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遠親不如近鄰
2024-06-10 03:17:13
作者: 林與舟
「遠親不如近鄰。」
剛剛草草翻閱合同時,我在最後一張附件里看到了一句話:
遠水難救近火,中國人的苦難,只有中國人團結起來自救才能跨過去。
儘管不知道編撰合同的人是出於怎樣的心情才會在最後一頁寫下這樣一句動容的話,可顯然父親並未被說動。
可也正是這句話的提醒,才讓我明白了父親會被綁過來的原因。
他妨礙了他們的路,成了他們追求宏圖的絆腳石。
兩個月前,我偶然在父親的書房抽屜里看到了一份電報。
電報從北平發出,不知為何卻輾轉落到了父親手裡。
其上內容複雜,大意是江蘇商會內部28家大頭決定啟動內部自救。
這28家公司或工廠將聯手收購浙江、福建以及江蘇本省的幾家老牌機械製造廠,而後通過技術、設備壟斷來抬高部分產品價格,從而倒逼樓家這樣靠暗地裡倒賣重機械發家的空殼公司破產。
樓家表面華麗體面,實則是污穢中求生。
樓偉明經營著上海數一數二的百貨大樓,通過商品進口渠道拿捏英、法、德三國最新的貿易信息,時時調整商品價格,方便兩方最大獲利。
外人乍一看樓家每年在百貨大樓上的營生就十分可觀,卻不知樓偉明在背地裡的收益更是盆滿缽滿,直白一些來說,他這行為早就可以上報刊被罵「叛國」了。
楠木壁鍾「嘀嗒」一聲,時間從晚上八點五十九跳到了正九點。
父親直勾勾的看著我,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黑,眼中也填滿了憤恨。
他的嘴唇張張合合,最終也沒說出一句話來。
報刊巨頭馮敦煌馮老闆生了張斯文書生臉,他冷嘁一聲,勾著身子去隔壁座位拿煙槍。
「樓老闆啊,你說你怎麼好賴話都聽不懂呢,你女兒都說得這麼明白了,你難道還想繼續給那些白臉洋人當走狗,幫他們賺中國人的錢?」
火柴擦出火光,點亮了每個人的眸子。
船運行業的大亨吳佳豪是個年輕男子,他衣著闊氣,身子挺拔,相貌也出類拔萃,或許是年輕,所以脾氣外顯。
他黑著臉,咔咔咔的掰骨節,像是要動手。
「合同上只要你樓家百貨大樓每年四成的收益,這點錢對樓老闆來說不值一提才是啊,畢竟你那浪蕩四方的大兒子跟你每年尋花問柳的錢都不止這些,你又何必斤斤計較呢?」
「是啊,趁現在我們心情還不錯,簽就簽了唄,簽了這合同,我們就當你也是正義商會的一份子,以後你樓家的生意我們每個人都會照顧,這麼大的承諾,你難道還怕比你在洋人那兒賺的少?」
「樓老闆是個聰明人,現在這局勢跟我們合作才是有利的,洋人給你的利益是一時的,畢竟上海是我們的本家,他們是外人,你連著外人對付我們本家人,豈不是傷感情?」
父親仍是苦笑,一言不發。
傅戎炡扣扣桌子,臉上表情玩味地看著我……不,我的傷口。
額角和脖頸的傷都赤裸著,結痂的傷口下兩條紅皮小蟲。
我垂眸思索,卻眼尖地注意到地上有顆紐扣。
黑松石?
這是傅戎炡的袖扣。
我彎腰揀拾,抬頭與他四目相對。
「傅二爺,這是你的。」
周圍人俱是一怔,神情各有古怪。
傅戎炡左手接袖扣,右手卻在腰間摸了一把。
「砰——」
他把槍正面扣在了桌上。
父親哆嗦一抖,終於出聲。
「不是我肯不簽,而是我沒那麼多錢,樓家每年的帳七成都在洋人手裡,我只拿到了最少的三成。」
傅戎炡冷笑著拿起槍,「樓叔怎麼還沒有明白問題的重點,四成只是一個數字,我們想要的是你的決心。」
決心?
以我對他的了解,能掙面子的事就是他最大的決心。
等等,面子?
父親僵持這一晚,難道是為了掙面子?
望著傅戎炡隨意丟在桌上的黑色圓扣,我想到了更好的說辭。
「上海就是一張裹了金紙的大餅,每個看見的都想過來啃一口,但來的人多就容易起爭端,再加上有的人喜歡自作聰明,用狗來吃餅,所以更是衝突不斷。
可惜時局動盪,想要分這張大餅的狗越來越多,所以人能分到的只會越來越少。
可現在大家能聚坐在這兒,說明這恰好是個絕無僅有的除狗機會,爸,諸位叔伯把你也看做分餅子的人,所以才費了點心思把你也請了過來當見證。
狗的骨子裡藏著弒人的天性,所以無論他裝的再溫柔,逼急了的時候都會撲在你的手腕上,給你狠狠留兩個牙印。
與其留有後患,不如先動殺心。
爸,你不如先和諸位叔伯聯手將害人的狗送回老家,然後再盤腿清算自家兄弟的帳,畢竟人有信用可言,而狗卻不會跟你講道理……」
一口氣說完,我只覺得胸腔震盪。
一桌子的人目瞪口呆,看不出是對我投來讚賞,還是覺得我的表達過於粗俗。
我知道這些大老闆早就把父親看作是洋人的走狗,可他偏偏最聽不到這句話,因此才扭著這股勁兒和他們鬥氣。
傅戎炡說自己是個局外人,只是順便參與其中,救父親一命也只是想讓他欠自己一個人情,可我看是未必。
他才是組這個局的人。
他在用這個局警告父親在他訂婚宴上的囂張,警告我對他的試探。
一石擊二鳥,打的我們父女找不著北。
「啪啪——」
吳佳豪帶頭鼓掌,分明的掌聲將空蕩的看台填滿,我知道,這不是對我的誇讚,而是對樓家的譏諷。
話雖俗,卻是真的奏效了,大抵是父親覺得自己得了面子,又或者是那把槍給了威懾,總之,他想當人不想當狗,於是咬牙籤了字,按了手印。
幾個老闆歡愉大笑,招來紅柳姑娘添了幾道硬菜,又點了曲兒讓她連唱三首。
後廚風風火火支了張圓桌,接二連三送上鹵豬頭,燉羊蹄,燜排骨,滷牛肉……
我按著肚子,看著滿桌葷腥壓抑不適。
和料想中一樣,傅戎炡率先動筷,其餘人才敢夾。
父親夾在他們中間也不再拘束,大約是餓得很了,所以撈起豬蹄子大快朵頤。
我靜站一旁當陪襯,一站就是兩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