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柳如雲的死訊

2024-06-10 03:18:38 作者: 林與舟

  1919年,元旦。

  這天,樓家在歡喜的紅燈籠旁默默掛了幾條不惹眼的白幡。

  家裡的僕從換了素衣黑鞋,劉媽媽也給我找了一條壓箱底的黑裙,後來又顧及著我脖子上的吻痕,特意給我披了一條羊絨圍巾。

  傅戎炡是個瘋子,我回到家才知道他在我的後頸啃了個印子。

  鞭炮燃炸後的紅色碎屑隨風而去,飄向不知名的遠處,風要是再疾一些,便會在地上形成一道絢爛的紅綢。

  熱鬧的十里洋場,沸騰喧囂,百樂門、歌舞廳圍的水泄不通。

  黃包車師傅跑得兩腿酸軟,笑容可掬。

  男人女人們換上了節日的盛裝,或在舞池中咬著耳朵嚼悄悄話,或在無人經過的林子交換一個吻。

  有錢的沒錢的都想在這一天湊個熱鬧,為新的一年開個紅火的好頭。

  可滿城都在慶祝新年的到來,唯有樓家被陰霾籠罩。

  

  樓家從商,樓偉明好面子,最看重人情往來,

  因而往年聖誕前後,他便會細細羅列出一張長長禮物清單,讓下人們早做準備。

  上海洋人多,有錢人家攀時髦,都學著西方的調子過日子,所以備下的聖誕禮比元旦的還隆重。

  也是巧,往年的元旦,樓家門庭若市,擠滿了阿諛的人,可今年卻一個沒有。

  不來也好,省得外頭人知道樓下這樁見不得光的糗事。

  樓偉明自昨晚飯前聽到死訊後便離開了。

  他如遭雷劈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拔腿跑了出去。

  兩位姨太太亦是大眼瞪小眼,互看半天后,放任手裡的筷子滑在地上。

  大哥和二姐面色猙獰,二人對視一眼後,從容地將晚飯吃完,而後還吩咐下人,收拾兩個空屋子。

  事發突然,他們暫不打算回去。

  此時,家裡但凡有眼力的人都知道該安靜。

  晚上繁星點點,夜裡冒著寒氣,蕭風瑟瑟。

  林巧兒拉著我數星星。

  也不知她從哪兒摸來了一根味道嗆鼻且辛辣的劣質香菸,用火柴點燃後夾在手中。

  她時不時撣撣菸灰,垂下腦袋,瓮聲瓮氣地說著聽不明的話。

  我微微一怔,心頭微酸。

  林巧兒在用柳如雲的方式紀念她。

  柳如雲會抽菸,她能將煙圈吐得很漂亮。

  脖頸纖長,像一隻生人勿近的黑天鵝,永遠保持警惕和儒雅。

  如果沒遇到樓偉明,她本該還是觸不可及的柳如雲,一曲唱腔驚艷四座,一道身影艷絕四方。

  可這個男人打斷了她飛行的軌跡,折斷了她的翅膀,將她困在籠中。

  煙一點一點燒著,火星時明時暗。

  我心裡發癢,忽然想試試煙是什麼味道。

  一千個人抽菸,就有一千種姿態。

  有蓬頭垢面,往牆根一坐,隨便摸根菸捲往嘴裡塞的,還有奔波勞苦,濕汗淋漓,省吃儉用飽口腹之慾的,還有像張賀年這樣的富家公子,抽菸不為別的,只是為了融進圈子,方便找個話頭,不與人脫節。

  說來也怪,大多數人對男子抽菸十分包容,對女子則刁鑽跋扈。

  一樣的菸蒂,從男人手裡彈出去便是瀟灑氣概,從女人手裡丟出去便是風騷嫵媚。

  他們用一根煙給人定了好壞。

  男人是好,女人是壞。

  柳如雲曾告誡我不要當壞女孩,可是「壞」的念頭早已在我的心裡生了根,現在愈發茁壯。

  若這根煙便是揠苗的肥料,那我想嘗嘗其中滋味。

  「給我嘗一口?」

  林巧兒驚愕的目光掃過我的臉,朝我身後的花園看去,似是在找可以藏人的地方。

  公館裡的花園是中西兼併的風格,綠植草皮每日都有專人修剪,所以在枯燥的冬日也整整齊齊。

  「你現在是誰,上身了?」

  她戰戰兢兢地起身,盯著廊下那排剛種下不久的茶花。

  茶花是雲南挪過來的品種,所以葉子沒掉光禿,若是要藏人,也就那裡有可能。

  見我不說話,林巧兒失望地吸了口涼氣。

  「這笑話不好笑嗎?」

  「她走了,我有點難過。」

  「你怎麼什麼表情都沒有,你這個鐵石心腸的女人。」

  她故作生氣地數落了我一番,不聞我的回音後又滔滔不絕地說起樓家的人。

  「兩個姨太太一個比一個能裝,大兒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花天酒地,沾花惹草,二女兒就更別提了……」

  不遠處立著兩個服侍她的下人,兩人聽到自家的主子如此編排家裡的人,臉上紅紅白白,交替不斷。

  我順勢躺在地上,用脊背汲取冬日的冰冷。

  林巧兒慢慢安靜下來,無聲地落了兩滴眼淚,回屋睡覺去了。

  臨走前,她抬手挽了挽新燙沒幾日的頭髮,而後又轉著脖子上的珍珠項鍊。

  嬌媚的大半眉眼被遮掩在鬢髮之下,神韻悠長而柔美,林巧兒生了一張極耐看的臉。

  她說,「別太難,雖然最後還是被樓偉明這個老東西找到了,可她確實得到了自由,我保證,如果你要逃,樓家跟傅家一定找不到你。」

  我點點頭。

  ——

  樓偉明是黃昏時才回來的,他一臉烏青,像是好幾夜沒合過眼。

  管家攙扶著他,他木訥地扶著沙發把手,慢慢坐下,高大的身形一夜之間頹唐軟塌。

  無神的雙眼,身上多了一股氤氳的香灰味。

  臉頰似乎在微微顫抖,那張一向剛毅的臉上此時也顯露出了少有的怯弱。

  看著看著,一絲同情竟在我心底油然生起,不過很快,我又將這該死的惻隱之心壓了下去。

  他不配得到同情。

  二姨太三姨太手腳麻利,分析下人做了些熱乎乎的吃食。

  我們三個小的則像門柱一樣靜靜看著這一幕。

  很快,菜從熱的變溫的,溫的變冷的,下人將盤子撤了又熱,熱了又撤,樓偉明始終沒動過。

  沉默良久的林巧兒大膽上前,走到他身旁,將還殘留薄繭的雙手覆在他的眼皮上。

  「老爺,累了吧,睡一會兒。」

  樓偉明遲滯地動了動,好像能感受到眼皮上傳遞過來的溫熱。

  他拉下林巧兒的手,身子一歪,枕在她的膝蓋上就這麼睡了過去。

  不易覺察的鼾聲很快響了起來。

  我們這些看熱鬧的人識趣散開。

  我本想上樓縮著,可樓嘉承和樓嘉敏不約而同給我遞眼色。

  「出去坐坐。」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