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百五十兩
2024-06-10 08:47:19
作者: 刑上香
後來,方秋棠每每想到那一天,都會覺得是一切孽緣開始的一天。
那時候、方秋棠剛剛開始做生意。
他有時候不得不承認,雖然他厭惡著方家,但他骨子裡始終流淌著方家的血——屬於商賈的血。
雖然他也喜歡搗鼓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但是一切都比不過物品交易給他帶來的愉悅感。
當然,如果達成交易的手段,可以排除掉這些荒唐的酒桌飯局,他一定會更加熱愛這份事業的。
那天方秋棠在青樓的後巷,吐了個昏天黑地。
幸好上頭那幾個吃醉了酒、大腹便便,摟著姑娘嘻嘻哈哈的生意人,看起來對他的招待似乎還算滿意。
天知道,最讓他痛苦的不是這一肚子的酒水,也不是上頭鮮花牛糞的視覺污染,而是在經歷這一切的時候,他必須要管好自己的嘴巴,確保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抹了蜜一樣的甜。
他從懷裡摸出兩顆解酒丹來——這那還是宋玄那個江湖騙子給他配的,也不曉得吃了以後會不會一蹬腿直接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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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方秋棠向來都相信自己的命,是很硬的。
隔了一刻鐘,方秋棠覺得自己眼前的重影漸漸合成了一個,便又晃悠著想要上去接著談生意。
「別打了——別打了——」
他聽到有少年在求饒的聲音。
管閒事向來是宋玄的專利,而不是他的,方秋棠只想早點上去,談成那筆不算大的生意。
「大哥們,別打了——我不會再跑了——求你們了——」
真的,他對這種隨處可見的陰私一點興趣也沒有。
儘管那孩子叫的很可憐。
但方秋棠認為,現在不得不上去繼續接受精神和酒精雙重凌辱的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可憐。
「我錯了……我……」
怎麼沒動靜了?
是喊累了?還是被堵住嘴巴了?
方秋棠已經踏進青樓的一隻腳,又抽了回來。
他狀似不經意地往回走了幾步,一個矮小的身影就撞進了他的懷裡,那衝勁兒直接將他頂翻在地。
果然就不該多管閒事的。
躺在地上的方秋棠忍不住心疼了自己一刻鐘:大概被牛犢頂了一下的感覺,也不過如此。
趴在自己身上的孩子還想跑,就看見後面幾個彪形大漢已經追了上來,一邊一個擰著那孩子的胳膊:「還想跑?啊?」
那孩子的眼裡立刻蓄滿了淚水,好像下一刻就要奔涌而出:「不跑了不跑了,我錯了。」
仿佛上一刻那個跑的飛快的人不是他一樣。
這光速的認慫讓方秋棠感到驚訝,而飛快的變臉速度更是證明了,這孩子根本就就是戲精本精。
他忍不住多看了那孩子兩眼。
下一刻,方秋棠開始嫌棄自己,為什麼要看那孩子?為什麼要露出感慨的眼神?
這孩子直接抱著自己的大腿哭了起來啊!
「這位公子,我天生孤兒父母雙亡流落街頭被賣青樓,人生總結四個大字就是好慘好慘,求求您幫我一把,否則我就要去做鴨子賣屁股了——」
哭到這裡,他還打了個響亮的哭嗝。「求求你了,我願意當牛做馬伺候你報答你永生永世奉你為主你說東我絕不往西、您指狗我絕不殺雞——」
那孩子就像是拖布纏在拖布杆上一樣,纏在他的腳上。方秋棠一邊聽著他哭,一邊想要抽身離開。
後頭兩個妓院的龜公正拽著他的兩隻腳往後拖,不知是不是方秋棠的錯覺,他感覺這孩子都要被拉成長條了。
無奈之下,他只得蹲下身來,跟這個變臉比變天還快的孩子說:「我不是你想像的貴公子,我衣服是租來的,玉佩是造假的,現在荷包里比我的臉還乾淨,今天買了你,明天我就要做鴨子賣屁股去了,你懂嗎?」
那孩子見他開口,原本眼睛亮了一下,可聽到他說的話,目光卻漸漸暗淡下去了。
孩子沒有說話,只安安靜靜地鬆開了手,由著兩個龜公將他拖走。
明明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小孩,現在看起來就像是一具了無生氣的人偶。
鬼使神差地,方秋棠聽見自己開口說:「等等。」
那兩個龜公看向他,仿佛戒備著他要施展出什麼蓋世神功,將這個孩子救走。
方秋棠說:「要不你們替我給你們老闆帶個信兒?這孩子變臉厲害著呢,我覺得你們把他放到戲班子裡,發展一定比當個鴨子有前途多了。說不定還能成個一代名角——」
那兩個龜公送給了他四個白眼。
齊刷刷的。
那孩子再次像是破布麻袋一樣被拖走了。
「再等等。」
那兩個龜公已經不耐煩了:「有事沒事?沒事滾一邊去!」
「這孩子的賣身契……多少錢?」方秋棠又補充了一句。「我就問問。」
「二百兩。」龜公說。
「這麼貴!」方秋棠皺起了眉。「你們這不坑人嗎?」
「你看這孩子又瘦又小,臉色蠟黃,一看就活不久。而且他鼻子太挺,眼睛還斜,連嘴巴都是歪的,明顯是個克主的面相……你們還想要二百兩,不如去搶!」
龜公不耐煩地說:「你又不買!你囉嗦什麼?」
方秋棠咳嗽了一聲,猶豫片刻:「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們願意降價處理,我還是可以考慮考慮的。」
地上那個屍體似的孩子聽了這話,猛地眼睛一亮。他十分配合方秋棠的胡扯,連忙拽著兩個龜公的手:「我覺得這位公子說的有道理,像我這樣又瘦又丑又懶又想逃跑的,的確值不了多少銀子。」
「況且我娘有花柳病,我說不定就有跟她一樣的病症,活不了多久就一命嗚呼了不說,還會傳染客人影響你們樓的聲譽,到時候你們不就賠了嘛?」
這兩個龜公面面相覷。
她們不是沒見過贖買孌童的。
就是沒見過贖買孌童還要討價還價,連帶著當事人一起往死里貶低自己的。
方秋棠心裡更是透亮。
在自己說出這句話以後,恐怕自己兜里的銀票就保不住的了。
最後他以一百五十兩的價格,買了這樣一個又瘦又丑又懶又活不多久的戲精孩子。
他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著血。
那花了他一百五十兩的熊孩子還在他旁邊一蹦一跳。
他說:「公子公子,你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人了!」
方秋棠冷笑:大概也是最傻的吧?
他又說:「公子公子,你今天是來幹什麼的啊?」
「談生意。」
「那你談去啊?不用擔心我的,我不會跑的!」
「……錢都拿來買你了。」
「……哦。」孩子弱弱地縮了縮頭。
方秋棠的生意本就是剛起步,這一百五十兩還是前幾天跟宋玄做局對半分的,現在兜里本錢都沒了,生意自然也告吹了。
他可沒有興趣做冤大頭,跑回去給樓上那群死胖子買單。
「那……公子,你給我起個名字吧?」
「虧本生意。」
「什麼?」
方秋棠瞪著他:「你的名字,叫虧本生意。」
孩子不高興了:「哪有四個字的名字啊?」
方秋棠信口搪塞:「有啊,別人問你,你就說你是東瀛人,他們都是四個字的名字。」
孩子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不好不好,我要跟公子的姓!公子姓什麼?」
「我姓方,」方秋棠嫌棄地「嘖」了一聲。「不行,你不能姓方,我看見這個姓的人就煩。你原本姓什麼?」
孩子嘆了口氣:「我沒姓……我娘不知道我爹是誰,所以我就有一個名字,叫季。」
仲叔伯季。
方秋棠問:「你前頭有三個哥哥?」
「不是,是我娘落胎落了三次。」
嚯,這孩子跟沒成型的受精卵是一個輩分的。
「那你就姓季,叫……季硝。」方秋棠想起了自己家裡還沒完工的新型火藥。
「吹簫的那個簫嘛?」孩子一臉『你心真髒』的表情。
「你腦子裡都是些什麼東西?是硝石的硝。」
「硝石是什麼?」
「做火藥的,等回去給你看。」
「火藥又是什麼?」
方秋棠停住腳步:「花了我一百五十兩銀子的人,最好安靜一點,懂嗎?」
孩子,不,季硝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下一下地眨著眼睛。
「懂了。」季硝說。「我還有最後一句話。」
「說。」
「公子,謝謝你。」
方秋棠撇了撇嘴唇,什麼話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