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裡頭死人了

2024-06-10 03:18:14 作者: 林與舟

  扶著樓梯,踉蹌從租界巡捕房出來時,我整個人都是汗涔涔的。

  傅戎炡還在裡頭周旋,說要和巡長打聲招呼。

  兔絨外套保暖得很,一點兒不散熱。

  我被捂得濕漉漉,像淋了一場潑天大雨。

  

  鐵製扶手的冰涼觸感冷入心扉,雙手沒一會兒就凍得通紅。

  我顫顫地仰起頭,眼中一片昏黑。

  裡頭死人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熟悉的「她」沒了動靜。

  ——張合的嘴唇因為緊咬而發出瘮人的白色。滾動的喉嚨中難耐地撕扯出聽不明的字眼,慢慢的,直至整張臉都扭曲起來。

  和想像中刀劍無眼、槍林彈雨造成的血肉橫飛不太一樣,「她」是吞食火炭被活活燙死的。

  我受不住裡頭的壓抑和刺鼻的焦糊味,所以先走一步出來緩和心緒。

  凌冽的冷氣灌入肺腑,脹熱的頭顱瞬間冷卻下來。

  「她」死了。

  緊接著,一股酸澀的濃郁的辛辣從喉頭哽了出來。

  我左右懷顧一番,看有無來人,滾熱的耳朵也不敢歇著,辨別著身後的聲音,生怕有人過來。

  可我多慮了。

  雖然門口厚重,最適合愛雪之人玩鬧,可此處是巡捕房。

  這樣的特殊地界饒是放在晴朗日也無人想路過,何況今日。

  確定四下無人後,我急忙摸出帕子,捂住口鼻,想咽回酸水。

  我雖在樓家沒什麼存在感,但嘔吐污穢若是被人看了去,保不齊要安個未婚已孕的謠傳。

  強忍酸楚咽了幾口唾沫後,胃裡依舊沸騰,不見好轉。

  壞了!

  要吐了。

  吐了。

  我趔趄跑遠了兩步,生怕污穢物玷污巡捕房的大門口。

  排山倒海間,中午吃的澆汁排骨全吐了出來。

  地上的雪被嘔吐物染髒了。

  我抓起一把新雪漱口,而後將污穢物踢到樹叢里。

  ……

  二十分鐘前。

  傅戎炡帶我見了即將氣絕的「劉媽媽」,並在一通拉扯後親眼看到她吞碳自盡。

  我言語粗淺,形容不出那一剎那的驚恐和震撼。

  「她」死了,死在我面前,且她和劉媽媽長得一樣。

  當時,小警察拿了鑰匙,一蹦一跳地給我二人帶路。

  傅戎炡故作親昵,將呼吸噴在我耳邊,曖昧地半抱著我。

  他告訴我,我身旁的劉媽媽原名劉蓉,安徽人,她從來不是無親無友的孤家寡人。

  相反,她有個形影不離的孿生姐姐。

  兩姐妹八歲時就被賣給了一戶地主老爺的雙胞胎兒子當童養媳。

  腦瓜子機靈的兩姐妹不想與人伏低做小,又不想與貪婪愛財的父母藕斷絲連,這才想了法子逃了出來。

  大路寬闊,二人一路向東,來了上海謀生路。

  監獄裡的這個劉媽媽是六年前和准四姨太金月一起消失的、真正的樓家老僕人劉芳,而我身邊那個,則是劉芳的孿生妹妹,劉蓉。

  當時的姐妹二人從外貌、身高、聲音等外在特徵上看幾乎毫無二致,更巧合的是,她們連手背上的醒目黑痣都一模一樣。

  也正因有如此多的相似,如此多的一模一樣,所以兩姐妹才可以互相代替,偷換身份進入樓家而不被察覺。

  可現在,監獄裡的姐姐劉芳只吊著最後一口活氣,而妹妹劉蓉卻仍在我身旁侍奉。

  兩人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說完這些駭人話,傅戎炡又微微抽口氣,輕聲道。

  「早上我帶劉蓉見了個人,是想給她一個提醒,不該覬覦的別覬覦。」

  「什麼意思?」

  這話聽得我胡思亂想,難道劉媽媽相當樓偉明的姨太太?

  話到此處,傅戎炡卻不作解釋,徑直上前和小警察嚼悄悄話。

  於是,我見到了「她」,另一個劉媽媽,劉芳。

  傅戎炡走路重,再加上他又刻意想弄點動靜,所以還未走到牢房門前,劉芳就從臭毯子裡探出了黑腦袋。

  富家公子穿的皮鞋會踢踏發響,而巡捕房的警察穿的是統一配置的平底布鞋或膠底鞋。

  兩者差異明顯,曾在樓家侍奉多年的劉芳輕易能聽出區別。

  傅戎炡不顧我的拒絕,硬生扯著我與他一起過去。

  待我在門口站定時,只見劉芳迷濛著猩紅的雙目。

  一張潦草木床,一張殘破毯子,一地髒污,一堵黑牆,這便是我目之所及能看見的。

  劉芳與這殘破、邋遢的環境混為一體。

  她難以置信地頓了一下,而後用陰惻而狂暴的目光瞪視著我們。

  少頃,她如臨大敵地支楞起身子,抖著雙手要過來抓傅戎炡的褲腿。

  可她腳上掛著叮噹碰撞的鐵腳鐐,笨重的鐵鏈將她困在陰暗的方寸之間。

  夠不到,碰不著。

  傅戎炡面露不悅,偏頭看向小警察,「她最近安分嗎?」

  「還算聽話,就是前幾天搶了人家一個饅頭,被打了一頓。」

  我往傅戎炡身後站去,想當個透明人。

  腳步剛動,卻聽她張口咆哮。

  「我要殺了你!你個挨千刀的兔爺,狗娘養的,你算什麼東西,窯姐胯下的肉瘤,馬糞堆里的爛肉,爛到骨子裡,爛到心腸里,歹毒齷齪!」

  「你怎麼還不死,你這樣的人就該下十九層地獄,就該滾一百遍油鍋,燒成黑炭給路邊的狗吃了。」

  她恨傅戎炡。

  傅戎炡說,是他把她關在這兒的,一關五年。

  這裡頭暗無天日,燈光冷淡。

  我能想像到她曾無數次對著霉牆,對著污漬斑斑的草蓆咒傅戎炡不得好死。

  她聲嘶力竭地叫囂著,眼眶裡都是淚水,肩膀一聳一聳的。

  她把全部的恨意都發泄在髒污的語言裡。

  傅戎炡神色詭譎,伸手揉了一下太陽穴,頗為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

  他似乎是想讓那個諂媚小警察訓斥她兩句,可最後又沒開口。

  他轉了個身,將躲在後頭的我帶到身側,與他並排而站。

  寬大的手掌死死包裹著我的拳頭,不許我再後退。

  他把劉芳張牙舞爪、一臉不服氣的撒瘋、咒罵當戲看,臉上喜悅漸起。

  我面無異色地聽著,直到她忽然掉轉矛頭,直直朝我看來。

  「冒牌貨,小賤人,你以為沒人知道你是假的嗎?我告訴你,我知道!

  我不僅知道,我還天天和裡頭的人說,我說你是婊子,說你是窯姐,哪怕我死了,我也要把這事兒帶到地府里去說,讓底下的人戳你的脊梁骨。

  我那會兒還真以為你是滄海遺珠,結果就是只野山雞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你以為你旁邊這個人是什麼好東西,我告訴你,你們蛇鼠一窩,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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