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別當自己是高貴貨
2024-06-10 03:18:45
作者: 林與舟
「莫弄子講那麼好聽,床伴不就是賣身的,賣給哪個少爺了?」
金姨媽吊著媚眼,故意又問我一次,極盡羞辱。
我嘴唇張合,呼出渺渺的白氣,說不出一個字。
與傅戎炡剛有這層關係時,我便漫天找理由,妄圖合理化事實。
如今過去一年,我還是沒能心安理得接受這個身份。
「怎麼不吭聲了,賣給誰?傅戎炡?他看上了你啊?」
漫長的沉默後,我冷冷冒了個字。
「嗯。」
金姨媽的屋子裡有一架半人高的西洋座鐘。
那物件臨窗而放,猛一瞧瑰麗非凡,細一瞧卻是個被淘汰的舶來貨。
拐角掉漆,劃痕道道,經不起觀賞。
這幾年我偶爾也會去樓家的百貨大樓望一望,日子一久也就學了一些鑑別的本事。
鐘擺左右來回,吧嗒吧嗒的帶出聲音,猶如我等待她回應時的心跳。
自確定我是委身給傅戎炡,做榻上賓、地下小情兒後,她已緘默三分鐘了。
霓虹海報牆邊還有張乳白色的書桌,上頭佇著一盞蒙蒙亮的檯燈,煙霞色的燈罩上還點綴著幾縷紅穗,像是從過節的燈籠上拆下來的。
這屋子透著一股詭異,說不上來的詭異,像是精心裝扮過,又像是潦草拼湊。
我唐突打量著她的地盤,差點忘了林巧兒的叮囑。
她說這人性子奇怪,我既是有事求人,就該露出低人一等的態度。
貓的呼嚕聲越來越響。
金姨媽一驚一乍,忽然瞪眼朝我看來,冷不丁又嗆我一句。
「怎麼,沒見過我這樣的老女人?」
我一字未說,她又夾槍帶棒地打量起了我。
「麵皮子不錯,揩些脂粉也算漂亮,身材嘛,中規中矩,屁股不夠翹,胸脯不夠滿,走路也差點韻味,不過腰夠細。」
那張風韻殘存、犀利無情的臉上漾著冷嘲。
濃密的眼睫在兩頰處投了一片烏沉沉的影子,真真是臉黑如夜色。
「別愣著,將你後頭的那個雕花盒子遞過來。」
她半抬下巴,使喚自然。
我愣了一下,轉身去拿。
精緻的紅木盒子咯吱一聲被打開。
她不疾不徐地拿出一盒四支裝的雪茄,又勾著腰,拉開抽屜尋火柴。
我轉身一掏,從包里拿出了打火機,傾身湊上去給她點燃。
火光熄滅,雪茄裊裊燃著。
出門前我就覺得今天來這一趟辦不成事兒,現在看果不其然。
古有劉備三顧茅廬,才請得諸葛亮出山,我單靠與林巧兒這一層關係,斷不可能能一次說動她。
金姨媽對我嫻熟點菸的殷切舉止一點兒也不意外,甚至十分意料之中。
「呼……」
她虛虛地吐出一口氣,把膝蓋上的打呼的貓嗆得直捂腦袋。
打火機是臨時起義揣進包里的。
趁著出門,我想嘗嘗惦念許久的煙味兒,斷了心裡的妄念,順便……給柳如雲陪上一支。
樓偉明說是去處理她的後事,卻只走了一夜便回。
我估量著他是悲痛過度,不想心頭再痛苦一回,所以將事情全權交給了旁人處理。
回來時,他面上失魂落魄,腳上三顛四倒,身子一歪,倒在沙發上像個深情不移的活死人。
家裡雖靜悄悄掛了報喪的白幡,但以樓偉明斟酌大局的性子來看,他自然是不會在家祭辦喪禮的。
他要是全撂下這事兒不管,我和林巧兒還能安排打點,找個隊伍好好送柳如雲最後一程,可他偏要管。
可管了卻又不管到底,端著深情的架子,捧著面子當飯吃。
我越想,心裡頭便越惱火。
那麼一個靈動、高傲的人,被他逼得無路可走。
生前為了躲他,藏在半吊歌廳,每日濃妝艷抹施展歌喉,可死後卻沒能避開他,還要再經歷一遭噁心。
說樓偉明對她是真愛嗎?
不見得。
若是真愛,他理應帶潔身自好,尊妻愛妻。
他將人娶進門,無非是養了個唱歌的黃鸝,安置了一個體面的擺件。
他自以為盛大的婚禮,追其目的卻只是為了彰顯自己的地位。
他讓外頭人都曉得他樓偉明本事了得,連不能輕易染指,紅遍南北的名伶柳如雲也是他的麾下之臣。
於是乎,現如今,樓家裡里外外,這麼一大家子人,個個畏首畏尾,都得顧著他薄如蟬翼的尊嚴和沉重如山的面子!
「點菸的本事……是從傅家男人手裡學的?」
金姨娘陡然出聲,我的思緒被截了胡。
她抽著雪茄往後背一靠,對著天花板將煙氣長長噴了出去。
看柳如雲吞吐煙霧,優雅高貴如天鵝戲水,看她吐煙味,卻只瞧得出闊綽二字。
對於提問,我矢口否認。
「我幼時背過煙箱賣煙,經常為客人們點菸。」
「俏生生的小姑娘怎麼賣煙,那些油膩子,葷油人,動不動就要往你胸口揉兩把,保不齊屁股也遭殃——」
話越說越過分,我打斷了她。
「剪了短髮,裝男孩,沒讓男人揩油占便宜。」
她不屑冷哼,一股腦問了好幾問。
「幾歲開苞?對方是什麼人?」
「跟過幾個男人,可分得田地屋舍,車子鋪子?」
「手裡攢了多少銀元,下一步打算作甚?」
……
她發問唐突,像是要把我捂嚴實的底褲給翻出來。
可我與她攏共認識半小時不到,這副高高在上的盤問姿態,倒是有種當我是來「找活」的。
「啪——」
我還未說話,她又不樂意了。
她表情震怒,粗暴地按滅了雪茄,末了還故意較勁似的又看了我一眼。
「樓小姐,別把自己當高貴人,凡是主動進我這屋子的,都是下等貨。
征服男人和我生意一樣,不能優柔寡斷,要直入正題,省了前頭那些花里胡哨的步驟,直接在床上討好。」
我心中腹誹,我幾時當自己高貴?
再者,她做的皮肉生意本就是征服男人的,這二者有何區別?
我摸不著她說話的思緒,也不明白她為何對我抱如此大敵意。
進門至此,我句句委婉,客氣,可她句句逼人,句句羞辱。
若非看在林巧兒力薦的份上,我已經起身走了。
上海的鴇母和妓坊多如牛毛,我何必執著於她一家。
「我坦露心扉,您若不願幫我,可不必說這些羞辱的話,冒用林巧兒名諱卻是不該,但我未有惡意,只想見您一面。」
聞言,她將膝蓋上的貓推開,直挺挺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