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活著才能恨我
2024-06-10 03:17:03
作者: 林與舟
傅戎炡腳跟悄然往後蹭了一步,凌厲的眸光暗了下去。
「我讓張福送你回去。」
他避而不答,兀自轉身取了浴袍進浴室,我像馬戲團里的小丑,看客不屑一顧。
昨天刀在地上,他怕我撒癔症撿了傷他,所以驚恐萬分,今天刀架在我脖子上,他倒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了解我,篤定我惜命,知道我不會真下手。
事實如此,我好不容易有了這條套著富貴殼子的千金命,又怎會真的斷送。
扔了刀,換了衣服,我如往常一樣等著張福來敲門。
水流簌簌響了沒一會兒就停了,傅戎炡裹著浴袍,頂著濕發出來,視線輕巧地瞟了我一眼。
我疊好穿過的睡衣,起身要避子藥。
他板著臉一愣,「沒了。」
沒了?假話。
只要我來,他衣兜里必然有藥片,一年多來回回如此,從無意外。
我徑直走向衣架,當著他的面熟練地摸索衣兜,可兩兜空空,比我吐空了的肚子還乾癟。
忘了,這外套是他訂婚的新衣,昨晚昏沉喝酒時,我似乎聽人說起他這衣裳的甜蜜。
從剪裁到成型,從用料到袖扣,周盈盈一一過目,親自盯梢,精細打磨近兩個月才成了這一件。
衣服燙手,遲滯的羞愧撲面而來,我和一個有未婚妻的男人拉扯不清。
該死。
我轉身又要翻抽屜找藥,他慌張開口,拉住我的手腕,聲音發抖。
「我……沒做到最後,你不會懷孕。」
昨天又暈又熱,到哪一步我根本沒印象。
「嗯。」
我掙開手去衛生間,關門時卻看到他惶然失措地找東西。
擰開水龍頭,掬一捧溫水打濕鬢髮眉睫,鏡子裡這張臉愈發不像我了。
張福來敲門,我攏緊衣領出來,餘光瞄到傅戎炡摘了戒指正在擺弄流蘇檯燈。
「死了不划算,活著你才能恨我,恨我們。」
剛踏出門檻,他陰翳的聲音便在身後跳動。
「什麼?」
「張福,送她回去。」
「是。」
前所未有的不安在腦海中閃動,傅戎炡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我後脊生寒,難道是又換了什麼新招式?
張福側過身,「樓小姐,走吧。」
我向前走了兩步,心裡忽然一跳,再回頭觸及時正對上傅戎炡的目光。
剎那間,我只覺得清冷透骨。
「砰——」
門重重關上,震落了走廊里一年到頭都觸碰不到的灰。
冷汗爬了滿背,我好像又開始發燒了,臉上熱,身子冷。
「他……怎麼了?」
張福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等在我前頭三五步的位置。
車子搖搖晃晃著啟動,我悵然閉上眼,腦子裡一片渾濁。
一聲拖長的剎車聲傳來,車子穩穩停在了鳳凰公館前的街口。
「樓小姐保重。」
我抿著唇,許久後才開門下車。
「謝謝。」
張福怔怔地看著我,投來了憐憫的笑容。
落葉了,起風了,回鳳凰公館的路從來沒這麼長過。
不知道為什麼,總想落淚。
剛進鳳凰公館的大門,林巧兒就哭哭啼啼地跑了出來。
她套著紅綢睡袍,披著繡春坊一百大洋一件的兔氅從門口飛奔而來,像只俏皮的貓。
柔軟的綢子貼著她曼妙身軀,勾勒出漂亮的曲線。
「玉兒!」
未待我開口回應,她已縱身撲進我的懷抱里。
我本來就比她高些個頭,這樣一看倒像是妹妹撲進了姐姐的懷裡,可惜我們差了一個輩分。
「林姨娘,你這是做什麼?」
我拍拍她的肩膀,讓她松點力氣。
她吸著鼻子往後退了兩步,差點又把自己摔進花壇里。
「進去再說,你穿的太單薄了,別招了風寒,像我一樣燒成個紅葫蘆罐。」
她閉著嘴巴,欲哭不哭地站著,不肯進屋。
「玉兒,我對不住你,昨天我只顧著看新鮮玩意兒,忘了你,誰知道我吃不了那些個海里長的鮑魚,還是什麼的勞什子東西,兩口下肚就吐得天昏地暗,後來手軟腳軟的沒了記憶,也沒看見你……」
「我看你昨天喝了不少,還有幾個歪瓜裂棗的雞爪子竟敢往你肩膀上搭,我看他們真真是活膩了,也不去打聽打聽,晚上吃飯的時候我跟你爸說說,讓你爸給他們一個教訓——」
話音戛然而止,她捂起了嘴巴。
前腳說自己毫無記憶,後腳又說有人對我動手動腳。
露餡了。
我迎上她洞徹的目光,奉上有幾分悲涼的笑容。
其實她早就知道我爸會在傅戎炡的訂婚宴會上「鬧事」,所以才會佯裝眩暈嘔吐,讓我孤身一人吸引傅戎煥的注意。
父親昨晚的最終目標是傅戎煥,我只是一個不起眼的餌鉤。
這事兒很好猜,我平時在樓家本身就沒什麼參與感,可父親昨天卻一反常態把我捧成掌上明珠,到處帶著我周旋,院裡屋裡敬了一圈,卻獨獨沒敬兩個新人。
若是有新聞小報,大字標題我都想好了:
樓家三小姐在傅二爺的訂婚宴上出盡風頭,甚至當眾挑選未婚夫婿,最後酒量堪憂,倒在傅家大少爺懷中當美人……
看似是借我挑釁傅戎炡,實則卻是拿捏傅戎煥。
父親的計劃很成功。
外人只會詫異我喝酒的直爽,對我講幾分好話,多幾分諂媚和討好,給我倒更多的酒,可傅戎煥卻有讀書人的柔軟心腸,見不得一個女子被男子壓酒。
「林姨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我不知道父親是如何威脅利誘她答應計劃,但我明白她已經學會了自保。
林巧兒是個看重利益的人,當我給的不夠多時,她自然會選擇給得多的父親。
我轉身進屋,不理會她跟在我身後追問。
一樓客廳內,三姨太正低頭專注看報。
她穿了條長袖黑綢裙,又松松垮垮地裹了條長兔絨刺繡披肩,安靜而溫和地坐在壁爐前的搖椅中。
「回來了?」
她異常溫柔,像變了個人似的。
「嗯。」
家裡安靜得出奇,我端著疑惑上樓,想了半天才發覺奇怪之處在劉媽媽。
平日我一回家她就跑來迎接,今天卻遲遲不見蹤影。
剛上樓梯拐角,一個長相青澀的陌生女孩和我迎面撞上。
她身上罩了件松垮垮的粗呢子外套,茂密的黑髮用紅繩綁了兩條土氣的麻花辮子,講話也有點兒口齒不清。
「三小姐好,我是新來的春香,劉媽媽回老家照顧生產的侄女去了,這段時間暫且由我來替代她,你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我皮糙肉厚,什麼髒活累活都願意干!」
小姑娘拍著胸脯,兩個圓溜的大眼珠水汪汪的。
我腳步一滯,臉上不動聲色,任憑頭頂的燈光落在挺翹的睫毛上,掩蓋掉眼睛裡的怒氣。
「撒謊,劉媽媽是孤女,無兒無女,無親無友,這幾年我從沒聽說她還有家人,她哪裡來的侄女!你是誰的人?」
小姑娘木木地盯著我,呼吸急促,臉頰慢慢變紅,而後撲通一跪,斷斷續續地倒了實話。
「劉媽媽走了……」
「她給老爺遞了辭職信,一大早就走了,我聽說她買了晚上的車票,要去南方,具體是哪兒也不知道。」
「我,我是二姨太領進來的,昨天我來這兒送衣服,她問我想不想做長工,我就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