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面聖
2024-06-10 01:53:08
作者: 跳舞鮑
在禮淵印象中,先帝雖然狷狂,荒誕,卻不是荒謬之人。
為王者,氣象最為重要。先帝在位,雖然民不聊生,戰亂不斷,朝廷內憂外患,但無人想過「倒戈之事」。
這是王侯氣質,是霸權,是天象。
只不過,一把火,燒掉了先帝的狂妄,灰燼中,新帝的肅謹謙恭,顯得那樣可愛,可敬。大家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這番改朝換代,很快,新帝也建立了新的格局。
送走世勛後,禮淵在書房滯留了許久,書房的燭火燃起,又熄滅,燃起,再熄滅。最後,陪侍的阿吉困頓地睡去,直待天明,入宮的轎子停在尹正府前。
阿吉打著哈欠,書房裡已經沒有禮淵的身影,找了一圈,二人在檐廊相遇,阿吉看禮淵已沐浴更衣,惟獨赤紅的雙目證明了他徹夜未眠。
「阿吉,我這就要進宮面聖,你替我在府中收拾一些你姐姐用過的物品,帶些銀兩,午後在昌盛門等我。」
說完,他也不等阿吉應答,匆匆走了。
阿吉莫名地摸了摸鼻子,卻也不敢耽誤禮淵的吩咐,收拾東西去了。
禮淵進了宮,他尚未恢復官職,勿需早朝。太監領他在御書房等候,皇上下朝後,慣例陪皇后娘娘用早膳,過後才會來御書房。
禮淵跪拜之後,皇帝慈眉善目地親手托他起來:「愛卿不必多禮,平身吧。」
這人一句話,幽禁了他數月,再相見,沒有絲毫愧疚,也沒有絲毫尷尬,倒也是帝王做派了。
「愛卿消瘦不少,這樣吧,監察司目前也無大事,不若你再休息幾日,等做了準備,朕再召你回來操勞。」
「謝主隆恩。」
皇帝眯著眼笑,把玩著指頭上的玉扳指,絲毫不提幽禁之事。
禮淵謝恩過後,單刀直入地問:「聖上,今日禮淵有一疑問。」
「愛卿當講則講,朕願聞其詳。」
禮淵笑道:「皇上與先帝乃同胞兄弟,陛下十五歲遊園時因太子之爭受其他皇子毒害,自此落下胸咳隱症,後先帝被立太子,陛下偏安一隅,先帝繼位後,對一眾親王一視同仁並多有縱容,惟獨對陛下您,時有苛責。」
「尹正大人!!」隨侍大太監已經聽不下去這些狂人妄語,兇狠地打斷禮淵。
皇帝卻不以為意,揮揮手,「你下去伺候,尹正大人不出御書房,朕不見任何人。」
「陛下——」大太監俯首跪下,不容禮淵挑釁天威。
「好了好了,不過是君臣閒聊,尹正大人是個正經書生,朕難道還會被他殺了不成。」皇帝不耐煩道。
聞言,大太監只得從地上起來,嘴裡嘟嘟囔囔地,狠狠瞪了禮淵一眼,這才帶門出去。
禮淵一番話被太監打斷,只好先停下來,看皇帝作何反應。
只見皇帝絲毫不見怒意,倒顯得十分從容。
也是了,君恩浩蕩,這世上膽敢站在帝王面前道出皇子奪權秘辛的人,又有幾個?
「禮淵所言不錯,先帝對朕,確是個苛刻的兄長。例如射獵,其他親王能打到山雉便有賞賜,而朕,要獵到豪豬先帝才肯賞一個笑容。每月諫表,其他兄弟照本宣科即可,朕卻要針砭時事,分析利弊,看國運,走江山。禮淵,先帝在科舉中縱容舞弊,致你落榜,你可曾懷恨於他?」
禮淵抱拳,「禮淵不敢。」他直起身,直視君主,眼中毫無懼意,用最平常的話,道出風垂最大的秘密,「先帝早有傳位之意,步步為營,一個寵幸宦官的假象,騙過了全天下人,委實高明!禮淵不過只會看書做文章,設身處地,卻未必能像先帝那樣,用自己的聲名狼藉,換取天下百姓對繼任者的期望!」
話音落下後,禮淵久久不敢抬頭。書房一片寂靜。
座上天子,睥睨眼下這個聰明書生,「放肆!」
禮淵跪下俯首,額頭觸底。
「禮淵,朕雖愛惜你的才能,但還沒到非你不可的地步。」
「臣知道,臣知罪。」
「按律,當斬!」
禮淵十指蜷縮,重重一拜。
他知道自己猜出了多麼大的秘密。昔年宮中大火,縱火狂徒一把火燒死了先帝和寵臣,全天下人都以為那是天怒人怨的徵兆,新帝繼位,乃上天的召喚,順應時勢,理所當然,再好不過。
但是,世勛手裡那封信卻露出了馬腳。那筆鋒,是宦官李奢所有,而李奢,是先帝的寵臣。縱然李奢料事如神,也不至於會在大火前就留下信給世勛,用壇蜜交換蔡小姐的平安。
除非,李奢未死。
既然李奢未死,那麼先帝……
他懷揣著這天底下最大的秘密進了這道宮門,他亦知道,將疑問求證於當今天子實為不明智,但是,他需要壇蜜的消息,他需要籌碼,所以,就算是死,他也要賭一把。
「在你死前,朕想知道,你如何得知此事,又是誰指使你向朕求證?!」
禮淵微微抬起額頭,眼睛直視御書房內黑沉光亮的地板,如望深淵:「臣的好友與蔡相之女是為戀人,蔡相被斬,女眷流放充妓,好友得知後寢食不安,恰好此時,有人遞了一份書信與他,放言將此信交給劉正劉大人,蔡小姐自會得到特赦。我友不知信中內容,上交書信,果然,蔡相之女遣送原籍,繼而才得知我與墨脫公主私交甚篤之事。昨日,我自鹿苑而出,好友等我多時,向臣請罪……言談中,臣忽覺事有蹊蹺,問好友是否還記得書信筆跡……」
「光憑筆跡你就斷定先帝荒淫無度是為假象?」
「臣不敢,京中能人眾多,用筆跡改頭換面之人不在少數,然而,臣先前偶獲李奢大人為先皇所謄抄的佛經數本,李奢大人為人荒謬,卻實為名筆,臣曾仔細翻閱……」
座上天子倒吸一口冷氣,眼前這俯首稱臣的年輕人,實在是可嘆,可怕,可敬!
御書房內響起一片掌聲,皇帝從榻上緩緩走下,直到禮淵看見君王腳上精緻的鞋面,天子負手而立,嘆道:「難怪皇兄叫我重用你,從前我只知你博聞強識,在監察司有你最好的位置。但現今看來,朕錯了,你昏頭昏腦,膽大包天,沖犯君主,殺你十次,剮你百次都不為過。」
「陛下聖明。」
「哼,聖明?」天子冷睨腳下之人,「你可知王朝更迭犧牲了多少人命?我皇兄為除掉朝中奸黨,又耗費了多少年歲?這天底下最大的秘密,竟然就被你這般稀鬆平常的道出,即便是朕,也無法包容你的狂妄。」
「臣甘願受死,但請陛下放心,此事只微臣一人所知,不曾相告任何人。」
「高家那位公子也不知情?」
禮淵身形一顫,「陛下明察秋毫,適才微臣所言,難道還不足以證明我友資質愚鈍,天性單純?」
天子一聲冷哼,甩袖轉身,回到座上,小几上上等的茶湯早已涼透,入口苦澀,令人皺眉。
「臣斗膽,還請皇上恕罪,此事從臣得知到悟透,不過十個時辰,茲事體大,臣不敢輕易與任何人言說。陛下寬宏大量,還請不要怪罪旁人。」
「你既然料到我會遷怒於無辜的人,為何還敢直面道出此事?你明知故犯,是還留有後話不成。」
禮淵叩首,「若臣所猜沒錯,先帝,或者李奢大人,應在陛下面前舉薦過我。陛下登基不久,用先帝的荒淫反襯出的『賢明』不能長久,所以需要人才提出新政,收攏人心,鞏固江山。」
「……你所言不差。」
禮淵再叩首,「李奢大人在京中眼線眾多,我與內子之事,想必他早有所耳聞,此後皇后娘娘下帖邀請內子進宮賞花,……應是內子容貌被人認出,所以,李奢大人才有接下來的動作。」
「內子?」
禮淵再拜,「禮淵有違君子之策,早已與內子私定終身,還望皇上恕罪。」
皇帝皺眉,「你起來說話。」他那張俊臉若是今日在這御書房磕壞了,恐怕京中女眷饒不了他這皇帝。
聞言,禮淵頓了頓,這才緩緩起身,久跪的膝蓋猛然過血,上涌一陣一陣的酸麻,十分難忍。
「朕算是聽出你的意思了,也就是說,你今日一番膽大妄為,皆因墨脫公主?」
禮淵苦笑,「內子身上全沒公主影子,連普通人家尋常女子姿態也無,是個灑脫魯莽的個性,若非李奢大人佐證,打死臣臣也不相信她是公主。只是,事已至此,臣別無他法。」
「你仔細說說,朕要拿什麼交換你手裡的秘密?」
「恕臣不才,短志,空有這一身皮囊,卻無法斷絕兒女私情。鹿苑的幾月中,臣無時不刻在思念內子,臣不論她是公主,還是女匪,臣一生只娶一人,為她,萬死不辭。」
「你想知道她的下落?」
「是。」
「那若是朕告訴你她死了呢?」
禮淵十指一緊,心肝直顫,聲音嘶啞,「……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哈哈哈,好你一個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你可知朕要殺你,簡直不要太過容易?」
「微臣狂妄,李奢大人是有愛惜我才華之意,不然憑他的膽識,大可早早斬殺了微臣。然李奢大人又生怕日後我得知內子的身份,被墨脫所用,危及風垂江山,所以這才利用我的友人上書,陷我於囹圄,斬斷我情緣。等我走出鹿苑,春光明媚,內子是死是活皆不能查,而我又不能遷怒於我友,若識時務,只能忍氣吞聲,娶大家小姐,過世俗生活,為朝廷所用,獻我此生……」
「那你為何不那麼做?」
「……昨夜,微臣不曾有一刻闔眼,心中所想皆是往後沒有她在我身畔的日子,越想,越痛苦……陛下,您與皇后娘娘識於微時,當初陛下中毒險遭不測,後又落下痼疾,被退婚,實為太子之爭所苦,受盡一切無妄之災。臣看過您的畫,您的情懷所系,不過是**,平安度日。被先帝推到今日位置,或許內心也是無奈。然而,皇后娘娘大義,不論您是君是臣,生老病死,都不離不棄,您至今不納新妃,何嘗不是擔心所愛之人委屈痛苦?臣對內子也是如此,臣許諾給她名分,許諾她平安順遂一生,不能食言,亦捨不得她受半點委屈……」
這一番話,聽起來再尋常不過,卻奇異地讓人為之動容。
或許,是因為這話被說得太平靜了吧。好像說它的人,已經在心中說過一萬遍那樣,如同琥珀,一層一層澆注,成為永恆的堅硬。
「禮淵,既然你知李奢大人惜才,朕需要用人,風垂需要你的才智,為何還要告訴朕這一切,你內子的的確確是墨脫的公主,朕豈會讓你娶一個敵國公主?更可恨的是,朕還有點捨不得殺你。」
「臣……只是想知道她是死是活,又去了哪裡。」
「你向朕保證,一旦得知她的下落,不會快馬加鞭的追去?」
禮淵搖頭,「微臣用骨血起誓,今生今世,不出風垂國土半分,永不踏足墨脫。」
「朕如何信你?」為了一個女人,他都敢和天子談條件,還有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他做不出來的?
禮淵忽而一笑,透著一絲淡淡的狡猾,「陛下若不殺我,那麼,便只能信我。」
許久,座上天子落下一聲嘆息,「罷了,朕便信你一回。」