卻不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直接打斷問道:「剛才是誰在大放厥詞?」
趙參軍等人一愣,幾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了老侯身上。
羅邂揮手,將幾個人制在中間的唐刀後撤留出空間,他走到老侯面前,眼皮也不抬一下地問:「是你說的?」
老侯見無從抵賴,只得硬著頭皮梗起脖子嗆聲:「是我說的,怎麼樣?」
羅邂抬眼盯著他,突然揚手,只聽「啪」的一聲,老侯臉上已經火辣辣地挨了一巴掌。這一掌打得極重,老侯的口鼻登時鮮血橫流。羅邂冷笑:「這是替長公主打的。」說完奪過身邊一名明光軍的刀,揚手劈下,刀鞘重重砍在老侯的肩膀上,打得他悶哼一聲,腿一軟,跪倒在地。
羅邂哼了一聲,將刀扔還給部下:「這是我打的。」
眾人都沒料到他出手如此狠辣,不禁咋舌,彼此對望,一時拿不準主意該如何應對。
羅邂轉過身,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問趙參軍:「奉旨追查重犯,這個人你們見過沒有?」他一邊說著,手上亮出一幅畫像來。
趙參軍等人湊過來看了一眼,心頭雪亮,不敢怠慢,躬身道:「此人叫方僭,這兩日接到上峰的通知,卑職們加緊巡查,正是為了緝拿此人。」
羅邂冷笑:「是緝拿還是窩藏,你們可計較明白了?」
趙參軍變色:「羅大人這話什麼意思?」
羅邂招過手下一名騎郎:「馮二,你來說。」
馮二越眾而出,施了一禮,「是!」他轉向眾人,朗聲說,「經查,方僭是永德長公主謀逆案中的合謀,已被通緝多日。」
趙參軍手下早有對羅邂等人的跋扈不滿的,冷冷插話:「這還用你說?你當我們兄弟大半夜到這兒來幹什麼的?」
羅邂的聲音像一支冰錐子:「非議皇室,褻瀆公主,你們是來討打的!」
趙參軍攔住手下不讓他們再惹事,衝著馮二道:「這位兄弟請繼續。」
馮二見他頗為客氣,神色也和緩了些:「夜裡接到密報,有人發現了方僭的行蹤,羅大人帶著兄弟們一路循跡追蹤到了這裡。」
羅邂瞧著趙參軍冷笑:「你既然早就到了,想必知道此人的行蹤?」
趙參軍的面色登時變得十分難看。他確實為抓人而來,卻沒來得及仔細查問就已經讓羅邂一干人制住。假若羅邂所說不假的話,這會兒工夫只怕一切都晚了。
果然,小二顫顫巍巍地問:「幾位大人,畫像能讓小的再看一眼嗎?」
羅邂一言不發地遞過去讓他仔細看,自己則留意觀察對方的表情。果然小二看清畫像就怔了怔,不由自主朝角落裡望去。
羅邂一揮手,幾個明光軍騎郎立即朝著他所看方向撲了過去。窗邊那一桌上早已經沒了人,只留下杯盞盤碗,似乎在嘲笑著他們反應的遲鈍。羅邂面色鐵青地逡巡,在角落裡發現一扇小門,門虛掩著,外面嘩嘩水聲響動,他喝道:「追!」
明光軍撲了出去。
羅邂卻留在店中,又回到桌旁,這裡似乎有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他發現桌上有兩隻酒杯,心中一動,問:「他和誰在一起?」
小二被這群凶神惡煞的騎郎嚇得話都說不利落,哆哆嗦嗦地說:「一個,一個女子……」
羅邂驀地回頭,死死盯住他,喝問:「什麼樣的女子?」
外面傳來騎郎們的呼喝聲,有人進來報告:「大人,捉到了!」
羅邂顧不得再問,飛快地沖了出去。
小門外面就是一個小小的棧橋,這本是店裡進貨用的私橋,平日很少有人使用。幾個騎郎將那大漢按在地上,等待羅邂的處置。羅邂正要說話,忽聽江面上遙遙傳來槳聲,他一怔,頓時醒悟,拔腳沿著棧橋追了出去。
江面上籠罩著一層乳白色的霧氣,羅邂追到了棧橋的盡頭,極目搜尋,透過層層霧靄,隱約發現了一葉輕舟,舟上似乎立著一個人,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到底是什麼人。羅邂不知哪裡冒出了異樣的感覺,仿佛舟上的人正用一種冰冷嘲諷的目光看著他。這種目光……唯一擁有這種目光的人不是已經死了嗎?是他親手將屍體送出宮去,親眼看著人掩埋的!那種異樣的感覺讓他心裡發毛,無法抑制地大聲吩咐手下:「照亮!」
跟在他身邊的馮二連忙從身上解下弓,取出一支箭將箭頭蘸油點燃。羅邂一把奪過來,親自張弓搭箭,箭頭熊熊燃燒,一股熱氣撲面而來。他朝天射出火箭,頓時火光在夜空里划過一道軌跡,將將擦著小舟邊上落下,這驚鴻一瞥,已經足以讓他看清小舟甲板上立著的是個身裹風氅、頭戴風帽的女子。看不清她的臉,甚至看不出她的體態,但那身姿卻早已爛熟於心。
羅邂心頭大震,仍是不敢相信,喝令手下:「放火箭,一起放!」
頓時弓弦顫動之聲響遍江面,十幾支被點燃的火箭射向天空,又向著江面墜落,夜空被渲染成璀璨的緋色,在江面上形成一道道彩虹一樣的倒影,與空中那一條條由火焰交織而成的火帶交相輝映,將那個人的身影纏繞在了中心。
船上的女子似乎也被夜空中奇異的景象所吸引,向天空抬頭張望,風帽滑落,露出滿頭銀絲,在夜裡的江面上格外刺目。
羅邂張大嘴,想要說的話全被這銀光堵在了胸腔里,喉嚨只能發出簡單而令人不明其意的微弱聲音來。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震驚,就在火箭紛紛墜落的那一瞬間,她突然轉頭向他望過來,滿含著嘲諷意味的目光在火光熄滅前的最後一絲光亮里閃動,那眉眼間,嘴角畔,熟悉的譏笑緩緩綻開,迅即隨著火光的熄滅而隱入夜色。
直到夜色重新籠罩了江面,馮二才回過神來,察覺到上司異乎尋常的緘默。他要揉揉眼睛,才能重新適應幽暗的光線,發現羅邂死死盯著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的江面,露出古怪的笑容來。
「大人,你怎麼了?」
羅邂吃力地抬起頭,蒼白的面色在黑夜裡格外惹眼。他咬牙笑了一下,搖頭,再笑,笑聲恓惶,令聽者悚然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